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是在擔心什么?”
韓承緒眼看李瑕正深深沉思,終于開口問道。
他更擅長于謀略,對錢幣之事不了解,覺得那金銀關子用與不用,并非太嚴重之事。
“因為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李瑕眼中沉思之色愈重,緩緩道:“會子的急劇貶值,我也想不到挽回的辦法。”
韓承緒道:“但川蜀不用會子之后,物價已平抑下來。”
李瑕道:“這便是問題所在了。我們不用紙幣,這是倒退回去,把原有的貨幣體系推倒。川蜀人口稀少,物資貧乏,短期內用一個簡陋的貨幣體系就可以。但漸漸也會有很多問題,我們需要與別的地方貿易,不可能只用金銀銅幣。”
嚴云云道:“不錯,尤其是與湖廣、兩浙大宗的貿易,不使用錢票幾乎是做不到。”
“那金銀關子就是最好的辦法,每張票據背后,都存有相對應的金銀。”
李瑕看韓承緒還是不懂,遂又道:“簡單來說,北地的錢鈔、宋廷的會子,都是以朝廷的信用做為保證。而這金銀關子不同,是以實際的金銀做為保證。”
“既如此,有何不妥?”
“金銀關子若是由那些巨商手下的錢莊開具,必然難以保證每一張都是真的。”
嚴云云道:“我的意思是,吸引他們來,最后再掌控他們。”
她顯然進益頗大,已有侃侃而談的樣子。
“宋初,王昌懿聯合十六戶巨商發行交子,當時的益州知州張詠便也查覺到不妥,交子能兌銅錢,便等同于商人能鑄幣,此為諸侯之權,絕不可坐視不理。
而張詠如何做?先認可交子通行,并要求商賈修河堤、建糧倉、救貧民,之后益州官衙積攢四年,以大量交子擠兌王昌懿及十六戶巨商。獲得大量銅錢。
張詠卸任之后,薛田知益州,繼續擠兌王昌懿,直到百姓憑交子在錢莊兌不到錢,薛田查封交子鋪,并上奏朝廷,設置官辦交子務。
此為交子之始,其后一百三十七年,高宗、寧宗相繼發行會子,使會子漸成民間紙幣。我認為,阿郎可效仿張詠、薛田之法,以掌控如今這金銀關子……”
“淺了。”
李瑕道:“我問你,兩百三十余年前,張詠就知道商人發行交子等同于有鑄幣之權。時至今日,廟堂宰執還能不知?”
嚴云云一愣,問道:“阿郎是擔心……朝廷也掌控了金銀關子,我們流通關子,物價便受朝廷制約?”
韓祈安皺眉,道:“到時,便相當于把會子換成了金銀關子,川蜀之錢幣重新為朝廷所掌控啊。”
“是‘到時’嗎?”李瑕沉思著,緩緩道:“若這金銀關子真只是由三十余戶巨商發行,還可以等得到這‘到時’,我只怕此事本就是朝廷在改革貨幣。”
嚴云云皺眉沉思,忽驚呼一聲。
“賈似道?!”
她已沒有了那輕蔑之態,不再譏笑對方是“賈蛐蛐”。
在見過對方之后,她難免覺得,賈似道不過爾爾,太容易就忘了自己與一朝宰執之間的差距。
此時才恍然驚覺過來……
“阿郎莫非是說,這金銀關子其實是出自賈似道之手筆。”
“我再問你,在宋初,王昌懿發行交子,最后被官府擠兌、查封,如今之巨商還看不明白?他們再通行金銀關子,就想不到朝廷有可能出手對付他們?”
“那最好的做法,就是找一個靠山?甚至,一開始就是他們的靠山讓他們這么做的?”
