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來了。”
李昭成掀開車簾向外看了一眼,向姜飯低聲道:“我去了,你看著有無尾巴。”
“你小心些。”
“放心吧。”
李昭成快步下了馬車,迅速穿過人潮,沖向從忠王府出來的一行人。
人未到近前,便聽到一聲大喝。
“拿下他!”
李昭成腹上中了一腳,摔倒在地,身子已被摁住。
他不慌不張,抬頭看向眼前那六旬的老官員。
“葉公,我是四川李節帥之兄,有極重要之事與公相商。”
葉夢鼎正要上轎子,回過頭來,目帶沉思。
李昭成任人搜身,語速飛快,又道:“今日有只蛐蛐咬了忠王。”
“放他過來。”葉夢鼎撫須想了想,指著轎子,向李昭成道:“隨老夫同乘如何?”
遠處,姜飯親眼看到李昭城上了葉夢鼎的轎子,松了一口大氣。
他目光四下一掃,尋找著街巷中可疑的身影。
“巷口那青衫書生、轉角賣菜的攤販、賣冰糖葫蘆的、還有那個老婦……跟上去,看哪個是去仁壽坊的。”
仁壽坊。
歐陽慧推開院門,向小巷那邊看去。
她父親是白鷺洲書院的山長歐陽守道,與歐陽修同宗。
白鷺洲書院是江萬里所創,之后,江萬里起復,歐陽守道留在書院,教出了許許多多的當世英才,其中最出挑的便是聞云孫。
歐陽守道極欣賞聞云孫,早早便將女兒嫁給聞云孫,算是慧眼識珠。
歐陽慧卻未在意當不當這狀元夫人,與聞云孫亢儷情深,更關切的還是丈夫其人。
此時夜色漸深,聞云孫卻還未歸來,她眼中不由透出憂色。
終于,夜色中有轎子緩緩過來。
歐陽慧忙又縮回院子,待見到那轎子上下來的是臨安知府趙與訔,方才又出來行了個萬福。
“見過趙伯父。”
她之所以這般稱呼,因歐陽守道與趙與訔一直是通家之好,聞云孫如今租住的這小院子便是趙與訔的。
“是慧兒啊。”趙與訔下了轎,叮囑道:“宋瑞還未回來?讓家中下人來等,你夜里莫要出來,萬一遇到賊人。”
“謝趙伯父,還請伯父稍待,侄女去將這這賃屋的錢……”
“欸,見外便無趣了。”
“官人交代過,一定要給。”
趙與訔笑了笑,揮手道:“明日讓宋瑞自與我說,你快回去。”
話罷,他自轉回府邸。
歐陽慧又向巷口看了一眼,見天色愈暗,愈發擔憂。
“敢問是聞夫人嗎?”
忽有女子的聲音在后面響起。
歐陽慧轉頭看去,卻見是小巷那頭有一女子走來,身段還蠻好看。
但等對方走到近處,卻見她半邊臉上滿是傷痕,頗為駭人。
“夫人,回去吧。”身后的婢女小聲道,拉了拉歐陽慧。
歐陽慧并不害怕,只是有些心疼對方,道:“這位娘子是?”
“我本是賈似道府中歌女,因事由觸怒了他……今夜前來,是有一事告知夫人。”
歐陽慧捋了捋耳邊的發絲,彷佛已預感到了什么。
她仰了仰頭,姿態顯得有些堅強。
“請這位娘子進來再談吧……”
那邊趙與訔轉回府中。
他曾祖父趙伯圭與大宋孝宗皇帝是親兄弟,雖然孝宗皇帝被過繼給了高宗,但等趙伯圭死后,孝宗還是追封其為崇王,也曾賜宅邸于湖州。
因此,趙與訔的本宅也是在湖州,到臨安是入仕,帶在身邊的也只有年歲較小的幾個孩子。
這其中,他最喜愛的是第七子,趙孟頫。
趙孟頫今年才五歲,卻已極有書畫天賦,此時正坐在庭院中秉燭習字。
“父親。”
趙與訔雖喜愛這孩子,卻是板著臉應道:“用功是應該的,但莫壞了眼睛。”
語罷,他又轉頭向繼室丘氏道:“夜里多給孩子點些燭火。”
“是,官人先用飯吧。”
“不急,讓頫兒寫完這一帖,我先更衣吧。”
趙與訔深深看了自己這年幼便展露天姿的兒子一眼,微不可覺地嘆息了一聲。
這些年眼看官家無后,他不是沒有心思。
前陣子感覺都很近了,若吳潛與李瑕能合力,哪怕不讓七子給官家為嗣,讓亡妻李氏生的四子過繼也好……
可惜了,功虧一簣。
如今賈似道宰執天下,想必不用多久,就要撤換他這個臨安知府。
宗室……大宋宗廟已成獨夫一人之天下。
心念至此,突然,門房匆匆跑來。
“阿郎,聞夫人求見,稱有要事……”
話音未落,歐陽慧已快步趕過來,當即便要跪倒。
“伯父,求伯父救救我家官人性命。”
“快,扶住她。”趙與訔連忙讓丘氏去攔住歐陽慧的跪拜,道:“有何事?慢慢說,到堂上……”
坐在前庭習字的趙孟頫放下筆,偏頭看了眼大堂,只見別的下人都被揮退下去了,堂內只有聞家嫂子正在對父親低聲說話,娘親則坐在外面。
他捧著寫好的字便往堂上跑,想讓父親看看,好留聞家嫂子一起用飯。
一直跑到父親身邊,趙孟頫倒也聽到了幾句話,但卻是全然聽不懂也不在意的。
“……那位娘子只聽到了‘風疾’二字,賈似道下令蓋住消息,并扣押了官人。”
“她人呢?”
