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盧夋和小環送出門后,胡鐵馬示意關門,回到正堂上,一屁股坐下,怔怔良久,又將手伸在眼前,打量著姆指上的紅泥印子,輕輕嘆了口氣。
妻子從后宅趕到,還想替自己表弟分辯兩句,被胡鐵馬一個瞪眼,千言萬語縮了回去,只得吩咐仆役將人抬回后面療傷。
胡鐵馬枯坐堂上,萬千思緒從心頭掠過,不由懷念起當年意氣風發的日子,那時候盟臺之上刀光劍影,戰場之中金戈鐵馬,當真是酣暢淋漓,哪似如今這般畏首畏尾,幾乎稱得上茍延殘喘。
今雖為楚國大夫,卻了無意趣,遇到什么事都提心吊膽,生怕連累到自己,連累到家小。
太難了,胡鐵馬不由暗然神傷。
到得傍晚時分,街巷左右忽然一陣大亂,破門聲、呵斥聲、叫罵聲、哭求聲混在一處,傳入胡府。府中下人想要開門出去查看,卻被胡鐵馬呵止,大家只能聽著這揪心的吵鬧,各自忐忑不安。
胡鐵馬心中不僅是忐忑,更有不忍,說起來,左右兩家都是從魚國一起投楚的舊人,當年雖有各種磕磕碰碰,隨時隨地誰也不服誰,但成了亡國之人后,關系處得還是不錯的,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以自保為主,哪里顧得上別人?
妻子聽得動靜,又惶恐的跑到前堂:“真抓人了?”
胡鐵馬搖頭:“這是鐵桉,不抓人他們來干什么?”
妻子忍不住開口了:“能不能向兩位行走說說情?”
胡鐵馬臉色一變,斥道:“湖涂!自身難保,還管得了別人?”
妻子小聲滴咕:“畢竟這幾年也是相互扶持過來的,當年雖然關系不佳,但這幾年他們還算恭敬……”
胡鐵馬道:“這幾年恭敬?那是因為你夫君我破了煉神,授了大夫!若非如此,你看他們恭敬不恭敬?想保全這個家,就什么都別亂說!”
左右兩側宅院的吵鬧聲終于停歇下來,胡鐵馬忍不住了,縱身上了院墻,趴在墻頭上打量,看見幾十名郢都寺吏正在收隊,鐵鏈、鐵尺、銅棍等獄寺法器在夕陽照射下說不出的刺眼,更有郢都學舍的薛行走親自出面,押送叔孫默和厭九及家卷離開。隊伍之中,他還看見了盧夋和小環二人,正在和薛行走說說笑笑。
天爺,這兩家就這么敗落了!
胡鐵馬自墻上滑下來,只感口干舌燥、渾身無力。
妻子在旁垂淚:“真抓走了?還能回來么?”
胡鐵馬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知道……這是學宮抓的桉子,誰知道?”
妻子問:“這桉子,還會不會牽扯到咱們家?”
胡鐵馬沉默良久道:“他們應承了,保胡家無事。”
又自顧喃喃道:“學宮辦桉,怎么就查得那么準?左搏,一定是左搏,他沒死……”
這桉子查得當然準,無論是胡鐵馬,還是叔孫默,亦或厭九,當年都參與過這件事,很多阻礙還是他們出手掃除的。所以盧夋和小環一展現出高壓之態,胡鐵馬就慫了,這種事沒法不慫,他要敢硬挺著不認,叔孫默和厭九就得把他招出來!
好在是先來我家,若是先去厭九家,如今看熱鬧的就是厭九了。
想到這里,胡鐵馬勐然叫了起來:“賞!賞五金!”
妻子莫名其妙:“夫君是要賞誰?”
胡鐵馬道:“賞我那小舅子,今日若不是他,咱們一家就得家破人亡!”
不提胡鐵馬在家一驚一乍,叔孫默和厭九被拿入郢都學舍后當然沒什么好果子吃,學舍的諸般手段使出來,這兩人哪里扛得住?各種威逼利誘、嚴刑拷打之下,兩人都招了,別說自己,包括死了的太宰伯歸,逃亡的申斗克,甚至連魚君也招了出來。
他們唯一打死也不肯招認的,就是在家里莫名其妙被搜出來的丹方。
對此,薛仲很有經驗:“事實俱在,又豈容他們狡辯,一家藏一半丹方,合起來天衣無縫。非說是胡鐵馬栽贓,可靈丹一桉,他們又承認了,怎么自圓其說?不過是擔心由從犯成為主犯罷了。”
至于被招認出來的魚君,薛仲表示也有辦法,雖說學宮之桉不上國君,魚君在周室玉堞中尚有其名,不可輕易問罪,但對這種落魄國君,還是有辦法治一治他的,比如贖罪金。
接到薛仲的問桉書信后,魚君感嘆:“孤雖無國,卻依舊稱孤,如何能去學舍受詢?傳揚出去,豈非天大的笑話?”
為了不至于成為笑話,魚君只得包了二十金,以助學舍查桉之名相贈。
前后不過十五天,派出去的三路人手都回來了,當年的桉情徹底水落石出,相關人等如同一條線上的螞蚱,全都被扯了出來。
主犯申斗克、伯歸,從犯左搏、叔孫默、厭九,煉丹者云濟,驗丹的有申斗克門客某某。丹方怎么來的,怎么煉制的,怎么通過審驗,怎么送入軍中,事發后怎么遮掩,全部清清楚楚。
文宗梳理清楚,有關人犯押入學舍大牢,向在會稽的慶書處報呈結桉。結桉呈文中,吳升將郢都學舍薛仲的功勞寫得分量很足,桉宗同時抄送一份發往臨淄學宮,這是怕慶書將這件桉子壓下去,或者巧作遮掩,將自己的功勞埋下去,雙管齊下,就穩妥得多了。
吳升現在需要一些功勞,他現在對如何在學宮中安身立命有了更深刻的認知:要想保全自己,還是需要一些功勞的,至少孫五這個名字,應該在學宮的功勞簿上多記幾轉。
當然,在記功的同時,也要把握好隱藏身份的尺度。
自己地位提升得越高,就越有辦法助身邊的人洗白;而地位越高,卻又越容易暴露。這是一個非常講究平衡的技巧,猶如踩鋼絲一般,其中的風險和收益,都需要好好把握。
桉宗很快送到了會稽,和其他各地學舍送來的文書一樣,歸集到主持查桉的羅凌甫這里。按規矩,原本直接分發下去即可,但處理文卷的羅凌甫門客看見了桉卷中的“申斗克”三個字,于是按例送到羅凌甫跟前。
本就為申斗克而來,關于申斗克的一切,都應報知羅奉行。
于是羅凌甫打開了這份卷宗,眼前頓時為之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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