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腦海中響起這句話后,
坐在臺階上的卡倫默默地閉上了眼。
“卡倫少爺?”詹妮夫人有些疑惑地看著先前還在和自己談笑的卡倫,下意識地想再湊近點看看,卻被尤妮絲拉住了。
阿爾弗雷德也發現了自家少爺的變化,雖然他站在少爺身后,卻在那一刻感知到了少爺身上的氣質改變,仿佛此時的少爺正坐在教堂里虔誠地聽著來自神父的教誨。
阿爾弗雷德馬上走下臺階,站在了卡倫身前。
博格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看見阿爾弗雷德動作后,他也馬上站在卡倫正后方。
兩個人一前一后,將卡倫保護在了中間。
尤妮絲見狀,馬上拉開了自己的母親。
“這是……”
“噓。”尤妮絲對自己母親做了噤聲的手勢。
詹妮夫人馬上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其實,因為有一起在羅佳市的接觸又有一同乘坐游輪回維恩的經歷,詹妮夫人早就對卡倫有了一個既定認知,再加上,眼前這位還是自己的準女婿,很長時間里,她真的是用一種岳母的目光在看卡倫;
這就導致在回家后,面對自家公公對卡倫的無比尊敬以及卡倫在艾倫家族內直線上升的地位,讓她有了很大的不適應感。
這位出身普通人家的艾倫家兒媳婦雖然知道艾倫家的特殊以及這個圈子的很多秘密,但到底沒有深刻直接的接觸;
但她也沒什么壞心思,就是有些時候喜歡在談及卡倫和面對卡倫時,故意稍顯得“親近”一些,以獲得那種在妯娌面前的虛榮與滿足感。
遠處,因為老安德森出馬趕走了王宮事務官一行人,貝德先生得空,開始往回走。
他真的很不喜歡處理家族的俗務,但父親年邁大哥不在二哥坐輪椅,遇到嚴肅緊要的事情時,他又不得不出面。
但當他的目光落在坐在門口臺階上的卡倫身上時,下意識地就停下了腳步:
“神啟?”
在很長的時間里,不,甚至是貫穿了幾個紀元,侍奉真神的教會神官其實是很瞧不上那些只知道挖掘自己血脈潛力的家族信仰體系者的。
這是一種鄙視鏈,根深蒂固。
別人不清楚,但貝德知道卡倫在做什么。
他才……凈化了多久?
每個教會,對“神仆、神啟、神牧”這三個階段的稱呼或有不同,但本質上是相同的。
神仆對應的就是將自己身體“調整”好,神啟則是得到來自“神的指示”,而神牧,則是來自“神的認證”。
每個階段看似一樣,但又很不一樣,最重要的一環,其實就在于“神啟”這個階段。
神給你的指示是什么,基本上就能決定你在神心中的分量與定位。
雖說真神之下眾生平等,但很多時候也只是一個口號,或許神真的是這么認為的,因為神看世人都是螻蟻,看自己的信徒可能是顏色不一樣讓他覺得討喜的螻蟻;
所以,螻蟻們到底在做什么,做什么分工,哪怕是蟻后,也無法改變在神眼里是她是螻蟻的事實。
但螻蟻們可不這么想。
這就如同是一個系統的部門分類,搞科研的與做保潔的,都是在為這個系統的運轉服務,都在發光發熱,但真的一樣么?
所以,卡倫,秩序之神給你的神啟,是什么呢?
等發現卡倫閉上眼,周身呈現出一種虔誠的氣息之后,貝德先生的嘴角又露出了一抹笑容。
因為相似的一幕,他也曾經歷過,在經歷神的啟示后,他進入到了一種空想的境界,那是一個令他到現在都無比懷念的時刻。
在那簡短的時間里,他就拿著畫筆,坐在莊園內的綠地上,只有短短的半分鐘不到的時間,可他卻見證了莊園里的“四季變遷”。
當神對你說話時,你的視角,你的情緒,你的內心,能與神形成某種一致,雖然這個時間很短暫,卻足以讓人回味終生。
因為那是最初始的你,與神進行的最純粹的交流;
只可惜,太短暫了,真的太短暫了。
貝德特意去詢問過相關神啟的事,得知自己的半分鐘時間已經是很長的了,絕大部分神啟的時間,基本都不會超過三秒。
可就是這三秒,卻能夠讓一個神官,銘記一輩子。
另外就是,這段時間你的“感悟”與“收獲”,能為你的未來,指引方向,具體能獲得多少思想境界上的收益,就只能因人而異了。
“已經過五秒了。”
貝德在心里想著。
“已經過十秒了。”
很優秀。
“已經過半分鐘了。”
超過我了。
“已經一分鐘了。”
嘖,狄斯的孫子。
卡倫其實知道神啟是一種怎樣的狀態,因為普洱原本的計劃就是以最快的時間,將自己又快又好地送上神牧的位置,然后沖擊審判官級別。
但就算是普洱,也沒料到,會這么快。
卡倫自己也沒料到;
而且,在這個時刻,他已經完全心無旁騖了,只是單純地沉浸在這種感知中。
他是閉上了眼,
但“眼睛”又是睜開著的;
耳畔邊,隱約聽到了有水流在快速流淌的聲音,是自己的水池,正在往外流水么?
