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中不時傳來算籌撥動的聲響,直到有人推門進來。
韓承緒等三人忙起身喚道:“阿郎。”
“以寧先生回來了,一路辛苦。”
“不敢稱辛苦,兵營所需的一應物資都采買了些,正在城頭碼頭卸貨,這是簿冊……”
李瑕點點頭,與韓祈安先寒暄了幾句,卻又轉向韓承緒。
“一會再說,韓老幫我看看,方才在白巖寨上被個小姑娘蜇了一下,初時不覺,之后卻漸覺手指有些發麻,但也就一小會兒,現在已好了。”
韓祈安聞言大驚,問道:“這是……被下了蠱?”
“說是情蠱,問過熊石了,沒見那丫頭養毒蟲,栽了盆紅花。”
“這些苗蠻!”
韓祈安皺眉不已,嚴云云也是眼中閃動起擔憂與好奇。
他們皆聽過些苗疆奇聞,本就覺苗人神秘詭異,此時不免心驚。
唯韓承緒與李瑕又詳聊了幾句,末了,笑了笑。
“不必驚慌,是被花汁麻了。如阿郎所言,這苗女栽的該是一種梵花,取《法華經》中‘摩訶曼珠沙華’為名,此花多生于墓地,被稱為‘死人花’,服食后有致麻之效,又稱‘引魂之花’,我替祈安治病多年,曾查過典籍,因而知曉。”
“曼珠沙華?彼岸花?”
“阿郎也知道。”
“聽說過一點。”
李瑕搓了搓手指,將這小事從腦中拋開,算是對心中疑惑有了小小的解答。
哪有那么多迷信,不過是用來做麻藥的小花。
當然,苗疆詭秘逸聞極多,自然不是就這么簡單,這只是白巖苗寨這個被漢俗浸染多年的熟苗寨里一個無知小姑娘的水平,稱不上真的蠱,入門都不算。
李瑕不迷信,卻知道苗寨當中像白巖寨那樣的熟苗寨子極少。
若沒點神秘色彩,如何稱得上真正的苗寨?
至于僰人,只怕還更迷信……
“好了,不談這些,以寧先生既回來,接下來衣甲、武器、火藥、醫藥等各個軍需配套的作坊也該開起來。”
韓祈安道:“我未能打聽到瓷蒺藜火球的具體配方,卻探到火器坊的原材,依著買了琉璜、窩黃、焰硝、麻茹等物,或是可以試著造造……”
李瑕練兵、積蓄實力的過程,無非也就是“按部就班”四字形容。
建各個作坊,制造盔甲武器蒺藜火球等物,也不需要他展示什么才能,考驗的無非是用人的水平罷了。
之所以敢這般明目張膽,因慶符這個邊陲小縣,已由得李瑕放手施為。
江春萬事不管、只等升遷;房言楷沒有靠山,被壓得無話可說。
且不說消息暫未傳到敘州,便是真傳過去,據說知州史俊也已在準備調任。
當然,若有人問,那依舊是“請創慶符軍的奏章已呈上去、朝廷會有批復”或“欲效仿稼軒公創飛虎軍舊事。”
總之是安民治地、練私兵、制甲器,一派繁忙。
李瑕在練兵上有些小小的創舉。
比如他打算教所有士卒識字,暫時先認識將軍令上用到的字;比如每天晚上會展開一些小小的思想教育;比如訓練之余讓所有士卒們都學著進行些急救與傷口的處理;比如每個人配了個小包,裝著傷藥、扎布等各種各樣的小物件;再比如……
他有著后世的記憶,自然有各種各樣的小點子,有些好用有些不好用,還有些暫時用不上須待來時。
無非也就是那些套路,倒也不需贅述……
不少人已漸漸意識到,李縣尉是把慶符軍當精兵練的。
大家都不傻,這種事哪怕只看盔甲都能感受得出來,更遑論每日嚴苛的訓練了,好在李瑕也早準備好了理由。
“縣尉以后是要當蜀帥的!”
“劉佰將說了,縣尉曾聽禁軍將領說了余帥之事,平生志向便是要效仿余帥,衛國守土,為‘大英雄也’。”
“今夜什將說,我們也能作英雄……”
入了夜,一什人在營舍里摸著新發下來的衣甲,嘖嘖贊嘆,可惜營舍不讓點燈,暫不能穿上試試,不免小聲說起這些事。
不一會兒,有將官在外面喝道:“都閉嘴,睡了!”
楊奔枕著手躺在鋪子上,嘴角微帶著些冷笑。
“蜀帥?”
