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倫張開了嘴,想說話,卻一時沒能發出聲,只能深吸一口氣,用力眨了幾下眼防止淚水在眼眶匯聚成珠。
“喂,你好,這里是茵默萊斯喪儀社。”
電話那頭,梅森叔叔又重復了一遍。
卡倫的目光在書房墻壁掛著的畫像上逡巡著,有一種感情叫近鄉情怯,如果只是寫信的話,那沒什么問題,可在聽到聲音后,電話那頭人的臉、他的整個人、他身邊的人、客廳、院子、二樓廚房三樓臥室等等,所有的情與景在瞬間就全都浮現在了眼前;
在這之前,卡倫一直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他喜歡很平靜地去解決和歸置自己的生活,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排斥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自己的理性,可事實告訴他,他并不是特殊的那一個。
這時,
一直沒能得到卡倫這邊回復的梅森叔叔,像是感覺到了什么,他壓低了聲音,語氣中帶著清晰的激動,問道:
“卡倫,是你么?”
卡倫咬了咬牙,
終于開口道:
“叔叔。”
“哦,卡倫,你沒事,你沒事,哈哈哈,你沒事,你沒事!”
梅森叔叔在電話那頭幾乎叫了起來,從話筒這端能夠聽到皮鞋在地板上蹦跳的聲響。
“叔叔,我沒事,我很好。”卡倫說道。
“卡倫,你現在在維恩么?嗐,瞧我這個問的,你肯定是在維恩啊,你……”
“喂,卡倫?”
電話那里傳來了瑪麗嬸嬸的聲音,
“卡倫,真的是卡倫么?”
“是我,嬸嬸,嬸嬸你的身體還好……”
“你個沒良心的畜生,怎么現在才想起給家里打電話,你這良心被蛆啃了的東西!!!”
瑪麗嬸嬸在電話那頭直接罵了起來;
卡倫一邊面帶微笑一邊聽著話筒里傳來的罵聲。
“行了行了,可以了可以了。”梅森叔叔聲音傳來,“問問孩子在維恩那邊的生活。”
“卡倫,你現在在維恩過得怎么樣?”
“叔叔、嬸嬸,之前客輪出了事,我們被營救上岸,遇到了一些事,所以我一直沒辦法聯系家里,現在好了,我安頓下來了,生活也步入了正軌。
過兩天我就打算去看房子了。”
卡倫省略了很多內容。
電話那頭的叔叔嬸嬸在聽到“打算去看房子了”,也都很默契地沒再追問這個過程,因為他們可以自己“腦補”。
唉,可憐的孩子啊,肯定是在“未婚妻家”沒能得到好的對待,肯定在那里受白眼受氣,所以才打算出來買房子自己住的。
叔叔嬸嬸沒有故意再追問揭卡倫的“傷疤”。
“房子的事,你早點處理,哦,對了,你說客輪出事了,你的那些文件什么的沒遺失吧?”
“沒有,都在我身邊保存得好好的,貸款合同在,存折和現金都在。”
“呼,那就好,那就好,你手里有錢,就什么都不用怕了,我明天就讓你叔叔再給你賬戶上匯點錢過去。”
“嬸嬸,我身上錢夠用了。”
“肯定不夠的,怎么可能夠的,你這孩子要面子的,我知道。”
“家里還好吧?你們的身體?”
“爺爺現在還昏迷著,但呼吸一直很平穩。”瑪麗嬸嬸說道,“你溫妮姑媽去養老院談合作了,米娜他們也不在家,沒辦法接電話和你說話。”
“沒事的,等我安頓好了房子,裝上了電話,我再打
電話回來。”卡倫說道。
“嗯,到時候你把地址告訴我們,我們可以寫點信,寄些照片和包裹。”
“還有鯡魚罐頭,卡倫!”梅森叔叔喊道。
“好的,嬸嬸。”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么?”這話是嬸嬸在問叔叔。
叔叔接過話筒,道:“卡倫啊。”
“叔叔。”
“要相信自己,要對自己有信心。”
卡倫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是叔叔在安慰被未婚妻家族趕出來的自己,只能笑著道:
“好的,叔叔。”
電話那頭,傳來了梅森叔叔鼓足勇氣地吶喊:
“要記住,我們茵默萊斯家的男人:可能缺錢,可能缺事業,但絕不可能缺女人!
