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由兩條河匯流而成。
一是金馬河,是岷江正源,直接從西北方向的都江堰流過來;二是府河,是岷江支流,被都江堰分流之后,先流經成都,再匯入岷江。
金馬河與府河匯流在彭祖山下。
此地稱為江口,即后世張獻忠江口沉銀之地。
如今李瑕就駐軍在彭祖山上。
他做過推演,認為紐璘絕不會死守成都,守城不是蒙古人的打法。
哪怕宋軍三倍于蒙軍,紐璘也一定敢率軍奔襲,趁宋軍立足未穩之際先打一場野戰。
蒙古騎兵在戰場上總是占據主動,打野戰,怎么也吃不了虧。
所以,李瑕每日行軍時都考慮過扎營的位置。
果然,府江上很快便出現了蒙軍的皮筏子。。
時近黃昏。
沙寶站在山腰上,極目遠眺,只見那些順江而下的皮筏子上堆著柴薪。
有火光閃動著,點燃了柴薪,向下游急竄而去。
“娘的,好在李知州下令卸了船只。”
沙寶低語一聲,對李瑕又信服不少。
說心里話,他原先不是很喜歡李瑕這人,覺得這人不喝酒、不吹牛,與他們這些武夫處不到一塊。
易士英也古板,但年紀大啊,年紀大就有威望……
正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只聽山頂上有人大喊道:“蒙軍來了!”
沙寶瞇起眼,只見遠處塵煙滾滾,接著,一支蒙軍出現在府江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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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沙寶放聲大笑。
“你們游過來啊!兔崽子們,爺爺在對岸等著你們!”
紐璘抬頭看去,夕陽下的彭祖山上,宋軍的營防井然有序。
他本以為這場奔襲會是出其不意殺進正在行軍的宋軍之中,沒想到遇到的竟是這樣防備森嚴的陣仗。
“那是‘李’字嗎?”
紐璘策馬上前,以馬鞭指著山頭上的大旗向通譯問道。
“是。”
紐璘眼中泛起一道寒芒,撥馬退回了軍中。
之前在敘、瀘戰場上,宋軍高掛的一直都是潼川府路安撫使的旗幟。
反倒是如今換成了小旗,讓他更為忌憚。
紐璘仔細觀察了李瑕的布置,知道絕難輕易擊破對方。
顯然,這一戰李瑕打算穩扎穩打,緩步推進。
一般來說,戰場上是不需要太多奇謀的。往往只有弱勢的一方需要出奇制勝。
之前每一次交鋒,都是李瑕處于劣勢,要想方設法扭轉局勢。
現在,輪到紐璘來面對逆境了。
“我們還沒輸,我們是騎兵,不懼他來多少人。”
是夜,紐璘指著地圖,向副將車里道:“這里離成都還有一百里,宋軍要到成都必須要渡過府江,在平地上行軍,我們隨時可以失敗他們。”
車里問道:“但他們一邊扎營一邊行軍呢?”
“那大汗的援兵也能及時趕到。”紐璘道:“記住,優勢還在我們。哪怕成都丟了,也沒關系,只要切斷宋軍的糧道,我們早晚能拖死他們,把牛羊馬匹都趕出城,隨軍攜帶。”
車里明白紐璘說的這個優勢。
更少的輜重困擾,更快的行軍速度,更強的野戰能力。這些,足以讓蒙軍立于不敗。
最簡單來說,哪怕退走,把成都讓給宋軍,宋軍拿什么維持?從敘州到成都的補給線那么長。
“可是……大汗會怪罪我們吧?”
紐璘沉默了。
這才是他迎戰李瑕面臨的最大壓力。
大汗勢如破竹,唯有他這一路敗了,若再丟了成都……
皺眉想了良久,紐璘終于喝道:“你以為李瑕就沒壓力嗎?大汗很快要攻下蜀地,這種時候,李瑕不領兵去救重慶,反而來攻成都,只要他進展不順,馬上就要被論罪!”
紐璘有些狂躁地重重踹了一腳桌案,咧開嘴大笑起來。
“車里,你提醒我了。李瑕比我更拖不起,更輸不起。羊羔一樣的趙宋皇帝是怎樣對待將士的?”
他踱了幾步,又道:“看著吧,打到最后,丟盔棄甲逃跑的,會是李瑕。”
李瑕于夜色中指了指對山下的平原。
“諸位將士請看,這就是成都的田地,天府之國的良田。”
李瑕才安排好防務,立刻便召集了麾下的將領們。
他要做戰前的動員,但沒急著分析敵我優劣,反而說起這些不相干的事。
“去歲我隨蒲帥收復過成都,當時,我們是抱著重返故鄉的心情來的,但成都已沒有故鄉原本的樣子,白骨累累,不見故鄉人。但這次不同,我們是來重建家園的。”
李瑕不擅于長篇大論的激勵士氣。
他做不到像蒲擇之那樣,一句“我等生于川蜀”,便能讓三軍振奮。
他只能用最平實的語言,向將領們描繪他規劃的樣子。
“蒲帥與朱安撫使制定了一個大計劃,他命令我們要收復成都,堵住劍門關。如此一來,蒙哥便被堵在我們蜀地的群山與河流之間。
馬上要到夏天了,蒙人承受不了南方的炎勢。而我們會從后方偷襲蒙軍,關門打狗。這一次,蒲帥有絕對的信心擊殺了蒙古大汗……”
話到這里,諸將嘩然。
“真的嗎?!”
