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買下了你以前的房子,然后你就要把樓下那兩個“孩子”交給我?
卡倫忽然意識到,這里面似乎有問題,一個很大的問題。
這跳步得有點厲害了吧?
已經不符合邏輯了啊!
“他們還年輕,還沒到我這個年紀,我清楚,把他們帶著一起去那么偏遠的地方,他們肯定是待不住,也不樂意的。
所以,辛苦你了,但我還是要求你一件事,這是兩棵好樹苗,無論是為你,為神教的未來,希望你能呵護他們。
我一直覺得過去這么多年來,我教實在是太執著于亂砍濫發來獲得柴火進行燃燒以得到那短暫的光明了,實際上,真正的光明應該是樹木成林陽光從樹葉縫隙間灑落下來的那些重影,它們雖然不炙熱明亮,卻富有生機。”
“我會的。”
卡倫只能這樣回答。
“你也這么認為么?”威爾先生笑道。
卡倫身子往后傾了一下,讓自己的姿勢變得更“柔軟”一些,這是便于交流的一種手段,因為他現在很想通過進一步的交流來弄清楚“邏輯紊亂”的問題點,到底在哪里。
“我覺得他們很多人想復興的,是神教,而非光明。”
聽到這句話,威爾先生神情一怔,隨即眼眶里竟然浸出了淚花。
他的神情,不像是作假,因為沒有前期鋪墊,如果要用這種方式,應該從一開始就進入“表演”狀態。
再結合書房里那個老頭給自己的感覺,卡倫漸漸有些相信,眼前的威爾先生,真的如他精神印記所描述的那樣,是一個和藹的人。
可能,還要再帶上點純粹。
不過,具體來看,眼前威爾先生和自己書房里的那位,氣質上其實是有很大差別的,而且膚色面容上也有不小的區分。
精神印記的呈現方式,應該還是和現實有很大區別的,一個是精神上想象中的“自己”,一個是現實的自己,確實不能等同。
威爾先生深吸一口氣,調整著自己的情緒,道:“你說得太好了,這其實也是我心里一直覺得不舒服的地方,所以后來,我和他們漸行漸遠了,上次得知他們要來時,我干脆直接提前走了,真的不想和他們攪合在一起,我會覺得不舒服。”
拿起一張紙巾,威爾先生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繼續道:“為此,我還時常會感到愧疚,我覺得是否是因為我的清高,因為我的倨傲,所以我背離了他們,這也是否代表著,我背離了光明?”
“伱沒有。”卡倫回應道,“背離光明的不是你,真正背離光明的,是他們,甚至,更久遠的他們。”
“更久遠的他們?”
卡倫攤開手,道:“這也是光明神教,為何會覆滅的原因,你說,光明會錯么?”
“不會錯。”威爾先生篤定道。
“那就是光明下的人,錯了,所以光明神教覆滅了。”
“你的這個推斷方式,很奇特,但又很有道理。”
光明永遠不會錯的,這是信徒內心最后的堤壩,如果連這個都需要懷疑,還信仰什么光明?
在這一前提下,神教的覆滅,只能是人的身上出現了問題,簡單的二減一邏輯。
“但還有一種說法。”威爾先生似乎對和卡倫聊天起了極大的興趣,“他們都認為,是偉大光明之神的失落,導致了我光明神教的消亡,你怎么看?”
卡倫回答道:“前段時間,教會圈里一直都在盛傳,說秩序之神已經放棄了秩序神教,為此不惜降下雷霆懲戒,引發了秩序神殿的震動,這不是什么秘密。”
“是,這個我也聽說了。”
“但你覺得,現在秩序神教,有像當年我光明神教那樣,覆滅的趨勢么?”
“沒有。”威爾先生回答得很干脆,“‘首日戰爭’結束后,沒人再敢懷疑這個。”
秩序神教展現出了自己的肌肉,如果連秩序神教都即將覆滅,那么,現存的正統神教,豈不是即將統統完蛋?
“我們總是習慣將一切成功都歸功于偉大的神,可同時,我們又習慣于將最終的失敗,也放在神的身上,我們始終不敢認真地去審視自己。
去詢問自己的內心,真正的光明,到底應該是什么樣子。”
聽到這里,威爾先生皺起了眉,他抬起手,一時間,白色的光影覆蓋了整個書房,隔絕了外面海倫和弗農的偷聽。
就這簡單的一個抬手,卡倫就察覺到了對方靈魂上的強大境界,因為這流淌的不是術法氣息,而是靈魂力!
用靈魂力量來制作結界,奢侈得如同用金子去補地磚。
“我很好奇,我們是第一次見面,你為什么敢對我說出這么……這么……這么……”
威爾先生在琢磨著一個形容詞,既要表現出事情的嚴重性同時還得表達自己的立場和態度,且需要親和。
“……這么坦誠直白的話。”
“正如你剛剛說的那樣。”
“我剛剛說的?”
