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揮退妻子,莫名又長嘆了一聲。
觀世間事,一葉落知天下秋,僅看家中妻兒對李非瑜之態度變化,已可見整個慶符縣的反應大抵是如何。
他自是知道牟氏說的并非全無道理,但道理再對有何用?李非瑜怎可能娶自家女兒為妻?
親事如此,官場也是如此,各自之立場也絕非婦道人家想當然就能決定的……
心念才轉到這里,忽聽門外有仆婢通稟道:“阿郎,李縣尉求見。”
江春不由暗罵,住進家里來,求見倒是方便。
“請進。”
他揉了揉臉,笑著起身相迎,道:“非瑜來了。”
李瑕進了書房,手里還拿著一幅卷軸。
“江縣令,打擾了。”
“非瑜不必客氣。”江春道:“晚間還過來,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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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令昨日說要置酒為我接風洗塵,你我與房主簿三人好好聊聊,今日怎么就忘了?莫不是我有錯處,惹縣令不喜?”
“哈哈,非瑜這說的哪里話?絕無此事,絕無此事,是未想到非瑜如此勤勉,怕你辛苦,怕你辛苦。”
“既如此,我可否與縣令好好聊聊?”
“這是自然……”
不等江春一句話說完,李瑕竟是將手里的卷軸徑直在江春案上鋪開,那是一卷地圖。
“想請縣令支持,在慶符縣再設一支水師。”
江春聞言,竟是愣在那里,老半晌未能反應過來……
房言楷回到書房。
蔣焴坐在下首,長嘆一聲,道:“東翁,經此一事,再握著三班不交給李縣尉,只怕是說不過去了。”
“他本就不在乎我交不交給他。”房言楷淡淡道,“他不是一直在接觸三班嗎?”
蔣焴道:“李瑕雖年少,卻心機深沉。夸口以一敵眾,實則以己之長攻人所短,虛造了聲勢,不愧為奸賊門下。他必不甘當一個無權縣尉,今日這劍鋒,是指向東翁吶。”
房言楷低頭看著公文,終是無心再看進去。
蔣焴道:“衙役、民壯,皆粗莽漢子,往后難保不受他拉攏;還有江縣令,如今李瑕就住在江縣令院里,難保他們聯手……”
“明光認為當如何應付?”
“不如將三班交給他,再派一樁難辦的差事給他?”
房言楷道:“就算拿了他的錯處也無用,縣令、主簿并無罷免縣尉之權。”
蔣焴道:“可知州有。”
房言楷搖了搖了頭,沉吟道:“若只能請知州出面,不必做此計算,否則反遭知州不喜。”
“依東翁之意?”
“我直接修書一封,請知州罷免他。”
“可這由頭?”
“不須由頭。”房言楷道:“哪怕只是將他喚到敘州城里晾著,也便是了。”
“東翁明鑒。”
“明光來執筆吧。”房言楷起身踱了兩步,道:“先說李非瑜年輕狂妄,又出奸黨門下……”
話音未落,忽聽門外傳來一聲通稟。
“阿郎,江縣令與李縣尉來了。”
書房中燭光明亮。
房言楷坐在那,目光凝視著地圖,耳邊是李瑕侃侃而談。
他只覺恍然如在夢中,良久沒反應過來,李瑕為何會跑來說這些?
“此次,蒙軍伐蜀,其戰略目的在重慶府、合州。合州之地形,比敘州更險峻、更重要。三江匯聚,可控蜀疆;崇山峻嶺,可謂天塹。
帖哥火魯赤、帶答兒、汪德臣這幾路我們管不了。但兀良合臺這一路,順金沙江而攻敘州,以圖包圍合州,此為必然。
我等駐守邊縣,擔守土之職,須盡力擋兀良合臺一擋。那便該有水師,進可順符江而下,側擊蒙軍,退可駐防符江,保慶符縣外百姓……”
李瑕說到這里,問道:“房主簿意下如何?”