李瑕道:“賈似道想要改革,會子是他繞不過去的一個檻。而整個宋朝的情況,與川蜀不同,換作是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整頓貨幣。”
這便是李瑕之前說“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的意思。
他自知無力挽回宋朝已經到了崩潰邊緣的貨幣體系,包括吳潛在內的諸多名臣都已經試過了。
如今若是讓他來做,也只能是廢除十八界會子,發行全新的紙幣。
自從李瑕收復關中,漢臺幕府之策略改為與宋廷之爭以來,嚴云云覺得與宋廷爭利還是順的。
她遵李瑕之意,利用手中的生意,拒收會子,壓低物價,使川蜀商戶只能跟著拒絕會子。
加上李瑕兩年未曾和糴,民間會子本就不多,糧食與銅錢已成了川蜀的貨幣。
因此,禁止接收宋廷濫發的會子之后,川蜀才免于物價騰飛。
這第一局,嚴云云是贏了,一刀切斷與宋廷牽扯。
但很快,她意識到沒有紙幣真的不行,于是進入到了第二局,川蜀需要比宋廷更能掌控紙幣。
她剛開始還是覺得不難。
然后,金銀關子擺在她面前,就好像是湖廣、兩浙的巨商們拿著大量的金銀上門,要來幫忙振興川蜀。
而此時李瑕一說,她才反應過來。
一旦放金銀關子進入川蜀,初時確實也會有金銀流入,但隨著關子的流通,鑄幣權將重新回到朝廷手里。
那先前所做的一切便前功盡棄了。
打個比方,宋廷為斂財而濫發會子,使得物價騰飛,民間水深火熱。這好比是一鍋沸水。
川蜀則像是一只青蛙,禁用會子,跳出了這口沸騰的鍋。
然而,闊端屠蜀之后的二十五年間,川蜀戰亂不休,人口不足、物資貧乏。川蜀這只青蛙也極度缺水。
它必要找水,找著找著,像是找到了一灣清泉。
金銀關子,這個宋朝商人們為了自救而流通的貨幣,背后是大量的金銀為保證,是天下最富庶之地的龐大貿易場,就像是一灣清泉。
青蛙在泉水邊探了探,水溫正好,清流香甜。
但,它還是一口鍋,下面架著的還是大宋社稷的干柴烈火。
溫水煮青蛙。
嚴云云猛然驚覺,賈似道已經出手了。
“可這是陽謀啊?我們不可能不與各地貿易……”
臨安。
一張精美的金銀關子被拿起,窗外的陽光照在它正面,漾出奇怪的墨色。
上面的刻印如同一個‘西’字;中間紅印三條,如同一個‘目’字;下方兩旁各一小長黑印。
“這張錢票倒底像是‘寶’字,還是像是‘賈’字?”
“自是個‘寶’字。”賈似道坦然應道。
程元鳳譏道:“我看著卻像是個‘賈’字。”
“也許……是右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程元鳳臉露慍色,將手中的金銀關子丟在案上,踱了幾步,最后還是抬起頭,道:“我絕不答應!”
賈似道不急不緩,道:“去歲糧價每石兩千貫,今歲每石七千貫矣。物價越高,朝廷支用越發不足,越發造印會子……循環往之,仿佛不可救之勢。十八界會子,必廢之。”
“我如何不知?”
程元鳳如今越來越易怒了,一句話就像是被點著了一般。
“川蜀,兩年不曾轉運錢糧,去歲更是支用四千萬貫;兩淮,李璮攻淮右三州,戰事方歇;京湖,武將侵吞軍需,年年要餉;便是朝堂之上,官家日日笙歌,大肆封賞裙帶之臣,上行下效,貪墨橫行……到底是誰在縱容呂家軍?!到底是誰在給官家粉飾太平、進獻美姬?!”
“那請右相說說你有何辦法,除了加印會子,你還能做什么?!”
賈似道一句話喝住程元鳳。
之后,他臉上浮起冷笑,又道:“我來告訴右相該如何做,拿出奉宸庫中之珍寶,收回民間會子,廢之不用。以金銀關子為新錢,從根本上斷絕物價飛漲之禍。”
“不可!”
“有何不可?”
“你操之過急了啊。”程元鳳眼中已有了血絲,鄭重道:“事宜緩不宜急,當先削減用度才是根本。隨我一道請官家以身作則,播簡樸之風于天下,可好?”
“沒用的,右相可知何謂杯水車薪?你苦苦省下那幾枚銅錢,救不了大宋。”
“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啊!國用當從細處節省。換一種楮幣,而支用不減,何用啊?”
“故而需要公田法、打算法。”
“夠了!簡直是走火入魔……我與你說不清楚!”
程元鳳急得袖子一甩,只覺賈似道不可理喻。
賈似道冷笑一聲,亦覺程元鳳朽木不可雕。
兩人所思所想已如水火不相容,本也無甚可說的。
今日能湊在一起,賈似道自有別的目的。
“那看來,右相是不打算答應我用金銀關子替代十八界會子了?”
“絕不答應!”
“那川蜀如何?李瑕不聽朝廷差遣,錢糧不轉運,會子不通行,擅自動兵,仿佛自成一國,右相放任不管嗎?”
“你待如何?”
“我欲以金銀關子流通川蜀……”
“我說過,不答應替換楮幣。”
賈似道笑道:“右相這也不做、那也不做,既不整頓積弊,又不除藩鎮之患。我提出辦法,卻又反對?不如讓陛下與百官評理,如何?”
程元鳳閉上眼,臉上已滿是苦意。
他知道,自己已經被賈似道逼到墻角了。
“我自會盡快除藩鎮之患,再徐徐整頓。”
“既如此,拭目以待……”
等程元鳳離開公房,賈似道又譏笑了一聲。
今日之所以與程元鳳說這些,因他實在受不了程元鳳對付李瑕那溫溫吞吞的做法,只好出手逼一逼。
“并非沒讓你試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廢物。早點滾蛋,換莪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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