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五尺道蜿蜒向南,四百余慶符軍緩緩行進。
前方旳地形漸漸平坦,視野漸廣,眼終于形成了蜀、滇、黔交匯的烏蒙山腹地中最開闊的山谷。
“好!好!”
楊果騎在馬上,不由感慨了一句,轉頭向身邊策馬而行的伍昂道:“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伍昂笑道:“楊公認為此地如何?”
“西鄰金江沙、東鄰黔地、北接川蜀、南通大理。山勢高聳,易守難攻。”
楊果話到最后,感慨道:“鎖鑰南滇,咽喉西蜀。”
伍昂是班頭出身,書沒讀過,但聽過不少房言楷文縐縐的話。努力一下,說話也能顯得文雅。
“李知州說在昭通設府,再打通成都,如此一來,靈關道、五尺道便可形成一個……環。”
“非瑜說的是‘閉環’,用字精妙啊。”
“是。”伍昂又添一抹敬畏。
楊果其實臉色很疲倦,不太承受得了這樣的炎熱天氣下的長途趕路。
但他還是很興奮,引經據典,侃侃而談。
“古時,此地為夜郎國。漢武帝開蜀故徼,置朱提縣。漢至魏晉年間,朱提之民好學,多士人,為寧州冠冕,文風濃郁,不輸中原……唉,到了如今,反成烏蠻之地,荒涼至此。”
話到最后,楊果不由長嘆道:“神州大地,分崩離析,可惜可嘆。”
伍昂深受觸動,開口想說些什么,卻不知如何說,只能道:“難怪李知州要在此建城。”
“不錯。”楊果點點頭,
道:“昭通,
確實該建昭通城,
昭以往之烏暗,通以往之閉塞。”
“好名字,難怪知州如此起名。”
伍昂打算往后要多讀書。
他以前在縣里,
看江春、房言楷行事,以為讀書是為了當官;如今跟著李瑕做的事多了、走得路遠了,
方知讀書能知道許多事是為何做、如何做。
又往前走了許久,
伍昂抬手道:“楊果請看,
那便是昭通城址了。”
“何處?”
“前方那便是了。”
楊果放目望去,只見到荒野中有個驛舍立在道旁,
周圍僅有一片集市。
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他愣了一下,訝道:“此處……便是昭通城了?”
“正是。”
楊果張了張嘴,
忘了再催馬,
四下望了一眼。
山高谷闊,
天地俱靜。
馬上的老人顯得有些茫然無措。
良久,
楊笑苦笑一聲。
“六百里山川,怪不得你說老夫一看便知……”
“非瑜說已占據西南六百里山川,
兵出大理,由靈關道運來糧草……全是假的?”
蒲帷說罷,手指點了點李瑕的桌案,
有些無奈地嘆息一聲,又道:“糧草可還沒來啊。”
“六百里山川是真的。”李瑕道,
“但運糧是假的。”
“假的。”
“嗯?”李瑕疑惑道:“你認為是真的?一開始,我便說了,
讓你放出‘假消息’。”
蒲帷道:“我以為假消息用來誘敵殲滅,但總該有糧草送來,
走岷江也好、靈關道也罷,成都馬上便要斷糧了。”
“我們沒這般富裕。”李瑕擺了擺手,道:“很窮。”
他眼前擺著一張地圖,上面標注的卻并非是兵力,而是一竄竄數字。
勢力擴張了不假,但各地所需的錢糧也驚人。
建威寧、昭通二城,依靠慶符一縣之收入、茶馬貿易之所得,
遠遠不足。
前段時間確實在敘州抄得不少錢糧,一部分填補到昭通,另一部分供應了此次攻成都的軍需……才到手便已用光。
“敘州不會有糧草送來。”李瑕道:“接下來,我們要自己動手,
豐衣足食。”
蒲帷苦笑一聲,掃了那地圖一眼,看不懂上面那些奇怪的符號。
但他也已大概明白李瑕如今的勢力范圍,明白李瑕是在算整個勢力范圍內可以從何地調糧……沒有。
“待馬肉吃完,便要斷糧了。”蒲帷道,“幸而擊敗了劉黑馬,否則再熬一陣子,只怕大敗的會是我們。”
“眼下開荒,最快也要到入冬才有糧草?”
“難,勉強吧。”蒲帷道:“眼前如何是好?”
李瑕道:“南邊沒有糧來,北邊也許有。”
“非瑜還能去搶利州不成?”
“我還在想。”李瑕沉吟道。
他顯然還在謀劃,暫時沒得出結論。
蒙古大軍占據川東各地,這時候去搶利州顯然不現實,要面對的是劍門關堅城利寨。
等劉黑馬的敗跡傳出去,蒙哥很可能還要派兵來,反而能輕易殲滅李瑕。因為,
李瑕連破紐璘、劉黑馬之后,
已成強弩之末。
只有等蒙哥死了,才能反攻漢中。
偏眼下還毫無跡象。
李瑕已派出哨馬,去往各地打探情報,
同時傳書敘州,希望等得到重慶方面的消息。
他第一次在心中詛咒著,希望蒙哥快點死掉。
隱隱還帶著憂慮,但還能克制得住……
蒲帷談完了眼前最要緊的軍需之事,見李瑕已在思忖,于是并不就此多說。
他在廳上坐下來,舒了口氣,道:“忙了幾日,戰后之各項事宜終于是忙完了。你我聊些私事可好?”