哎喲!!!”
叔叔應該被嬸嬸狠狠地掐了一下。
“卡倫。”瑪麗嬸嬸拿過了話筒。
“嬸嬸。”
“你叔叔說的是對的。”
“哎喲……”瑪麗嬸嬸一邊說著叔叔說的是對的一邊對著叔叔腰間軟肉又來了一下。
“我不勸你現在就回來了,你肯定想在維恩再闖一闖,我支持你,你也要相信,你肯定能找到能懂你和欣賞你的那個她的。”
“我一直相信。”卡倫說道。
“好了,你在那里注意休息,注意安全。”
“嬸嬸你們也要注意身體。”
電話,掛斷了。
阿爾弗雷德遞送來一條熱毛巾,卡倫伸手接了過來,在臉上擦了擦。
“少爺,剛剛我去門口接讓博格準備的毛巾時,看見貝德先生在外面。”
“嗯,讓他進來吧。”
“是,少爺。”
阿爾弗雷德走到書房門口,打開門,接引貝德先生走了進來,阿爾弗雷德猶豫了一下,沒離開書房,但靠著書房門站著。
“卡倫少爺。”貝德先生喊了一聲,就很自覺地拉起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事情做得很不錯。”卡倫評價道,“其實貝德先生您一直很有能力。”
貝德先生笑道:“多謝您的夸獎,但實則我的能力的確有限,尤其是對于這個家而言,哦不,我說的是對以前的這個家來說,我能做的,真的不多。”
卡倫點了點頭,之前的艾倫家族,已經不是說換個有智慧的族長就能解決家族危機的了;
無論是拉斐爾家族的步步緊逼還是格洛麗亞家族計算好的“黑色種子”計劃,需要的,都是絕對強橫的戰力,可貝德先生別的都可以,就是不會打架。
拉斐爾族長是被狄斯殺的,格洛麗亞九世是被雷卡爾伯爵解決的,雖然都有點大炮打蚊子的嫌疑,可偏偏這兩只蚊子貝德先生是完全無能為力。
而在無能為力的基礎上,可能還帶有一些預知的能力,那就只能選擇消極。
“我過兩天就搬進約克城去住。”
既然要離開了,肯定得在離開前與主人家打好招呼。
“如果卡倫少爺想住城市里,那我待會兒就把家族自挑選。”
“不用了,來維恩前,我的叔叔嬸嬸幫我準備好了維恩國家銀行的買房貸款合同,我能貸款買得起房。”
貝德先生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這個話,尤其是他看見卡倫還是面帶微笑很自信地說出這句話。
但他馬上想通了其中關節,
微笑道:
“我明白了,那就衷心祝愿卡倫少爺能夠挑選到令自己
滿意的性價比最高的房子,艾倫財團不會插手。”
“感謝艾倫莊園這些日子的照顧。”
“不,是艾倫莊園感謝少爺您的照顧。”貝德先生站起身,很認真地說道。
“好了,我們兩家之間就不用這么客氣了。”
“卡倫少爺上次給我帶的警示,我需要接住大地的氣息,現在,在剛剛聽到卡倫少爺對自己的安排后,我好像又對這句話有了新的收獲。”
“什么收獲?”卡倫好奇地問道。
自己這位“準岳父”,是能夠和狄斯面對面坐下來聊天的人,他有著很多明顯的缺點,但他的優點,肯定極為優秀。
別的不提,就光是那幅他為自己畫的畫,能在自己三言兩語后就弄清楚自己內心想法且給直觀畫出來的人,你不得不驚嘆他在那方面的天賦。
“壁神教一直癡迷于給神畫壁畫,認為這才是藝術的最高追求。”
“嗯。”
“我現在開始懷疑這一追求了,卡倫少爺您這次選擇離開艾倫莊園,肯定也是有著這方面的考量,是么?”
