清晨,天色微微亮起。
人跡罕至的山間小道之上,桑磐眼前帶著白紗布,遮住了雙眼,在三名弟子的攙扶之下,緩緩朝山頂而去。
山間小道,頗為崎嶇難行。
但四人都身負陰陽家秘傳的高深功法典籍,便是最不成器的常斯年,也有著五階的武學修為,是以雖然帶著雙眼不能視物的桑磐,但行走在這山林小道之上,也還是入履平地。
三名弟子之中,常斯年嘴最是閑不住,忍不住開口問道:
“老師,弟子斗膽一問,您這次雙眼受傷,是不是因為那天那個善世院里發生的事情?聽說那日的善世院,有佛祖降世,顯化朵朵金蓮。還有當今云國皇帝陛下,身后亦是顯現神龍,威壓四方。老師,您當時就在現場,那這事是真的發生了,還是以訛傳訛啊?”
桑磐性子頗為溫和,再加上和三名弟子相處還算和諧,倒是也不會因此而生氣,只是伸手不輕不重地在常斯年額頭之上拍了一下,道:
“你這消息,倒是靈通!”
常斯年一捂額頭,嘿嘿笑了兩聲,道:
“這事兒,這兩天都傳遍了這中慶城大街小巷了!皇帝身在皇宮,這些人見不到,就跑到善世院外,燒香磕頭,求佛陀保佑呢。甚至還有些應試士子,跑到那邊祈禱自己科舉得中。弟子剛認識的幾個朋友,也偷偷拉著我跑過去拜了拜呢!”
桑磐聞言,更是搖了搖頭,道:
“你等暫未接觸到此等境界,多問無益。不過你好歹是我陰陽家弟子,難道還真信這世間有什么神鬼佛陀之說?”
常斯年連忙為自己解釋道:
“弟子自然是不信的!只是……只是如今城中都傳得沸沸揚揚,說那個佛門的惠啟大師,乃是佛陀轉世,當今云國陛下,乃是真龍天子。弟子心中,難免有些好奇呢!”
走在最前方開路的時成文,此時也忍不住開口道:
“老師雙眼受傷比上次還要嚴重,竟然到了需要吸取這朝日初升的一縷紫氣,以供療傷的地步。您乃是八階高手,又久修我陰陽家秘術,到底是看到了什么異象,才遭這般反噬?”
桑磐乃是陰陽家少數在外行走的內宗弟子,常年游歷天江湖。
他于天下各地,上觀星宿變化,下探天下各地山川大地風水脈絡,便是為了修煉“觀心瞳”,這門能夠勘破人之心中本相的陰陽家秘術。二十多年的修煉,已然將這門秘術,修煉到了極高深的境界。
夏國皇帝,身為天下強國之主,浩蕩社稷龍虎之氣,在其身上凝聚成綿延數里的慶云異象,氣運如此之盛,天下無出其右。
當年桑磐為其觀氣之后,也只是眼睛酸澀罷了,未遭任何反噬。
卻不想,他入云國短短幾月,便已經兩次損傷雙眼,這次甚至嚴重到了要動用陰陽家秘術療傷的地步。
聽到時成文的詢問,桑磐不由得苦笑一聲,道:
“看到什么?兩名九階巔峰的高手,以自身境界引動天地之力,借此氣機,凝聚成了種種異象,甚至能夠使其顯化常人眼前。神龍、金蓮,便是如此……我現在不知道,到底是這云國有問題,還是這方天地,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在善世院的時候,若不是因為桑磐震撼到世界觀崩塌,對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世界產生了懷疑,導致他想要探究其中原因,自己強行催動秘術直視那異象,如今也不至于使雙眼受傷到這種地步。
“你們修為尚淺,現在不是操心這種時期的時候。我已傳信本家,相信宗主門主那邊,很快就會有回應的!”桑磐開口道。
時成文三人聞言,臉上神色,也是不由得一凝。
三人之中武道修為最高的時成文,不過初入七階,這種事情確實沒資格去探究。
但桑磐如此告知,自然便證明了這市井之間流傳之言,并非以訛傳訛。而是這武道高手,以自身境界引動天地之力,借此凝聚異象。
如此手段,當真是聞所未聞。三人不由得沉默下來,氣氛微微有些沉重。
對于未知的東西,人本能的會感到一絲畏懼。入云國之后,便好似這天地之間,當真產生了什么變化似的。
桑磐感知到弟子們的心事重重,不由得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
“對了,我還不曾問你們呢,這科舉第二場,考得如何了?”