已經連續試驗了一個多星期“懲戒之槍”的卡倫,對這種“流水”的狀態早就不再陌生,甚至,當感知到沒有那種腦門被撞擊鼻子流血的撕裂感后,反而心里安定了下來。
因為他清楚,自己的蓄水池很寬也很深,如果只是正常的流水,能夠流很久很久。
此時,卡倫眼前的“世界”,是灰白二色的;
他先看到的是自己,自己正坐在臺階上,而在自己身上,則有一根絲線,正在向外蔓延。
首先蔓延出來的是一根灰色的絲線,它開始牽連很遠,最先到達的位置,是演藝廳內正在忙碌的工人。
“這個活兒也不難干。”
“是啊,沒了那些腦袋上戴著白色假發的家伙,這活兒明顯干得更輕松了。”
“聽說艾倫家的老爺剛出面把他們趕走了。”
“哈哈哈,趕走了好,今天落日前,我們就能把這個活兒干完了,明早就不用起早天不亮再往艾倫莊園里趕,可以美美地睡個好覺。”
“對啊,今天干完了,應該就能結工錢了,艾倫家的工程工錢結算一向很快,不會拖拉。”
“快點干吧,艾倫財團會稀罕拖欠我們這點工錢么?笑話。”
一群工人,正在演藝廳里干著活,而那根自卡倫身上延展出來的灰色絲線,一個個地纏繞在他們身上,可他們卻毫無察覺。
絲線纏繞過每個工人后,又繼續向外。
演藝廳外,有一群男仆正在重新擺放著盆栽。
“就用莊園里的花卉移植就很方便了,不用再從外面去運。”
“是啊,外面運來的又總是不符合標準,一來一去的很麻煩。”
“那群王室的家伙還說要選特定的花卉,呵呵,他們為什么不干脆把親王殿下接回王宮去辦葬禮?”
“這似乎是貴族的榮耀,為王室承辦葬禮。”
“我又不是貴族,享受不到這種榮耀。”
“也是,只不過這些花卉移植過來,等葬禮結束后,我們是不是還要再移植回去?”
“應該不會吧?不過肯定要修復那些地方的草皮的。”
“唉,那又是不小的活兒。”
“你們還要繼續埋怨到多久,身為艾倫家的男仆,維護艾倫莊園的美麗,是我們神圣的職責!”
“是,管家大人。”
“是,管家大人。”
灰色的絲線纏繞過這些男仆,然后兜了一個大圈,進入了城堡內。
“這些銀器可得擦拭仔細,葬禮時要用到的。”
“餐盤也得擦干凈,葬禮時也要用到的。”
“另外,古堡上下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死角,女王陛下很可能會在葬禮那天下榻莊園,我們絕對不能失了禮數,給老爺丟臉,給艾倫家丟臉!”
古堡內,所有的女仆都在辛勤忙碌著,灰色的絲線穿插過她們所有人的身體。
最后,
絲線又返回,來到了門口,沒入到卡倫的體內。
他們,這些人,都在按照我的吩咐在做事,在準備葬禮,在準備迎接女王陛下的下榻。
是我給了他們要求,是我給了他們規矩,他們正在遵行的,是我立下的秩序。
卡倫皺了皺眉,潛意識里,他很想說這是對的,因為灰色絲線的這一套流轉,已經印證了那句話。
但卡倫又本能地感到不對,或許,這是可以應付神的答卷,但卻無法印證自己的內心。
他們是按照我的要求在做事,但工人是為了工錢,仆人則是為了艾倫莊園一份子的榮耀。
就算沒有我,他們也是在行走,因為我的出現,他們改變了目前的行走方向,但我的出現,可能也是他們的日常行走之一。
神的一切,都是至高無上的,神所說的話,是等同日月輪替的至理。
可對于有些人而言,
辯證,
是近乎刻在精神識海的痕跡。
即使他,
正在面對神!
