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王府。
“不久前,皇兄命丁大全為忠王擇妃。”趙與芮緩緩開口道,“定的是臨安府判官顧砮的女兒。”
葉夢鼎撫須沉吟,道:“顧砮是丁大全之黨羽……今日朝會,丁大全罷相矣。”
趙與芮道:“請楊公來,正是為此事。”
“顧砮之女,不宜為忠王妃。”
“但已行過聘了。”
葉夢鼎道:“榮王且放心,朝臣必會反對忠王娶顧氏。”
“我擔心的是……”趙與芮搓著手道,“忠王既已是皇兄之子,我本不該多管他的婚事……”
趙與芮是嫌自己插不上手。
官家嗣子的婚事,當然由官家說的算。
但,朝臣也能管。
葉夢鼎遂問道:“可有適宜人選?”
趙與芮道:“我表兄全昭孫,官知岳州,去歲任期已滿,攜家還朝,過潭州時正遇阿術之蒙軍,表兄中了一箭,不多久便離世。他兒女眾多,其中九女兒正與忠王年歲相仿……”
葉夢鼎已明白了。
這代表著,官家生母慈憲夫人對忠王的支持。
與其讓忠王迎娶別的大臣選出來的女子,不如就娶了慈憲夫人的侄孫女,親上加親。
還有,是榮王不希望忠王受朝臣的擺弄,又因他名義上無權干涉送出去的兒子,于是想借助母族全氏來控制忠王……
“全家這位女兒,當時可是隨著全知州在潭州?”
“是。”
“無恙否?”
“無恙。”
葉夢鼎嘆息一聲,緩緩道:“阿術兵一路而上,破諸城,唯有潭州未破。彼時,潭州百姓見天有祥云,道是有祥瑞庇護……許是應在全家女兒頭上?”
趙與芮頜首不已,道:“楊公高見。”
“朝臣們可上奏,全氏女兒隨父往返江湖,倍嘗險阻,賢良淑德,可為忠王妃。”
“多謝楊公。”
葉夢鼎低聲又道:“彼時,陛下召見,必問全知州死于國難之事,她只須答……亡父雖苦,湖淮百姓更苦。”
趙與芮得了這個交代,面露喜色,又問道:“事成矣?”
這問的,其實是立太子之事。
“忠王乃陛下之子,立為太子,法理應當。”
葉夢鼎正色應了一句,認為榮王不必過于謀劃,以免如戚戚小人。
“榮王,老夫不便多留,這便告辭。”
出了榮王府,迅速上了轎子,葉夢鼎嘆息一聲。
他已五十九歲了,素有匡扶天下之志,可惜至今還無緣中樞。
只因才華高絕,而被任為忠王之師。
若忠王能立為太子……
葉夢鼎思及至此,又想到他這年歲,也不知還能否熬到宰執。
讓人既覺躊躇滿志,又覺遺憾。
葉夢鼎走后,趙與芮也是嘆息一聲。
兩名幕僚從偏堂走了進來。
“楊公沒提。”趙與芮道,“羞于開口啊。”
“榮王,這總歸是好事。”
“是好事。”趙與芮點點頭,又重復了一遍,“是好事……”
他一向都知道趙禥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不,連德行都一模一樣。
還未成親,就搞大了侍婢的肚子。
“好事雖是好事,只怕吳潛等人又要反對皇兄定國本了
“稟榮王,說到吳潛,方才學生收到消息,散朝之后,趙與訔與李瑕一道在御街的茶鋪吃了早食。”
趙與芮一聽,有些許慍怒,輕罵了一聲,道:“趙與訔?八桿子打不著的旁支,與他有何干系,也敢上竄下跳。”
“正是如此。”
“他們說了什么?”
“晚輩聽說,忠王極為好色?”
御街上的早食鋪子必然會有很多耳目。
李瑕知道這點。
但與趙與訔在二樓雅座坐下之后,他還是把話題引到了趙禥身上。
李瑕道:“晚輩還聽說,忠王夜御女婢十余人,白日不肯讀書,只飲酒作樂,差點氣昏了官家。”
趙與訔放下筷子,不易察覺地,有絲為難之色從眼中閃過。
他接觸李瑕,想要循序漸進地了解對方。
但一場朝會之后,李瑕似乎將他看穿了,開口就在這人多眼雜的地方說趙禥的不是。
總不能是腦子不好。
“此事如何說呢……”
趙與訔頗為難,緩緩道:“官家子嗣單薄,忠王作為官家嗣子,為宗室開枝散葉,應當的,應當的。”
“忠王果然忠孝。”李瑕又問道:“據傳他身子不太好,出生起便手足無力,七歲方能言,如此盡忠,讓我等臣下深為憂慮……”
“攔住他!”
“保護大帥……”
“嘭!”
一聲重響在樓梯上響起。
趙與訔轉頭看去,只見李瑕的一名護衛正將一個漢子砸下樓梯。
那漢子爬起身,手便往腰間摸去,竟是拔出一把單刀,又撲了上來。
“劉金鎖,你莫傷了人。”李瑕朗聲道,“此處是御街,臨安知府正在此,若傷了人,我也保不了你。”
劉金鎖哈哈大笑,一腳又將那漢子踹飛出去。
很快,一隊御前軍士卒已迅速趕到。
“哪個不開眼的敢在御街斗毆?!”