常斯年聞言,微微回過神來,接話道:
“此前這科舉資格試,讓我等覺得這云國科舉,也不過如此。這種難度,又能夠為國家選拔出什么人才?沒想到,這第二次考試,難度陡然提升。弟子四下打聽過了,各科的試題,難度皆是不低。不少應試之人,出試場的時候,臉色難看得很呢!”
桑磐輕笑一聲,道:
“成文、石鄲,你們覺得呢?”
石鄲聞言,當即回話道:
“弟子報名的是明算科,題目多為推演天文歷法,難度比得上門中月試。”
“哦?這么說,難度倒是不低!”桑磐忍不住挑眉道。
陰陽家外門弟子,每月都有月試,連續三次月試不合格者,便不可逗留山門之中。
此等淘汰制度,并非是為了趕人,乃是讓門中學子能夠沉下心來學習。是以,這月試難度自然不可能太高。當然了,能夠讓陰陽家學子感受到壓力,顯然也不會太簡單。
云國科舉的第二場,便有如此地步,顯然是讓桑磐有些驚訝。
常斯年聞言,連忙道:
“弟子報名的是秀才科,考的是策論之題。此次試題洋洋灑灑數百字,中心思想便是‘聯各族,養民力、化頑梗’,問如何就是如何統合云國各族,使國中安定。”
桑磐聞言,點了點頭,道:
“云國國中諸多部族混居,當初立國之際,國內時常有部族作亂,動蕩不休。這才有云國歷代君臣,極力打壓哀牢國后裔的事情。不過這數百年治理下來,又利用佛門化解恩怨,國中倒是愈發認同云國正統。拿這個以作試題,倒是合適!”
常斯年眼睛一轉,頗為猥瑣地笑道:
“如今的哀牢族,日子倒是好過多了。當今皇帝解除了對哀牢族的禁令,還給他們在云國南部分了田地。對了,嘿嘿嘿,聽說如今后宮之中,就有哀牢族嫡系女子。要不說這云國皇帝陛下雄才大略呢,連美男計都舍得用上……哎呦!”
桑磐隨手便是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常斯年的額頭之上,教訓道:
“既然決心入云國朝堂效力,對云國皇帝就要尊崇些。否則一個不小心,就是禍從口出!”
常斯年痛呼一聲,連忙捂住額頭。
“先生,開個玩笑罷了……”
桑磐沒耐心去理常斯年這貨,再次出聲問道:
“成文,你此次報名的是兵科,感覺如何?”
時成文轉過身來,沉聲道:
“兵科試題,都是些排兵布陣,運轉糧草,地形山勢之題。”
時成文頓了頓,接著道:
“不難,但很全面!”
桑磐點了點頭,不由嘆服道:
“這科舉制度,雖是初創,但我這粗略一琢磨,竟是沒有多少顯而易見的漏洞。可見這云國朝堂之上,除了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也有可堪一用,擅長查漏補缺的能臣!”