唯有他楊奔,不像那些土鱉。知道李瑕根本不是想當甚蜀帥,而是狼子野心。
李瑕,李墉之子,想做的事已經很清晰了。
他是在練精兵,蜇伏于西南邊陲,等待時機……然后廢忠王,扶立一宗室子弟。
李瑕背后,必藏著朝中不甘心讓忠王繼承大統的高官……
楊奔知道,要想探到詳情,探出李墉是否來找李瑕,必須接近到李瑕身邊,日夜潛伏。
當一個小兵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當上什將也不能。得當個親兵佰將,或是護衛。
哪怕像當初于柄、宋禾一樣成為探馬,由李瑕親自帶領。
總之是要成為心腹才行,至少要得到賞識重用。
為了這個目的,楊奔才進營就展示了才能,軍制條例侃侃而談,作戰時也屢屢展現用兵之法。
他很確定,放眼整個慶符營,沒人比他更有將才。
但李瑕就是不重用他。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
楊奔閉上眼,在心里喃喃道:“接近李瑕的機會到底在哪?”
夜深。
“你在陰間,見到他了嗎?”
李瑕聽到一個女子低沉的聲音在問。
哪怕在睡夢中,他依舊保持著理智,告訴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必對這事太在意。
巧合而已。
然而,鬼使神差的,他隱隱感覺到那聲音不是夢到的。
睜開眼,李瑕駭了一跳。
他赫然看到一個黑紗蒙面的女子正站在自己床頭。
“你……”
重生以來……不,是兩輩子以來,李瑕幾乎是頭一次受到這種驚嚇。
他下意識地向床里一縮,驚道:“你怎進來的?”
月光透過窗紗,屋子里只有微微的光亮,女子披著黑紗,只有那雙眼睛亮得駭人。
“阿莎姽……我叫阿莎姽,你在陰間見到我的丈夫了嗎?”
李瑕沒說話。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他聽到自己的心臟的跳動聲。
“你去過陰間,不是嗎?”阿莎姽喃喃道。
李瑕只覺頭皮發麻。
熊山、熊石都說這女人瘋了,李瑕也如此認為,但他的秘密被她戳到了……
“你怎么知道?”他問道。
阿莎姽緩緩抬起手,拿起一株枯萎的紅花,輕聲道:“你死了,走過忘川河邊,到奈何橋,你不愿忘了前世……來,聞聞這花,他一定就在忘川邊聞著這花,聞著這花才能不忘前生……”
李瑕屏著呼息,眼神中有些驚疑,最后卻又化成了平靜。
“屈良,是你嗎?”阿莎姽看著他的樣子,忽然間像是想到了什么,整個人都顯得有些驚喜。
“屈良,是你回來了?我前幾日看到你了……像是我們以前,你像是畫里走出來的,我對你施了情蠱,沖你招手笑……是你在告訴我你回來了,對不對?”
李瑕已緩過心神,從枕頭下拿出一柄匕首,道:“你認錯人了。”
哪怕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他卻還是為眼前的一切找到了一個解釋……阿莎姽神志不清,看到與過往相似的場面,誤會了、認錯人了。
那株枯萎的紅花在阿莎姽手里轉動著,她笑著,聲音詭異,最后又化為哀怨。
“我好想你啊,屈良……”
她湊上前,似想要與李瑕親昵,卻又被匕首的刀鋒逼退。
“抱歉。”李瑕很認真道:“你真的認錯人了。”
“你就是從陰間回來的,你沒趟過忘川。”阿莎姽喃喃道:“你的魂魄方才已經把這些告訴我了……”
李瑕想了想,竟是問了一句:“若我確實是重生的,你能幫我、讓苗人聽命于我嗎?”
阿莎姽沒有回答。
李瑕又問道:“我能當苗人通司嗎?大通司。”
他近來潛心造反,也漸漸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古造反者,多少需要些神化色彩,如“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大楚興,陳勝王”。
以及“赤帝之子”“明王出世”。
李瑕半點不信這些東西,甚至有些反感,但意識到要收服西南諸族,這是避不開的……
阿莎姽卻如同沒聽到一般,轉身向外走去。
她有些失落,也許是李瑕那功利的態度全然不像她的屈良,她已認出了他不是她丈夫轉世。
“你說過的,會與我緣定三生……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往相訪,此生雖異性長存……”
“李哥哥。”
韓巧兒推開小間的門,揉著眼從里屋走出來,睡得迷迷糊糊的樣子,嘟囔道:“我聽到你說話呢。”
“巧兒,躲開!”
李瑕連忙向前撲過去。
只見阿莎姽一伸手,韓巧兒便倒在地上。
李瑕沖上前,一把抱住韓巧兒,探了探氣息,她卻是暈了過去。
空氣中有些微甜的氣息,月光下能看到有細細的粉末在飛揚。
李瑕忙屏著呼吸,抱著韓巧兒出了屋。
只見阿莎姽已走到院中,院門處兩個仆役正暈倒在地。
李瑕愣愣看著那一襲黑衣飄出小院……
韓巧兒閉著眼,在他懷里蹭了蹭,如一只小奶貓一般,夢囈般念叨了一聲:“李哥哥,我還要多久才能長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