“效用恕罪,小人不過是看這粗漢不順眼,你看他身上的花繡,真他娘礙眼。”
趙與訔臉色不變,卻是搖了搖頭。
他知道,自己結交李瑕的意圖,已被這年輕人看穿。
另外,李瑕這種作派,哪天被人當街捅死了也不稀奇。
“我公務還忙,這便去府衙了。”趙與訔道。
李瑕起身,道:“恭送知府。”
“不必送了。”
“見諒。”
李瑕拱拱手,終于坦誠地又說了一句。
“閣下想與我說何事,我或許是猜到了。但某些事……便像今日。無人想殺閣下,卻有人隨時會捅我刀子。”
李瑕指了指案上的早食,又道:“故而,我實在不能像閣下這般悠閑飲茶。”
這也是他想對吳潛說的。
趙與訔一愣,之后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非瑜少年銳氣啊,今日吃飽了,改日再聚。”
“知府慢走……”
這是一場朝會后的早午食,朝堂上因丁黨失勢忙得一塌糊涂。
李瑕卻很閑,至少明面上要擺出很閑的樣子。
但好在臨安城里多的是閑人。
半個時辰之后,李瑕就與楊鎮一起去了教場蹴鞠。
又惜敗給了齊云社,但李瑕蹴鞠技藝大漲,出了些風頭。
傍晚時分,他們走在回程的路上,到了路口,李瑕抬手一指,道:“你府邸在那邊,再會。”
“到非瑜府上用飯。”楊鎮腳步不停,問道:“聽說非瑜一封奏書扳倒了丁青皮?”
“不是,是御使們上了數十份奏書。”
楊鎮道:“我還聽說,今早有丁黨的手下在御街刺殺你?”
“嗯?那人供招的?”
“不是,御前軍押到半路,讓人逃了,查到是丁青皮的人。”
“好吧。”李瑕反問道:“所以定藩打算帶這十個蹴鞠高手保護我?”
楊鎮得意道:“好歹也是禁衛,誰敢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鬧事?”
李瑕抬頭看了一眼巷邊的樓閣,一個窗臺上,顯出高年豐的半張臉。
“無妨的,那些人殺不了我,生氣了,沖動了而已。”
“嘿,丁青皮任左相時尚未……”
楊鎮話到一半,忽聽前方又人喊了一句。
“楊定藩,哈,你又輸了?”
此時他們才走到李瑕府邸外,轉頭一看,只見一行衣著富貴之人從南邊街道過來。
其中一個趾高氣昂的年輕人沖楊鎮喊了一句。
“詩文你不會,蹴鞠你也一般,伱還能做什麼?”
很是奚落的語氣。
李瑕認得對方。
他曾被對方的手下人砍五刀……
“真晦氣。”
楊鎮低聲嘟囔了一句,皺了皺眉,很不高興。
他是楊太后侄孫,在這臨安城少有人敢惹他。
但總有地位比他高的紈绔,比如慈憲夫人的侄孫。
楊太后都死二十余年了,慈憲夫人卻還在,且還是當今官家之生母。
但楊鎮卻不愿輸了氣勢,仰首道:“全固世,你休招惹我,好狗不擋道。”
“鳥嘴,有本事你往前試試。”全永堅冷笑一聲,目光卻看著李瑕。
全永堅自然還認得李瑕。
當年,李瑕正是在他手底下逃了,然后靠上閻貴妃,逃到川蜀任官。
現今李瑕再回來,竟已然是蜀帥,與當年地位天差地別了。
全永堅不能再在明面上對付李瑕。
因此他挑釁楊鎮。
紈绔子弟間斗毆沒什么,但有人不小心給李瑕劃了一刀……
同樣是勛貴,全永堅比楊鎮有心計得多,他身邊這些人看似只是隨從。卻有好幾個技擊高手,袖子里藏了刀,刀上已抹了毒。
“來啊,我怕你?”
“來,你上前來。”
“怕你?只要說好莫告狀,打得你哭爹喊娘,倒街臥巷……”
楊鎮還在叫囂。
李瑕卻已感到有些無聊。
因為,榮王還不夠重視他,三年前讓全永堅來殺他,確實只差一點。
但都已經過去三年了,紈绔們閉眼、睜眼,什么都沒做,而李瑕的三年,卻是天翻地覆。
“劉金鎖,趕了。”
“是!大帥!”
劉金鎖應了,拿出一枚響箭,以火折子點燃。
“咻”的一聲大響。
很快,急促的腳步聲就從東面響起。
數十名川蜀將士徑直從李瑕府中殺出來。
“哇!”
南面不遠處是吳山,山腰處,一座正在修建的宅邸中,有人爬上樓閣,贊嘆了一句。
“快看!那邊有人在打架,好有趣。”
“嚇跑了,那是全家的人?”
“有趣有趣,不過打得太快了,望風而逃啊……那人便是李瑕么?好囂張,好討厭啊。”
“討厭?不錯,確實討厭。真聰明,好眼力。”
“舅舅,我們去教訓教訓他們,既然都穿著蹴鞠服,便與他們打一場!定個賭注唄,輸了抹白泥,每人再挨二十鞭子。”
“不行……”
“那我再想個別賭注。”
“并非說賭注不行,是蹴鞠不行,看過了府邸便回吧。”
“我都半年沒蹴鞠了!哼。舅舅怕輸不成?我可聽那女人說過,舅舅真的輸他太多次了。”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