說到這里,桑磐又是想起了自己的母國,臉上浮現出哀嘆之色。
三名弟子見狀,便知道自家老師又發起了愁。常斯年二話不說,上前三言兩語之間,便將話題扯開。
不多時,四人一邊閑聊,便已然來到了山峰之上。
“咦!”這個時候,走在最前面的時成文,突然驚奇道。
“怎么了?”桑磐雙眼受傷,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楚,連忙問道。
常斯年、石鄲順著時成文的視線望去,就見這位于山峰的平臺之上,一塊表面光滑的巨石,被人刻作了一副簡陋的棋盤。棋盤之上,還凌亂著擺放著或圓或方的小石子。
“這種地方,還有人下棋不成?”石鄲忍不住問道。
常斯年立時來了精神,開口道:
“莫不是像那話本之中的故事,是有高人在此設下棋局,留下機緣等待有緣人。破解棋局者,能夠得其真傳?”
時成文走上前去打量了一番,旋即對著常斯年緩緩搖頭,一臉認真地道:
“不是!這石面棋盤之上,偶有不平、或是裂痕,乃是天然形成。其上所刻的棋盤線條,痕跡也很淺,不像是哪位高人留下的。”
常斯年看著一臉嚴肅認真,仿佛真的相信自己剛剛所說之話的時成文,不由得有些想要發笑,不由道:
“成文,你不要這么認真嘛,就是說出來逗悶子罷了。”
時成文聞言沉默一會兒,然后再次鄭重地點了點頭,道:
“嗯!”
常斯年嘴角一抽,輕捂額頭,無力地對著他擺了擺手。
算了,習慣了!
桑磐搖了搖頭,借著模糊的視線,尋了一塊石頭,面東盤膝而坐,靜靜地等候朝霞東升。
不多時,東方天邊越發亮了起來。朝霞漫天,絢爛異常。
桑磐雙眼微閉,面朝東方,運轉陰陽家功法。吞吐之間,天地的莫名氣機,隨其而動。
一縷肉眼可見,流轉之間頗為靈動的紫色氣霧,在桑磐胸前緩緩成型。
這縷紫氣,并且在隨著桑磐體內功法的運轉,而變得越發粗了起來。直到東方太陽徹底升起,這縷已經有嬰孩拇指粗細的紫氣,這才停止了壯大。
常斯年雙眼猛地一瞪,難掩吃驚之色,忙不迭地扯過身邊的時成文,壓低聲音道:
“我沒看錯吧!今日這朝霞紫氣,是不是有點大得過分了?往日,我也曾見過門中的先生們采食朝霞紫氣,但多是頭發絲大小的,沒有這般大的啊!”
時成文神情嚴肅,微微搖頭。此時的他,想起此前桑磐所說,這天地之間或有了他們所不知道的變化,心中微微有些沉重。
這縷紫氣,在桑磐的氣機牽動之下,游至他雙眼之處,最后一分為二,緩緩融入他的雙眼之中。
又過了好一會兒,桑磐感受著雙眼之處傳來的清涼之意,長吐一口濁氣,行功完畢。
常斯年見桑磐運功完畢,連忙湊了上去,急切道:
“先生,今日感覺可有什么不同?”
桑磐自然也是感覺到了不對勁,點了點頭,避重就輕道:
“今日這朝霞紫氣,不太尋常。若是每日如此,只怕我這眼睛,只需再吞食三次紫氣,便可痊愈!”
原本其實只是猜測,但此時的桑磐,聯系自己入云國之后發生的種種怪異之事,心中已有六成把握斷定,這天地之間,一定是發生了一絲變化。
聽到桑磐的話,三名弟子的反應,是各不相同。
常斯年聞言,根本沒有多想,只是連連稱奇,贊嘆不已。石鄲也是沒有在意,聽到桑磐即將痊愈的消息,一臉的欣喜之色。唯有時成文,此時心思越發重了起來。
時成文知道先生不同自己幾人說清楚,也是為了他們著想。但對于這些事情,又豈能瞞得住心思極細的他?
