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胡三省尖叫一聲,倏然翻身而起,額頭上已完全被汗水浸濕。
他夢到了那個眼神兇狠的蒙卒。
追殺他直到夢里……
“景參兄醒了?”昝萬壽翻身起來,關切道:“你沒事嗎?”
“我……我還活著?”
“景參兄這說是什么話?”昝萬壽道:“莘老兄拖著你回來的,都是昨夜之事了,你坐了一整日,兩個時辰前才入睡。”
胡三省喘著氣,問道:“這是在哪?”
“大散關,真不記得了?”
有人給胡三省遞了個水囊。
他抬頭一看,見是陸秀夫。
“君實,你還活著……”
楊起莘點了燭火,這是個兵房,依舊是他們同帳的四人。
胡三省喝了口水,終于回想起來。
一個蒙軍沖殺到他眼前,他被楊起莘拖著,拉進陣線里,然后就是一片光怪陸離。
“其實當時要不是有人亂了分寸,來得及進城。”昝萬壽道:“沖殺進來的蒙軍都是敢死之士,一百多人殺到李帥面前時也就僅剩三人。”
“三人?”
胡三省不信,他分明記得當時至少是成千上萬的蒙軍殺到面前了。
這感覺非常奇怪,但他很確定。
“就三人。”昝萬壽更確定,道:“其中一人眼看殺不了李帥,繼續沖進來亂殺,結果你們……我們亂了,被他連殺了八個官員。”
“就一個人?”
“是。”昝萬壽道:“被擊潰了就是這樣,丟了神志。景參兄……算是鎮定的。”
胡三省低頭不語。
昝萬壽道:“哪怕一些久經沙場的老兵,潰散了也會胡亂沖撞,殺自己人的也有。景參兄真是很鎮定了。”
聽他語氣真摯,胡三省方才舒了口氣,感到心里舒緩些。
“蒙古人太兇了啊。”
“我們見的還不是蒙古人。”昝萬壽道:“大多都是八都魯軍,為了能當蒙人,不怕死。”
四人既然醒了,也不再睡,低聲談論著這場對他們而言驚心動魄的戰事。殊不知在敵方主將眼里,這一戰也就是玩玩。
等到天光微亮,營中卯鼓響起,隱隱便有吵鬧聲傳來……
“請李節帥給我等一個交代、給戰死的同僚一個交代!”
“哪怕李節帥有節制我等之權,卻絕無故意讓我等送死之道理……”
李瑕才披甲出營,便遇到一群官員迎上來。
但敢沖他喊的也只有三五人。
畢竟哪怕心中再不滿,李瑕的官職擺在這,得罪了他,只怕在川蜀官場上混不下去。
或許,他們是不打算繼續在漢中為官了,且想讓李瑕下不來臺。
能損丁青皮黨羽的一點威信也好。
“天一亮,蒙軍又要攻關了,諸位打算現在與我掰扯明白?”
“李節帥想避而不談不成?死了八個朝廷命官,一句交代都……”
“要交代?”李瑕道:“好,我對你們很失望。”
陸秀夫從營中出來,聽到這句話,腳步頓了頓,想到昝萬壽說過的許多話。
“李帥在吸引蒙軍兵力……有派兵保護我們……只有一個人就沖亂了我們……”
他望向李瑕,忽然覺得這種失望理所當然。
“這里是漢中、是川蜀。”
李瑕不是對著那三五個官員說的,他說話時,環顧的是一個個才從營中出來的官員。
“這里不是伱們如詩如畫的煙雨江南,這里就是要死人。否則漢中為何如此凋敝?”
“蒙古南略以來,整個川蜀,從漢中到成都到重慶,上千萬人死了,你為何不去要交代?”
“這不是虛指,而是實打實的……上千萬人被屠殺殆盡。我們來,就是來要交代的。”
“我無力向你們描述出那是何樣景象。朱安撫使與我說過一次,他幼時從成都城一百四十萬具尸體中走出來,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出來。”
“他說……路很滑。因為整個成都城被殺光了,尸體堆成山,點燃,尸油像河一樣流淌,鋪滿了整條街,他每走一步都滑倒在地。”
“這樣描述,你們還是不覺得慘,或者說還不夠慘,‘千萬人’三個字說出來,永遠只是簡簡單單的數字。”
“不錯,我故意帶你們來送死。但你們來漢中任官,若未帶著必死的決心,還來做什么?!”
陸秀夫閉上眼。
親身經歷這一場戰之后,再聽這些,他只覺心底疼得厲害。
他再次看到了那個被蒙軍火球砸中的士卒。
回想著一千人的陣仗,還是無法想象一百四十萬人、上千萬人被屠戮是何等光景。
“這里不需怕死的官員、不需要在虜寇殺來時只會推搡旁人自己先逃的官員,這里百姓也不會以血食供奉不能保護他們的官員。”
“不必來問我要交代,你們自問能否給治下百姓一個交代,再想想當不當漢中的官。”
“別忘了,蒙人還會來,很快。”
李瑕始終很平靜,說完,他絲毫不理會那幾個想要交代的官員,徑直走開。
這里是大散關、蜀道、漢中,他是蜀帥,還真沒人能奈他何。
他愿意說這些,只是說給愿意聽的人而已……
很快,殺喊聲又從北面關城隱隱傳來。
胡三省坐在兵房中,良久,忽道:“李……李節帥說得漂亮,還不是一步都未踏進過關中。”
他不知自己為何這般說。
也許是自知膽魄不如人,但還帶著一絲不服氣。
昝萬壽卻道:“當然不能去關中,步卒與騎兵野戰,如何說呢……景參可知富平之敗?”谷粷
這里都是飽學之人,當然都知道。
那還是建炎四年,宋高宗皇帝才逃到南面,在海上漂著。張浚趕赴漢中,率十八萬大軍主動出擊,意圖收復全陜,大敗。
這種傻問題,沒人回答。
昝萬壽只好自顧自道:“欲以步戰騎、進關中,當按兵據險、先行防御、恃機襲擾,待時機成熟再行反攻。富平之敗前車之鑒……”
“說李節帥便說李節帥,休要一直引用富平之戰!”