“我們有緣。”
“不不不,我原本以為我已經很偏離主流方向,可我現在隱約覺得,你是站在主流的對立面。”
“你還說了第二句話,教內,沒多少人愿意管我,也沒多少人能夠管我。”
“是的,我承認,從你進入這棟別墅范圍,到你推開書房門,再到你坐在我面前,和我說了這么久的話,我都無法從你身上感知到絲毫氣息。
你的靈魂境界,不會比我差,只會比我高。”
這個你倒是誤會了,主要原因是因為我戴著我爺爺的面具。
卡倫不禁回想起在那個空間中,自己變成碩大發光圓球俯瞰一眾小球的情景。
“你還記得最后一代瘋教皇喊出的那句話么?”
卡倫將話題岔開,因為他不想再和眼前這位討論什么靈魂力量。
“當然記得。”
“我時常會思考他的話。”
“哦,你有什么感悟呢?”
“有些時候,我們會把看不明白的人當作瘋子,有些時候,我們又會把唯一看得明白的人,當作瘋子。”
威爾先生雙手開始顫抖,坐在椅子上的身體開始來回輕微扭動,面部神情變得很是不自然,眼睛不停地無規律眨動。
這一刻,在這個話題面前,他不僅失去了表情管理,他甚至有些想逃跑。
在這一點上,卡倫發現了他和自家書房里那位的共通處。
“請你不要再說了,真的不要再說了!”威爾先生對著卡倫抬起手。
“你應該呵斥我才對,可你沒有。”
在光明余孽眼里,末代瘋教皇是壓垮光明神教的最后一根稻草,當一位教皇喊出這句話來時,對神教的根基,簡直就是毀滅性的打擊。
“我們打住吧,真的。”威爾先生苦笑道,“我求求你了。”
“好。”卡倫同意了。
“你會把你的思想傳遞給那兩個孩子么?”
“不會。”
“不會?”
“一扇門,門外有光,但他們得先自己撬開一點縫隙,否則我說再多也沒有意義,他們依舊會堅定地認為,門外是漆黑一片。”
“呵呵,柏莎在信里說得很沒錯,你確實很有個性,非常的有個性。”
柏莎?
卡倫心里瞬間明悟了。
柏莎早就被隊長收服當作跑腿工具人了,她寫信聯系的威爾先生?
所以,
現在應該坐在自己身下這張椅子上的,是隊長!
現在再回憶起一開始坐下來的聊天對話,明明雙方根本就不在一個頻道上,卻又無縫對接上了。
“呵呵呵……”
卡倫笑了起來,他沒忍著,而且還笑得很放肆。
笑了很久后,卡倫終于停歇下來,聳了聳肩,道:“這是我們的無奈,但同時又是我們的幸運,不是么?”
“你是個好人。”威爾先生說道,“因為我能感覺出來,你知道真正的光明是什么樣子的,所以,你的內心深處,必然是善良的。那兩個孩子交給你,我很放心。”
“我會讓他們先安心地在約克城生活,讓他們暫時忘記自己是神教的人,只有脫下面罩,才能真的觸摸和感知光明。”
說到這里,卡倫站起身,意思是自己要走了。
一是因為自己已經知道了“真相”,自己是提前篡了屬于隊長的場。
二則是因為他很擔心隊長會登門。
雖然自己的車就停在外面的路上,凱文也在里面,按照隊長的性格,他來赴約前肯定會觀察四周環境,但不排除他今天忽然犯懶,省略了這一步驟。
“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幫我調查一下,我的時間不夠。”
“你說。”
“我之前的家,在藍橋社區的艾倫公寓,這是我的門牌號信息,我走前托一個房屋中介幫我把房子賣了,因為我不希望自己的房子太冷清。
結果房子是賣出去了,但買我房子的人好像沒住多久,就又搬走了。”
“這不是很正常么?”卡倫問道。
“他帶走了我的書。”
“看來,他也很喜歡看書。”
“還扭曲我留在那些書上的精神印記。”
“扭曲?”
“對,我知道它還存在,但我已無法感知到它,所以,它不是被抹除,而是被扭曲了,或者叫……被污染了。我明天就要離開這里,沒有時間繼續調查了,所以希望你能幫我完成這項調查。”
“好的,我答應你。”
“謝謝。”威爾先生拿出一張卡連帶著門牌卡一起,推到了卡倫面前,“這張卡是我在黑市私人銀行里的一個不記名保險柜鑰匙,里面我存放著一些還算可以的材料,算是我對你幫我調查這件事感謝,請你收下。”
“好的。”
卡倫將卡收下了,沒有絲毫推辭的意思。
“你還需要把那兩個孩子喊進來再說說話么?”
“我更想趁著明早趕去港口坐船前,再多看會兒書,我不喜歡在船上看書,因為心里沒有踏實感,他們知道自己該跟誰走,請你帶他們離開吧。”
“嗯,我知道了。”
卡倫走出書房,準備打開門時,身后又傳來了威爾先生的聲音:
“我會給你寫信的,寫給柏莎,再讓她轉交給你,你不用給我回信,如果你忙的話。”
“我知道了。”
卡倫打開門,走出去,轉身就看見站在樓梯口的弗農和海倫。
先前一開始的見面,略微有些尷尬,但當卡倫再次走向他們時,他們都一齊向卡倫行禮。
卡倫沒有回禮,而是問道:“你們有什么需要帶的行李么?”