四人心思不一,正準備下山之際,就聽到耳邊忽然傳來一陣頗顯灑脫的歌聲。
“江海冥滅,山林長往。遠性風疏,逸情云上。道就虛全,事違塵枉……”
兩名老者,一身布衣,身形瀟灑,結伴從山間小路踏步而上。
走到平臺之處,看著面前的桑磐四人,兩名老者微微一愣,旋即對著四人拱手一禮。
桑磐視線還有些模糊,但二人行走山林之間那輕車熟路的樣子,還是能夠看得明白的。再結合剛剛看到的那盤石棋,頓時明白了這就是留下棋盤的人。
他連忙帶著三名弟子,對著兩人拱手一禮,道:
“不知此地有主,多有叨擾,還請恕罪!”
其中一名老者聞言,對著四人面露笑意,點頭道:
“這哪是什么有主之地啊,不過是我們這兩個老匹夫,平日躲著偷閑的地方罷了!”
另一名老者,也是朗笑一聲,擺手道:
“諸位不必在意我二人,來去隨意便是了!”
吞食朝霞紫氣,需迎面向東,不可有所遮擋。這中慶城附近,符合條件的地方并不算多。除了這座山峰,只怕沒有再合適的地方了。
這座山峰既然無主之地,那這兩位老者讓他們隨意,本就是應有之意。但兩位老者都是這般謙和客氣,彬彬有禮,不由得讓四人對兩位老者頓生好感。
“多謝兩位長者!”四人再次齊齊一拜。
兩位老者微微點頭,旋即便坐到了石盤前,讓開了下山的道路。
而這個時候,便又聽得山間小路之上,一陣淅淅索索的腳步之聲傳來。
桑磐四人此時,不由得一愣。
這云國,喜歡爬山的人這么多嗎?
兩位老者聽到動靜,不由得對視一眼。
一名老者面露無奈之色,搖頭嘆息道:
“難為他們,還能夠追到這里!”
另一老者,也是默默搖頭。
桑磐四人對這兩位老者,本就有些好感,此時只覺二人似乎有什么麻煩,便起了幫上一把的心思。
常斯年看了看自家先生,見其并無反對之意,當即上前一步,出聲問道:
“兩位長者,可是有什么麻煩?”
兩名老者聞言,神色有些怪異。
其中一人,微微搖頭道:
“是麻煩,但也算不得什么麻煩……”
“總之,先謝過四位好意了!”另外一老者接著道。
桑磐四人聞言,不由得有些糊涂了!
這到底,算不算麻煩?
不多時,山林小道之上,腳步之聲,越發清晰起來。
一隊腰佩苗刀,身形矯健的士卒,攙扶著一名宮中侍者打扮,滿身沾著泥土、露水,看著頗有些狼狽的太監,爬上山來。
宮中侍者看著兩位老者的身形,先是長舒一口氣,然后迫不及待地舉起懷中藏著的圣旨,高聲喊道:
“兩位賢者,奉當今陛下之令,請二位入朝為官!”
一名老者看著這名狼狽的宮中侍者,搖了搖頭,堅定道:
“謝過陛下好意,只是我龐德公志不在朝堂之上,只得再次推辭不受了!”
另一名老者,也就是司馬徽,亦是苦笑道:
“陛下求賢若渴之心,我二位已然知曉。但我二人,不過山間的閑云野鶴,并無才能。能夠幫助陛下穩定江山社稷。未免德不配位,只得再次推辭陛下旨意了!”
宮中侍者聞言,急的都快哭出來了,苦著臉告饒道:
“兩位賢者,奴婢我這都跑第三次了,弄的是一身狼狽啊!二位就當可憐我,答應吧!世人為求做官,不知要花費多少精力心思,走通多少門路。而陛下多番下旨請二位入朝為官,二位為何就是不受呢!”
二人聞言,連連搖頭,就是推辭不受。
桑磐幾人站在一旁,面面相覷,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要說什么好。
他們口中的麻煩,竟然就是指皇帝請他們入朝為官?
一時之間,尤其是最近正在參加科舉考試的時成文三人,心中是頗為復雜地看著二位老者。
這波啊,就是典型的凡爾賽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