胡三省忽然打斷了昝萬壽。
他搖了搖頭,嘆道:“富平之戰……有必戰的原由。”
昝萬壽不解,追問道:“可我怎么看都不該打?”
胡三省不答。
他熟讀史書,最是清楚不過,張浚當時若不主動出擊、牽制金軍兵力、迫使金軍不能集兵南下,難道讓高宗皇帝一直在海上漂著不成?
這也是胡三省不愛搭理昝萬壽的原因,昝萬壽眼界太窄。
換句話說,如今李瑕坐鎮漢中,自是不敢到關中與騎兵決戰。
可若哪天蒙軍攻破兩淮、直趨臨安,李瑕便是帶著漢中兵馬到關中死絕了,也得出戰。
還管時機、戰術?
故而,蜀帥人選這兩年看的是能否穩住漢中局勢,到了往后,必然還得看是否有足夠的忠心,是否將君王社稷擺在第一位。
胡三省想得通透,于是忽然明白過來,為何自己會對李瑕本能的不信服……
因為一個十九歲的蜀帥,官家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了解其人忠心。
李瑕確實能戰、有膽魄,但官途不穩,憑什么要信服他?
但漢中這官,胡三省還是要當的,因他答應過家中母親,須為國盡忠……
陸秀夫卻已出了兵房。
士卒們并不讓他靠近北面城墻,于是他只在大散關內四處走動,觀察著,詢問著。
走到糧倉時,他遇到了董楷。
“君實也來了。”
“正叔兄。”
“可找到耕地?”
“只知祁山道可就地屯田,陳倉道地形還是太險了。”
“只能從漢中運糧?”
“最好還有別的辦法……”
兩人談了幾句,各自眼神中透出些激賞,又別過,各自繼續逛大散關。
一直到這日的攻事結束,陸秀夫估摸著李瑕已從城頭下來,過去求見。
“知南鄭縣事陸秀夫,求見李節帥。”
“進來。”
“見過李節帥。”
屋中擺著一張極大的地圖,李瑕正在那照著幾份情報標注。
陸秀夫前夜曾見過李瑕殺人,知道他平時像周公瑾,打仗卻像呂奉先,文武雙全,絕非旁人所言的“玉面小節帥”。
由此可見,當今圣上著實圣明,雖有丁大全、余晦、袁玠這般奸佞無能之輩,但孟珙、杜杲、余玠、李曾伯、王堅、呂文德……大宋稱得上名將如云。
天子賜字李瑕“非瑜”,或是寄予厚望,希望他不會如周瑜那般英年早逝?
心中這念頭一轉,陸秀夫再看向那份地圖上,只見標的是關中、隴西地勢。
六盤山、鞏昌、鳳翔……
“李節帥此次出陳倉道,原是為了打探蒙人之間的戰事?”
“是你們嚷著要來的。”李瑕道。
陸秀夫認認真真道:“李節帥說過,在漢中為官,不可含沙射影。”
“好。”李瑕道:“此來目的有三,一則,由我吸引蒙軍注意,使我軍能于大散關立足,并分擔白馬、斜谷、駱谷、子午等關之壓力;二則,打探蒙古汗位紛爭之戰事;三則,讓你們這些文官見見血。”
陸秀夫看著地圖,卻看不懂。
不是他不會看,而是不懂上面標注的渾都海、阿藍答兒、汪良臣、劉黑馬分別是誰的人。
“敢問李節帥,隴山以西這支蒙軍是?”
“貪多嚼不爛,你暫不必管此事。”李瑕問道:“你來何事?”
“懇請李節帥委任事務,秀夫必全力辦到。另外,也請李節帥莫對諸同僚失望,畢竟是初次入蜀,難免有些……”
陸秀夫這人便是太認真。
但從江南安樂鄉走出來的年輕文官,初上戰場,能迅速平靜下來……說起來真的很簡單,做到的沒幾人。
李瑕于是擺了擺手,道:“我知道,漢中百廢待興,正需你們這些人才出力,此番磨礪過了,只盼你們能時時警惕蒙軍,抱守土之念……生于憂患,死於安樂。”
“是。”陸秀夫行了一禮,鄭重應下,道:“此次能走一遭陳倉道,受益匪淺。”
李瑕又道:“你是南鄭知縣,主理漢中內城,須對往后如何調派糧草、物資支援各地關隘心中有數。說說吧,從漢中城一路運糧到大散關需幾日光景?路上消耗幾成?每年該運幾石糧食過來?”
陸秀夫大訝,心中添了一份敬畏。
兩人就著這些事談了一會,又聽得一聲通報。
“成州推官董楷,求見李節帥……
次日。
這路人馬開始還往漢中城,諸官員很快將赴任地方。
走了這一趟,有人心懷隙怨、有人受益匪淺,對李瑕的態度也各有轉變。
更重要的是,他們都知道,蒙古人離他們很近。
在之后很久一段時間里,他們都將難忘這份恐懼……
“早歲那知世事艱。”
楊起莘忽然高聲吟起詩來。
回程時他沒有再暈倒。
而如今再讀這詩,他才真正體會了詩中的悲情,只覺每一個字都打到了心眼里。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