弗農回答道:“我們醒來時,連身上的衣服,都幾乎爛掉了。”
卡倫伸手摸向口袋,唔,他也沒帶錢。
不過,自己車里是有錢的,阿爾弗雷德會往那里放現金,但帶他們去自己車那里,也有些不合適。
而且如何具體安排他們,也是一個比較麻煩的問題。
呵,我這是在想什么?
卡倫意識到自己想錯方向了,威爾先生稱呼他們為“孩子”,可他們都成年了。
“你們先在城內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記住,不準使用你們的力量,必須依靠自己的能力賺取雷爾來生活,這是我對你們的考驗。
接下來每個星期天晚上,你們都可以來這棟別墅里看看,如果我覺得你們已經通過了我的考驗,我就會出來見你們,帶你們去新的地方。”
面對這樣一個考驗要求,弗農和海倫都有些無措。
但他們還是馬上點頭道:“我們愿意接受考驗!”
“那我們期待下次再見吧。”
卡倫走下了樓梯。
海倫和弗農低頭送走卡倫,然后二人走到了書房門口,海倫上前敲門。
書房內傳來了聲音:
“這是你們的幸運,贊美光明吧。”
離開別墅后,卡倫又刻意轉了好幾圈,用隊長交給自己的反跟蹤方法確認沒人跟蹤自己后才“摘”下了面具變回自己的模樣,再繞路回到停車的地方,卻沒看見自己的車。
車呢?
這時,卡倫看見自己的二手朋斯開了過來,透過擋風玻璃,可以清晰看見正在駕駛這輛車的,是凱文。
卡倫后退兩步,因為他擔心凱文會剎不好車。
但事實證明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凱文用自己的后腿,踩下了剎車,穩穩地停在了自己的身前。
甚至,它還懂得緩剎,沒有讓車停得太急促太晃。
副駕駛位置上,坐著尼奧。
尼奧搖下車窗,看著卡倫,笑道:“陪著這位兜了會兒風。”
凱文已經乖乖地讓開駕駛位,竄到后車座去了。
卡倫坐進駕駛位,發動了車。
尼奧直接道:“你這樣吃相太難看了一點,我這里好不容易醞釀個小秘密,你就提前過來給我挖掉了?”
“隊長,這是誤會。”
卡倫將事情經過講述給了尼奧,包括先前在別墅里發生的事。
“呵,我還打算把他們安排進小隊,好補充你們這些個編外隊員離開后被削弱的小隊實力,結果你給我安排他們體驗生活去了?”
“我們離開后?”
“理查和孟菲斯,他們肯定跟著你去新小隊了,不是么?”
“是的。”
“呵。”
“不過,隊長你把他們招收進秩序之鞭小隊,好像并不合適。”
“人在不同的環境下會發生變化的,主要是看由誰帶隊,不過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意義了,那兩個人就當我送給你的禮物,你看著處理吧,等你建立新小隊后他們也覺得被你調教好后,你也能拉他們進你的新小隊。”
“這個,以后再看吧。”
“所以,我這個未來中隊長已經無法插手你這個隊長的隊內事務了么?”
“隊長,你這么說話就太見外。”
“威爾是個邊緣人物,但光明余孽那邊沒人敢輕視他。”
“我能感覺出來,他很強大。”
“好了,你回去吧,畢竟明晚還要去丁格大區,唉,年輕真好啊,有無限的可能。”
“隊長,我先送你回家吧。”
“不了,今晚本來要忙的事被你代為解決了,時間還很早,我去墓園看看她。”
說完,隊長下了車,轉身離開。
卡倫看著隊長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后,扭頭看向坐在后車座上的凱文:
“你來開?”
凱文興奮地甩起了尾巴。
卡倫挪到副駕駛位置上,凱文則竄回駕駛位,興奮地發動了汽車。
車子穩穩地行進,速度不快不慢,凱文掌握得很好,只不過它開車時,屁股不能坐下去,只能身子趴在方向盤上。
卡倫扭過頭,看向車窗外。
約克城內的夜景,帶著一種獨屬于它的味道,尤其是在從富人區進入到藍橋社區時,那種巨大的反差感,十分清晰,可它們依舊彼此對立且相融出現在同一座城市里。
卡倫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自己這無意義發散的情緒,看著把握著方向盤的凱文,提醒道:
“仔細一點,前面的路不好走。”
“汪!”
凱文仔細地盯著前方,不停地看后視鏡,每經過一個路口還特意先減速再左右看會車情況。
它很小心,也很謹慎。
卡倫笑了,
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一路走來,也是這樣。
然后他不笑了,
這是什么糟糕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