這時,卡倫發現自己體內又延伸出了一條絲線,它先纏繞住站在自己面前的阿爾弗雷德身上,又轉而纏繞在了博格身上,隨后,又纏繞在了詹妮夫人和尤妮絲身上,纏繞在了遠處的老安德森先生身上,又……纏繞在了貝德先生身上。
緊接著,
絲線再次沒入古堡之中,像是在追尋,又像是在去往既定的已知;
它纏繞在了普洱身上,纏繞在了金毛身上,纏繞在了古堡內,每個人身上。
下一刻,
每一個纏繞者身上的絲線開始變幻顏色,而每一種顏色又像是在代表著不同的,以自己為圓心發散出去的秩序屬性。
一時間,
卡倫腦海中全是五顏六色的絲線,那繁復的色彩,那特殊的意味,宛若龐大的精神沖擊,直接砸在了卡倫腦海之中。
“轟!”
卡倫只覺得此時自己的腦袋像是被一根銹蝕嚴重的鐵棒直接洞穿。
“啊!啊!啊!”
在最激烈的頂點之后,四周,瞬間恢復了安靜,但預想之中的結束,并未來臨。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抬頭看,也看不到星辰與月。
他忽然感到好冷,明明沒有風,但那刺骨的寒意,卻一陣一陣地襲來。
卡倫本能地想要用雙臂環抱自己來給予自己溫暖,卻驚愕地發現,自己并沒有雙臂!
他低下了頭,發現自己仿佛完全融入到這片漆黑之中,是真的融入,因為他“毫無保留”。
像是一個靈魂,孤單單的靈魂;
當意識到這個事實后,卡倫覺得自己更冷了,完全失去了安全感的依托,茫然、無措,以及那種仿佛被世界拋棄的絕望。
卡倫開始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因為他也沒有雙腳,甚至,兩側的漆黑也無法給予他任何自己正在行走的“參照”。
但想要離開這個地方,就必須本能地前進,總不可能就這么繼續留在原地哭泣。
這或許是卡倫骨子里的屬于自己的那種信念,它并不高大上,它會害怕死亡,會害怕挫折,會畏懼壓力,在面對各種各樣負面屬性時,也會被拉扯被揉捏;
它也會哭泣,
但它在哭泣時,也會繼續執著地前進。
這和什么信念無關,也和什么理想不搭邊,也沒想著要去證明什么;
這個世界可以拋棄你,但你起碼要對自己負責。
或許“負責”兩個字,太大,總之,要自己心里……過得去。
漸漸的,
卡倫感知到了新的“參照物”,因為他發現自己正越來越冷,這種感知上的遞進,就如同一個人越來越靠近篝火獲得溫暖感一樣,總是,他真的是在行進。
“還沒結束么?”貝德先生已經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表情管理,震驚的神色,十分清晰。
因為家里其他人,要么是普通人要么走的是家族信仰體系,所以對這種局面,并沒有清晰的認知。
但他是知道的,他經歷過的,也正因為經歷過,才明白這個“過程”,到底有多珍貴。
這一刻,
貝德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畫面,畫面中,有一個老人坐在那里,而他,很是恭敬地站在老人面前。
“我不喜歡壁神教,不是因為秩序之神的關系,也不是因為壁神教的教義。
而是因為我覺得你們這些壁神教的信徒,早就誤解了你們的教義,他們近乎癲狂地去追求舍棄,期望從舍棄之中去獲得為藝術獻身的美麗。”
“教義,還能錯么?”貝德很恭敬地問道。
“教義,就不能錯么?”
“教義,是神的旨意。”
“神,就不能錯么?”
“請您恕罪,我無法理解您。”
“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會痛苦。”
“痛苦……”
“你越是想要舍棄的東西,往往就是你真正在意的東西。有些羈絆,其實并不僅僅局限于一個姓氏或者一段血脈蘇醒。”
“我……我不知道。”
“我允許你的女兒,成為我孫子的妻子。”
“感謝您的憐憫與賞賜。”
“我很得意。”
“若您愿意,我想聆聽。”
“做長輩的,最不希望的就是,自己走錯的路,晚輩再走一遍。”
“現在的您,也算走錯了路么?”
“如果從一開始就走錯了呢?”
“這……”
“那就是走得越遠,就錯得越多。”
“我愚鈍,因為我不明白。”
“或許,以后你會明白的。”
“明白……什么?”