房言楷回過神來,道:“戰事一起,自有大軍迎戰,豈須小小縣城參戰?”
“蜀地抗蒙十余年,不皆是縣鄉、各寨軍民奮起相抗嗎?”
“可這……”
李瑕道:“除此之外。有了水師,不僅可以守衛城池,還可沿符江上下,防御蒙軍劫虜城外百姓。”
房言楷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江春。
只見江春正端坐在那里,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與世無爭。
李瑕道:“縣令與主簿若是裁決不下,可寫信問詢史知州意見。我赴任時途經敘州,見敘州正在操練水師,想必史知州亦知戰,此戰水師為關鍵。”
房言楷再次沉默下來,捻著長須,良久無言。
他自覺任慶符主簿,兼縣尉以來,將下縣之武備提成緊縣,維持治安,做得極好……但怎就沒想到這一點呢?
李瑕也不說話,在客位坐下,靜靜等著。
直到許久之后,燭火“啪”的一聲響。
房言楷抬起頭,看著李瑕,神情仿佛萎靡下來。
“李縣尉為何不親自箋奏知州?”
“史知州對我有成見。”李瑕道:“由我提出,反遭他疑心。不如由縣令與主簿聯名行文,于事更有利處。”
江春擺手道:“非瑜,不可如此胡言亂語,知州豈會對你有所成見?”
李瑕道:“不僅史知州,縣令與主簿亦對我有成見,此事不必掩飾。重要的是戰事在即,我等牧守一方,須以戰事為重。”
江春一愣,尷尬至極。
這感覺,就像是被李瑕一劍刺到面門上。
為官十一載,真是第一次見到這般銳氣逼人的,哪像是在當官啊?
房言楷則是面色灰敗,再次默然不語。
唯獨李瑕,將那一團和氣的遮掩一把掀掉,他自己卻如同沒事人。
“兩位無權罷免我,有無成見我并不在乎。往后彼此交談,大可少些虛與委蛇,只說這水師一事,兩位有何顧慮,不妨直言?”
“言重了,言重了。”江春擺手笑道,“非瑜這話未免顯年輕氣盛,失了風度……”
“好。”房言楷忽然開口,道:“那便直言。”
“主簿請說。”
“李縣尉就不擔心功勞歸了我等?”
“不擔心。”
“為何?”
“我不遠千里赴蜀,非為這等小功。”
“李縣尉不擔心水師之權歸了我等?”
“不擔心。”李瑕道:“維護一縣治安、浚疏水利、巡檢道路、御敵守土等,皆縣尉之職權。今日房主簿信不過我,不愿將武備托付,它日信得過我了,自會托付。”
“我若一直信不過你呢?”
李瑕坦然看向房言楷,眼神自信,意思不言而喻。
房言楷瞇了瞇眼,偏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李瑕又看向桌案,只見上面擺著飯菜,只用到一半。
“冒昧多說一句,房主簿身兼二職,著實辛苦,但飯還是要好好吃的,人是鐵,飯是鋼。”
“此事……容我再與縣令商議。”
“也好,那請兩位考慮,明早我再請教。”李瑕起身,拱了拱手,道:“不打攪了。”
他說罷,離開書房,頗為灑脫。
屋中,房言楷深嘆一聲。
“哼,這等狂悖豎子,也配為官耶?”江春說了一句,目光落在那地圖上,自覺訕然,良久方才道:“正書怎么看?”
“他說,建支水師迎敵,且將功勞分給你我。”
“這……”
“論格局氣度,怕是輸得一塌糊涂了。”
“是否有詐?”
房言楷未答,只是從袖子掏出了那封蔣焴寫到一半的信。
若要上奏籌建水師一事,自是不能再告李瑕的狀。
否則,兩樁事一起擺在知州面前,再等知州聽聞是李瑕的主張……那原已輸得一塌糊涂的格局氣度,只怕更不忍直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