“我是個神仆……哦不,我是個神啟;
我覺得在這個階段,我需要做的就是多思考與多觀察,艾倫莊園住得很舒服,卻不是一個很好的觀察窗口,或者說,我還沒到需要觀察這個階段的層次,也可以說是沒到觀察這個層次的階段。”
“卡倫少爺想去觀察城市生活?”
“是,重點是觀察人。”
“我明白了,這也是我現在內心中正在反復權衡的一個問題,我隱約感覺到,不停地追求壁畫的審美與高度,是否是一種走入極端的誤區?”
“不算誤區。”
“不算么?”貝德有些驚訝,驚訝于卡倫居然給出了否定。
“壁神教的教義,我了解過一些,在我看來,壁神教的追求,是希望以壁畫的方式,去記錄和傳承上個紀元乃至于是上上個紀元甚至是更為久遠的歷史。
你們是當代的藝術家,但同時,你們又是歷史的觀察者與記錄者。”
“是的,沒錯,少爺您的形容,很準確。”
“所以我覺得,你們的方式,是沒有錯誤的。”
“方式,是沒有錯的?”貝德先生聽出了言外之意,“那錯的,是什么呢?”
“我覺得,可能是因為瑞麗爾薩被秩序之神鎮壓的事,給壁神教帶來了綿延這么多年的偏執與極端情緒,你們誤以為這才是真正的美。
一種不畏強權,也要將畫面描繪出來的對藝術的忠貞無畏與獻身精神。
但也可能正是因為這種偏執,讓你們在追求藝術的道路上,目光,變得狹隘了。”
“狹隘了?”
“你們太執著于用‘神的壁畫’來記錄歷史了。”
“可是,壁畫不以‘神’為主題來記錄,又該用什么呢?”
“人。”
“人?”
“人,只有人,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
兩天的時間過去了,在這兩天時間里,卡倫又為尤妮絲做了兩次足底按摩,一次她穿著黑絲,一次她穿著白絲。
許是因為知道男朋友馬上要離開了,所以尤妮絲顯得更為主動一些。
另外,卡倫還和艾倫家的眾人吃了一頓正式的告別晚餐,在晚餐上他說出了自己想要暫時搬離艾倫莊園的理由,他說他想去城市里人多的街道多走走多看看;
但可能因為這個理由太過真實,真實到在場的人除了貝德先生若有所
思,其余人都覺得是假的。
他們更愿意相信,是卡倫有其他的因素需要離開,或者,茵默萊斯家,有其他的布置。
對此,卡倫也懶得進行過多解釋,席間,他答應了老安德森會與艾倫莊園經常保持聯系的請求,也會抽時間經常回莊園看看。
今日上午,在準備離開艾倫莊園前,卡倫再次來到了艾倫先祖墓園處進行祭奠。
看著已經修復好的海盜船墓碑,卡倫嘴角帶著笑意,伸手輕輕地在上面撫摸。
其實,卡倫一直很好奇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之所以能喚醒雷卡爾伯爵,是因為自己的能力真的到了那個層次,還是雷卡爾伯爵本身的性格導致他的尸體更容易被喚醒?
畢竟,當時他是準備先喚醒一個普通艾倫家先祖試試手的,沒想著去挑歷史上有名的來,因為有名氣往往也意味著自身更強大。
所以,自己喚醒了雷卡爾伯爵解決了艾倫莊園的危機不假,可“易燃體質”的雷卡爾伯爵是否也幫助自己成就了一次經驗的累積?
比如,自己在喚醒時,腳下的鐵鏈變紅了。
通俗一點來說,任何技能都需要“熟練度”;
就如同自己反復練習“懲戒之槍”這個術法一樣,你總得成功一次,才能有效地進行反思總結和提升,如果一直不得成功,你就會陷入一個自我懷疑的死循環。
也因此,自己和雷卡爾伯爵,是互相成就?
又或者,
是我們本來就有緣分?