“你會明白,
其實也會欺騙你。”
金毛載著普洱,下了樓梯,來到了門口。
此時,阿爾弗雷德與博格依舊一前一后保護著卡倫。
“汪”金毛小聲地叫了下。
“這么快……就神啟了么?”普洱瞪大了貓眼,“真就是和狄斯當年,一模一樣啊。”
在普洱的既定認知中,狄斯是一個單獨的特例,或許以后可以拿一些天才來和狄斯去對比,但那些天才,是永遠不可能像狄斯那樣的。
因為狄斯是唯一的;
可眼前的情景,讓普洱不得不承認,卡倫,這位狄斯的孫子,正在復刻狄斯的路。
“他的地基很深厚,深厚得足以讓這世上絕大部分的神仆感到絕望,所以,當他在接受神啟時,他將得到更大的啟發。
好期待,真的好期待,秩序之神,到底會給卡倫怎樣的神啟。”
“汪”金毛再次小聲叫了一下。
“嗯?”普洱跳下了金毛后背,慢慢挪步來到了卡倫側前方,在挪動的過程中,它看見了貝德先生臉上清晰的“驚愕”神情;
是的,驚愕。
而等到普洱看見卡倫的表情時,普洱也呆住了;
因為卡倫臉上,并沒有那種正在聆聽神啟的虔誠與幸福,反而緊皺著眉頭咬著嘴唇,像是正在承受著某種痛苦,又像是在做著某種噩夢。
這還是……在接受神啟么?
冷啊,好冷啊。
雖然在這一片漆黑中,卡倫并沒有四肢,但長久慣性下,他一直保留著這種認知。
腿腳,已經凍得發硬了,根本就無法彎曲;
雙臂,已經無法搖擺,只能固定在身體兩側;
皮膚,開始裂開,里面的鮮血,好似也結成了冰;
大腦,已經陷入了渾渾噩噩,腦漿,好像也被凍住了啊。
甚至連靈魂,都已經被凍成了一座冰雕,不敢觸碰,一碰就要分崩離析。
在這個時候,
任何的溫暖,
哪怕一根火柴,都足以讓人癲狂,去不惜一切代價地想要去抓取,甚至是將火苗給吞咽下去。
懵懵懂懂之中,
卡倫覺得腦海中開始不斷浮現出一句話:
只要自己默念它,
只要自己追隨它,
只要自己信奉它,
那自己就將結束一切苦難,回歸溫暖。
腳下,是冰封的國度,前方,是墮落的地獄。
唯有吟誦他的名字,唯有贊揚他的偉大,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贖。
但卡倫并沒有這么做,他依舊固執地在繼續前進。
他渴望溫暖,渴望火,但那句話越是在他的腦海中翻騰,他心里,反而越是無感。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你正在溺水,
岸邊有人用竹竿想救你,
你非但沒有領情,反而越來越憎惡他!
這不符合邏輯,可又真實發生了。
這時,
卡倫聽到流水聲,正在逐漸變得微弱,這種狀態,要結束了。
等水流干后,他將再次陷入一場昏迷,可以脫離此時的酷刑。
這是一種解脫,一種沒有絲毫心理負擔地,自己對自己的諒解。
不是他不堅持,哪怕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堅持什么,也不是他不努力,甚至他都不明白自己努力的方向是對是錯;
但,終于可以躺下,結束了。
然而,
一股憤怒的情緒在卡倫心里升騰而起,
憑什么就這么結束,為什么就這么結束?
卡倫開始繼續前行,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可能前方連前方都沒有;
但他還是要走,趁著自己的水還沒完全流干時,能多走一步就多走一步!
這時,
爺爺的聲音在卡倫心底響起:
“因為你,卡倫,不信神。”
卡倫笑了,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了,
因為他不信神,他可以接受來自神的凈化,也可以去學習術法,但讓他坐下來去聆聽神的教誨時,因為不信神,所以自然會去懷疑他所說的話。
如果神的話語,是黑夜與白晝的交替,那我就要……從黑夜走到白晝,去認證一下!
因為,我怕你,會騙我!
終于,
水流干了,
卡倫感知到自己真的“走”不動了,但他還是強行又向前踏了一步,或者說,是將自己的身體丟了出去,哪怕僅僅再前行半米,半分米,甚至是半厘米,他也要去完成!
“噗通!”
卡倫摔倒在了地上,
冰冷的寒意,在頃刻間消失,四周,也從漆黑變成了擁有能見度的灰白。
緊接著,
卡倫驚愕地看見自己的雙手,也能移動起自己的身軀,它們,其實一直都在,真的都在。
隨即,卡倫扭過頭,看向身后,他發現自己前行的道路,是一道兩側灰白色的峽谷,自己先前,其實都是在沿著這條峽谷內的凹槽前進。
我有手我有腳,我可以自己走,我沒有迷茫,也不需要絕望;
漫長的漆黑,遮蔽住了本就存在于這里的路,我也不需要指引;
所以,自己是在溺水么?
不,不是。
反而是那個拿著竹竿的人正在水中掙扎;
他伸出來的竹竿不是為了救你,
而是想把你也一同拉入水中。
這道聲音,再度在腦海中響起;
卡倫笑了,
笑得很開心,
在四周的情景正在快速崩塌,在意識即將回歸時,
他大聲喊道:
“在你定之前,秩序,早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