“好。”
“家父投降了,朝廷……我倒是無妨,但伯父只怕要不容于朝野。”
“我知道。”李瑕看著蒲帷,沉吟片刻后,似還是保留了一些話,只云淡風清地道:“我來保蒲帥和你無虞,你可信得過我?”
蒲帷沉默半晌,想到李瑕對自己的完全信任,于是點了點頭,道:“信。”
“那便是了,我愿聘你為幕,可否?”
“求之不得。只是……你說擊敗劉黑馬之后再談的又是何事?”
兩人對視一瞬間,李瑕笑了笑。
“你既信得過我,慢慢便會明白。”
蒲帷亦笑笑,竟是不再多問,爽快道:“如此,我之前程性命、伯父之安危,便托付于非瑜了。”
“我說過,你只管保家衛國,不必再為此戚戚然。”
蒲帷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又道:“還有一事,家父雖叛國,但他……如何說呢……”
他斟酌著,有些有些難以啟齒。
當時,李瑕與蒲帷約定詐降,蒲帷認為家國大義重要,沒有拒絕。但難免也擔心牽連到蒲元圭。
他認為詐降為機密之事,只會有劉家父子知情,到時盡數擒殺便可。
結果劉元振、劉元禮、賈厚都已被擒下,唯獨跑了劉黑馬。
蒲帷遂怕劉黑馬回去之后遷怒于蒲家。
話雖沒說完,李瑕卻已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想了想,道:“你若擔心……我們或許可以試著與蒲元圭聯絡。”
“什么?”
蒲帷有些詫異,他并未這般想過。
李瑕沉吟道:“與蒲元圭取得聯絡……能得到蒙哥的消息也好……”
“真要勸家父反正?”
“未必會反正,但我需要情報渠道。”李瑕指尖輕輕敲打著桌案,眼中沉思之色愈濃,輕聲道:“如何做呢……還有什么籌碼……”
顯然,哪怕成都之戰贏了,讓投降蒙古的蒲元圭敢暗中傳遞情緒的籌碼并不多。
人家既降了,便是權衡過利弊,做出了取舍……又不止蒲帷一個兒子……
“噠”的一聲,李瑕的手指停在桌案上,喃喃道:“兒子?”
“非瑜說什么?”
“俘虜了劉元振之后,你去見過他嗎?”李瑕問道。
蒲帷搖頭道:“未曾。他雖是蒙虜,但待我有禮,如今淪為階下囚,倒不必去羞辱于他。”
“可以去見見他。”李瑕道,“他那人頗為有趣。”
蒲帷尚不明白,李瑕已起身向俘虜營而去……
成都城如今已不再修城墻。
李瑕的防御策略顯然與任何宋將都不同,若再有大股蒙軍來攻,他打算直接撤退了。
但他認為不等蒙哥得到消息、再派兵過來,蒙哥應該會直接死掉。因此讓士卒們開始修建屋舍、開墾田地,以做休整生息之用。
到處都是繁忙景象,宋兵士卒們驅趕著俘虜大興土木。
城墻上,劉金鎖正光著膀子站在那吆喝,見李瑕往這邊來,忙不迭便跑下來。
“阿郎!”
“楊奔回來了嗎?”李瑕問道。
昨日有哨馬在彭祖山探到劉黑馬的形跡,楊奔遂領兵去追了。
劉金鎖搖頭,道:“還沒有,劉黑馬很難捉,我猜楊奔追不到。”
他這兩日,時不時便要展現一下他的聰明。
李瑕懶得理會,又問道:“劉元振關在何處?帶我去見他……”
“是!”
劉金鎖一路領著李瑕,卻是下了一個地窯。
“阿郎你看,莪們捉的俘虜太多,都快關不下了。這城里太多屋子又被毀了,但是地窯毀不掉啊。我就把這些個蒙虜的頭子都關在地底下。綁得死死的,一定逃不掉……”
火把湊過去,照在劉元振身上,確實被綁得極為結實,渾身上下無一處可動彈,連嘴也被塞住。
“倒也不用綁得這么死。”李瑕自語道,上前,解下劉元振嘴里的布。
“呼……呼……李非瑜,若易地而處,我絕不會這般待你……便是蒙人俘獲驅口,也未有這般……”
劉元振大口喘著氣,搖著頭,竟還能以教訓人的語氣說話,分寸拿捏得猶不錯。
“是嗎?你要我往你身上烙印,如牲畜般驅使?”李瑕道。
“那是曾經。如今北地世侯治下,不同了,不同了。”劉元振說話時始終盡力掌握主導,一個話題之后,馬上又道:“讓我猜猜,你想招降我?”
“錯了。”
“那莫非是重慶失陷的消息這般快便傳來了?”
“沒有。”
“哦?看來,你是想利用我……”劉元振皺眉一想,一句一句試探道:“家父反攻過來了?”
他觀察著李瑕的神情,不等回復,又道:“欲讓我幫你詐開劍門關?不,你信不過我……哦,你想聯絡蒲元圭?”
李瑕皺了皺眉。
劉元振的反應太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忽然轉身便往外走。
“非瑜這是何意?!”劉元振大聲喚道,“你我可以談。”
李瑕沒搭理他,向劉金鎖道:“這個俘虜自以為是,需要勞動,等他沒氣力說話了再帶他來見我。”
“是!”劉金鎖抱拳應了,轉身看向劉元振,“哈”地笑了出來,問道:“你覺得你很聰明?”
“不敢當。”劉元振還在笑,“比閣下稍聰明些。”
“嘿,那我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