卡倫今天帶了兩束花,雷卡爾伯爵墓碑前放下一束后,另一束他放在了始祖艾倫的墓碑前,其余的先祖墓碑下,就沒份了。
所以,不要奢望兩腿一蹬就是結束,因為如果生前沒混出個人樣來,死后也會被區別對待。
結束了祭拜,卡倫準備上車時,發現詹妮夫人正站在車門邊。
“卡倫少爺。”詹妮夫人主動開口。
“夫人。”
“尤妮絲……”詹妮夫人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尤妮絲,您打算如何安排?”
其實,這個話應該由她的丈夫來問,但詹妮夫人發現這幾天自己丈夫整天神神叨叨的,整個人精神狀態都不太好,就只能她這個當母親的親自來為自己女兒問一下了。
“她現在正在蘇醒血脈,我覺得還是留在家里她能得到更好的照顧。”
“那以后呢,我想問的是以后,我問過麗薩了,麗薩說,也就兩三個月就能明顯好轉,不會那么嗜睡了,最多半年,就將徹底好轉。”
“我會每個月都回莊園看她的。”
“嗯,然后呢?”
“等她徹底恢復后,我會接她一起離開,她答應過我的,我也答應過她。”
“卡倫,我應該相信你么?”
“您應該相信茵默萊斯家的家教。”
卡倫向詹妮夫人微微鞠躬,阿爾弗雷德幫他打開了車門后,坐了進去。
汽車停在古堡后面,艾倫家族用招待王室的禮儀為卡倫送行。
阿爾弗雷德坐在副駕駛位置,司機是艾倫家族的人;
普洱則跳到了卡倫腿上,剛剛在外面吹了風,雙手有些發凍,卡倫將手放入了普洱的毛里面捂手。
金毛見狀也向卡倫這里靠了靠,意思是它的毛比貓更密,更適合保暖,但任憑它不停地搖尾巴,都被卡倫選擇了無視。
卡倫身子后仰,靠在了真皮椅背上:
“出發吧。”
“是。”
司機發動了車子,繞行過古堡來到正門時,老安德森帶著家里其他人站在那里目送。
卡倫沒有搖下車窗和他們打最后的招呼,但眼角余光透過車窗還是看到了三樓書房窗戶邊站著的兩個身材矮小的人。
一個是朱迪雅,一個是博格;
普洱的尾巴翹起來,又被卡倫撫了下去;
車子經過演藝廳時,阿爾弗雷德開口道:
“少爺,您說過那里最適合當哀悼場的。”
可惜了,只辦了一次亨利親王的葬禮。
“以后還是有機會的。”卡倫說道,“我覺得,這里,是會再用得上的,但客人,可不能再像亨利親王那樣低端了。”
少頃,卡倫又補了一句:
“最重要的是,不能再自己掏錢辦了。”
這時,阿爾弗雷德又說道:
“少爺,等進了郊區后,我們就下車,讓他開車回去,我們打車去酒店。
我已經約好了房屋中介公司,下午時我先去看一下他列出的適合的房子,少爺您可以先在酒店休息。”
“不休息了,一起去看吧。”
“好的,少爺。”
“要記清楚我們的房屋貸款額度,不要超了。”
“當然,少爺,有一件不幸的事我要告訴您,我本來帶到維恩的積蓄存折,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我給弄丟了,所以我們接下來只能指望著少爺您手頭的錢生活和靠著您家里的貸款額度來買房了。”
“呵呵。”
卡倫臉上露出了笑容,道:
“好。”
車在公路上繼續行駛,與身后的艾倫莊園漸行漸遠。
阿爾弗雷德打開了車載收音機,一陣調試后,收音機里放出了一首韻律歡快輕松的鄉村田園歌曲——《家鄉的姑娘你等我回來》。
這時,金毛用爪子主動拍了拍卡倫的膝蓋。
卡倫低下頭,發現金毛嘴里叼著一張撲克牌,伸手拿過來,是一張黑桃A。
搖下了車窗,
卡倫將這張黑桃A甩了出去,
黑桃A在空中快速地旋轉,
最后正好嵌入馬路中央的縫隙中;
這是,
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