“走了,怕被連累。”
下一刻,趙孟頫手里高舉著的字帖便被他父親一把拍開……
馬車上,姜飯瞇眼看著巷子,看著一個青衫書生走向了趙與訔的府邸。
只見府門“吱呀”一聲打開。
“倒不用這般正好。”姜飯低聲喃喃著。
那邊趙與訔才趕出府邸,正見那青衫書生迎面走來,低聲道了一句。
“翁主,忠王被召進宮了,李瑕派人告訴葉夢鼎,蛐蛐要咬忠王……”
趙與訔點了點頭,轉身向隨從吩咐道:“備轎,入宮。”
大內,選德殿上,趙禥還跪在趙昀面前瑟瑟發抖。
“鬼……孩兒是真見到了魏關孫的鬼魂……”
“現在不是在問你這個。”趙昀道:“從最初再說一遍,說方才想起來之事。”
趙禥低著頭,如同背書一般艱難地回憶著,道:“先生說,叔父為孩兒下聘之事……很辛苦,該去探望他。先生便安排了隨從,有兩人一直跟著孩兒,但分明從來沒見過……到了叔父府上,孩兒出恭之后,他們便不見了……”
“那夜出了祥瑞,你真見到了仙人?”
“沒……沒有。”趙禥道:“孩兒在讀書……不是讀書,孩兒在玩捉迷藏,聽到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孩兒就跑,跑著跑著,先生說,有仙人賜了仙藥……”
“是你要獻給朕的?”
“不是……是先生讓孩兒獻的,說是對父皇身體好。”
趙昀臉色愈沉,轉頭看向殿外,焦急地等待著。
他還未決定好是否要以“通敵叛國”之罪名下詔調兵追討李瑕。
此為大事,必須先確定清楚,查李瑕是否與葉夢鼎勾結,是最快的辦法。
須問問葉夢鼎。
終于,何仲景匆匆進了大殿,跪下。
“卑職有罪,請陛下……”
“葉夢鼎人呢?”
何仲景重重磕了個頭,道:“不在忠王府,只查到他見了李瑕的人……之后不知去了何處,卑職已命人控制了他的府邸。”
趙昀臉色一變,眼中極少見的閃過厲色,喝道:“繼續暗查,一旦發現李瑕、葉夢鼎,格殺勿論。”
“卑職領旨!”
趙昀撫著額頭,來回踱著步。
他不敢相信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僅憑皇城司,已不足以將事情蓋下了。
調兵嗎?
明面上是李瑕欲叛逃,裹走了幾名大臣。
“傳旨,招宰執院臣、三衙殿帥立即入宮奏事。”
“遵旨。”
“董宋臣,你來改一改聞云孫這封奏折,改為……李瑕與蒙古李璮素有暗中聯絡……”
宮城北,上教場。
“連中!非瑜厲害。”
營房中響起一聲呼喝。
投壺已玩了一會,二十余名與楊鎮交好的禁衛將士已飲得酩酊大醉。反倒是李瑕身邊帶的十余護衛還算清醒。
李瑕見此情景,不再接楊鎮遞來的箭支。
“定藩這般玩鬧,真不要緊?”
“無妨的,我不過是沒實職的勛官,也就是今夜宮中增防,將軍親自領人去了,他新官上任嘛,好表現。偏要叫我守著營……再來啊。”
“不玩了,沒多大意思,我走了。”
“去哪?”
“自是眠花宿柳。”李瑕道:“我的人已啟程了,趁他們走水路慢,我多玩三五日便要趕到華亭縣匯合。”
“那正該多陪我聚聚,休不講義氣。”
“好吧,那我到外面透口氣。”
李瑕從容踱到營外,走上望臺,舉目向宮城望去。
此地是在鳳凰山,居高臨下,正好將大內宮城一覽無余。
只見臨安內城城墻、大內宮城外城與內城這三道城墻上火把如同長蛇,頗為壯觀。
之前只能算到宮城守備有萬余兵力,今夜算來,駐守在宮城附近的至少該有三萬余兵力。
還不包括城池北面與外城的兵力……
楊鎮也走了過來,笑道:“夜風真冷。”
“是啊,這臨安真不適合定都,豈有皇宮建在山腳下的,登高一望,兵力布防讓人一清二楚。”
“還有淮河、長江天險呢。”楊鎮不以為然,笑道:“真以為等有敵兵渡過了長江,誰還守這臨安?”
“也是。”
“再找點什么樂子好呢?”楊鎮自語著,笑道:“有了。”
“嗯?”李瑕看著遠處,漫不經心哼了一聲。
楊鎮道:“早聽說你有詩才,這段時日也未聽你賦過詩,此情此景,又是臨別之際,送我首詩唄。”
李瑕目光看去,已遠遠望見有一隊人執著火把,正走向選德殿的方向。
天子連夜召見重臣,為了何事,已不言而喻。
他眼中終于顯出些焦急,轉頭,向東面酒庫的方向看去。
好一會,終于見到了火光一閃。
“非瑜?”
李瑕回過頭,眼中已只有平靜,笑道:“也好,此情此景,確想起書上看過的半句詩,但記不清了。”
“快念給我聽聽。”
李瑕將手扶在木欄上,隨口念了一句。
“夜深不敢伸長腿,只恐山河一腳穿。”
話音未落。
“轟!”
“轟!”
“轟!”
爆炸聲連綿而起,腳下的望臺搖搖晃晃,鳳凰山上彷佛是天塌地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