“這……”
李瑕背對著他們,身板筆直,道:“我們已經擊敗了紐璘的上萬大軍一次,這之前,你們可曾想過?我不怕告訴你們,朝廷已派呂文德增援川蜀,為的就是這一個計劃。”
蒲帷聽到這里,已是完全愣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李瑕,全然沒想到李瑕會編出這樣的彌天大謊。
劉金鎖掃視了瀘州軍、嘉定軍的將領們一眼,哈哈大笑。
“好!配合蒲帥,滅了蒙古主!”
李瑕一語帶過,又道:“這是機密軍情,你等莫要泄露了。但你等可放心向士卒們拍胸脯保證。這次收復成都之后,我們絕不會再失守。
我們要分了這天府之國的良田,請佃戶為你們耕田。殺敵愈多者,田畝愈廣,待你等麾下士卒退伍,便可坐擁此地良田美宅……”
李瑕雖不擅長描繪這些,但這些士卒們卻可為這個前景添上各種各樣的細節。
“真就要把蒙韃從蜀地趕出去?!”
營房里未點燭火,汪大頭盤膝坐在那,看著麾下的隊正們,眼睛一瞪,道:“那還有假?!”
須臾,他笑了笑,拍著膝蓋道:“這可是成都府啊。到時我在成都城分間宅子,城外有百畝良田,等我家那小毛頭大了,不再打仗了。給他說房媳婦,靠著田里的收成供他讀點書,考個進士老爺……”
“嘿,小人沒都頭這么大志向。還養個進士兒子,那得花多少錢,幾輩子都掙不來。有田了,小人自個種都行啊。不打仗,吃得飽就行。”
“不是,都頭。真分了成都的田,蒙韃不再打過來?”
“知州也說了,那得要把漢中也打下來才穩當些。”汪大頭道:“知州是要當蜀帥的,你知道余都帥吧?當年就要收復漢中。”
“那小人要是有了田,能引渠不?”
“傻不傻啊你,看到山下那府江沒?那就是灌田的水,都江堰你懂不?”
“不懂。”
“傻子,我告訴你啊,這成都的田是最好的,都江堰把水……嘖,反正這不用你愁。”
“不打仗了,有一年收成,我給我娘再添件大襖子。我就和她說,莫舍不得穿,佃戶給咱種出來的,哈哈哈。”
“出息。”汪大頭罵了一聲,道:“都滾去招呼士卒們賣力打仗……娘的,你們的腳真臭。”
“沒脫鞋呢,脫了熏暈了都頭。”
“滾滾滾。”
汪大頭罵著,卻覺心里滾燙。
次日,蒙軍退兵二十里,只派哨馬瞭望宋軍動向,希望能與宋軍野戰。
出乎紐璘預料的是,李瑕并未急吼吼地行軍,而是在府江對岸大修壕溝,設置拒馬方才緩緩推進。
整日下來,不過行進了五里。
紐璘心中大怒,暗罵李瑕這般慢騰騰行軍,到成都又要二十日。
“我不信你真拖得起……”
同時,朱禩孫再次回到了敘州城。
他順長江而下,幾乎漂到了重慶府境內,才轉回神臂城,卻又急忙趕回敘州,自是因有極要緊之事。
“你老實告訴我,兵馬去了何處?”
江春額上已有微薄的汗珠,道:“安撫使,我真是不知啊。自從蒲帥派人來了,非瑜便與來人帶兵離開了。”
“你是說,是蒲帥調走了兵馬?”朱禩孫板著臉問道。
“這……不知。”
朱禩孫臉色愈沉。
他心中卻有件事猶豫著要不要問出來。
思忖了良久,他還是問道:“我受傷時,我的官印、虎符,是誰收了?”
江春很是驚愕,恰到好處地愣了一下。
“朱安撫使,你的官印……丟了?”
江春焦急地踱了兩步,又喃喃道:“那之前的一切,擊敗紐璘、守住敘瀘,皆不是安撫使的命令?”
朱禩孫默然片刻,拂袖道:“沒有。”
想了想,他補了一句。
“官印沒丟。”
江春長舒一口氣,撫著胸膛道:“那就好,那就好。”
兩人都不傻,因此,沉默了良久。
良久之后,還是朱禩孫先妥協了,招了招手,命江春附耳過來。
“派人去告訴李非瑜,不論之前發生了何事,我既往不咎……但,到此為止了,把兵馬帶回、物件歸還。否則,休怪我翻臉無情。”
江春身子一顫,沒動。
朱禩孫強壓著怒氣,又道:“馬上。莫等我上報朝廷,要了爾等身家性命,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