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沉。
驛館外,那桿“四川安撫制置副使”的大旗還高高飄揚,旗桿邊上又豎了一根長桿,掛的是馬景的頭顱。
寧江軍的士卒逃走了百余人,部分馬景的心腹親兵被斬殺殆盡之時,其余一百二十余人放下武器投降了。
這些兵士這次本是聽說張玨反了,奉朝廷之命除之。但馬景一死,兩位蜀帥揚言馬千父子謀反。
他們不知內幕,無非是聽命行事,分辨不出真假。總之,朝廷沒有在明面上宣布李瑕叛亂,他們又是宋兵,而非私兵,繳了兵械能活命就是。
拼富貴可以,但沒必要白白送命。
當時馬景已死,就算有士卒能組織所有人一起殺了李瑕、張玨,也不知下一步如何做。
如何出成都府?帶著頭顱去哪里領賞?
找馬將軍嗎?
可馬將軍的兒子死了,敢回去必定要被追究保護不力。
這年頭,將是兵的膽。
將強,則兵強。
驛館中多了百余俘虜、館外散落著數十具尸體,張玨只好派人到金堂縣招了數十駐軍過來清理,必然要忙到后半夜。
李瑕不管這些小事,坐在驛館大堂上與張文靜一起吃吃東西說說話……
得益于早年間曾被李瑕“擄走”一次,張文靜也是見過不少驚險陣仗,今日半點不慌,乖乖騎馬跟在李瑕后面,由她那四個女護衛保護著。
于她而言,三百敵人殺出還不如李瑕與持著斧頭的張玨比試時給人的危險感強。
“你真不怕?”
“真不怕。”張文靜道:“我從小聽的都是哪些故事啊,四十二年前,父親巡視滿城。金國元帥武仙領兵數萬來攻,父親的大軍不在滿城,僅有數百守軍,遂命百姓在城頭虛張聲勢,親率百余人繞出敵后,大破金軍,乘勝攻克完州……往日我只當他是吹牛皮,今日見你破敵的風姿方才信了。”
“長得好看才叫風姿,長得丑就是叫兇神惡煞了吧?”
“那當然,你知道我沒被嚇到就好,我可是將門之女。”
“誰以前被我捉了天天哭鼻子……”
“你不許說。”
張文靜羞惱,伸手便捂李瑕的嘴。
之后,順勢一倚,懶洋洋地趴在他懷里,像是有些累到。
“不過話說回來,若在漢中,才不會發生這般事,張玨對成都的掌控可有些差勁。”
“也不能這般說,他沒想過宋廷會對他下手罷了。”
“那倒也是。”張文靜道:“就像山東那邊,李璮有異心,蒙古主是早便知曉的,從李全開始,李家想做的就是自立,李璮這些年動作大到不得了,蒙古主至今還未鏟除他……宋廷動手卻是快。”
李瑕道:“蒙古那邊,想的是不停地擴張,而擴張,最需要武力,也忌諱將領寒心。李璮不先舉旗,忽必烈是不會動他的,否則損了名義,往后再要世侯歸附便有影響。當然,忽必烈也不怕李璮反,反了,他也有信心鎮壓;
宋廷不同,三百年來要的是穩定、是保全。天子居于繁華安樂之地,沒有武力壓制將領,那只能用綱常禮法維持。君為臣綱,這綱常不能亂,否則,天下就也大亂了,保證綱常最是重中之重,猜忌武將便是家常便飯了。這是整個朝廷運行制度的不同。”
張文靜盯著李瑕看了一會,笑問道:“真不知你這腦子是如何長的,為何看事情總與常人不同?”
“凡事要看底層邏輯,我若是宋廷,我也要派人除掉李瑕、張玨。實屬正常。”
“誰叫李瑕真是個大反賊呢?”
過了一會,張玨進了大堂,扶起被他踹倒的爐子,又開始溫酒。
“審過了,夔州路安撫使馬千得程元鳳之秘令……”
說著這些,張玨臉色愈發低沉,最后道:“今日若非你在,我死矣。”
“不一定。”李瑕道:“我若不來,你也不會出城。城內該沒這么容易動手。”
“我真不明白……如此殺招,這是準備了多久要殺我?”
張玨依舊很失落。
李瑕看了他一會,搖了搖頭。
“沒甚不明白的,宗澤死了,還有岳飛,岳飛死了,還有韓世忠、張俊、劉世光。朝廷更喜歡他們這樣的武將,或故作粗俗好色,蓄妾無數,不談國事;或貪財好貨,豪奢揮霍,染些奸佞名聲;或畏敵如虎,御軍姑息,無興復志,朝廷喜歡的從來都是這樣的武將。自保之道,君玉兄若想學,該是不難的。孟珙、余玠,錯就錯在不該口口聲聲‘收復’,收復舊京,收復漢中。”
“那是得做呂文德啊。”張玨猶鄙夷,嘆道:“我們還真不算什么,大宋從來不缺你我這樣的將領,缺呂文德。”
李瑕道:“我也是近來才明白一個道理。當時收復漢中之所以還能有些功勞,因為漢中是易守難攻之地、是川蜀門戶,而川蜀又是臨安屏障。但從當時起,我其實就已經犯了大罪,罪在‘收復’,故而趙昀只能召我回朝。今年收復隴西,又是一樁罪,逼得朝廷不得不對我下手。”
“收復是罪?”
“當然是罪。靖康之亂打破了朝廷原有的兵權體系,中興四將麾下之兵皆是由地方武裝而來。趙構自然感到極為不安,這些領兵將領,便像是手持利刃徘徊于他身側,比金人可怕多了。如今亦然,我們比蒙古人更有威脅,與蒙古還能講和,至少經驗是這樣,但武將謀逆就是一條路走到黑了。故而,每有武將立收復之功,皆是在加劇這種不安,此罪一。
立國三百年、南渡一百三十余年,王朝至此已積弊叢生,權貴豪強阡陌連野,貧民百姓無立錐之地,國庫空虛,財用不足。每收復一地,便需要軍費無數,設兵駐守,又需軍費無數,待敵軍攻來搶奪,需軍費無數,安撫新收復之地民心,又需軍費無數。刀刀割肉,如何不懼?
并非沒有收復過失地,山東與河洛,皆曾收復過,但兵馬過境一看,所得遠遠不如所費。那收復來何用?空費錢糧,加劇國內動蕩,使戰禍不停。
最好是不必收復,大理國不難取,送到趙宋眼皮子底下尚且不想要,又何必從虎狼口中奪取中原之地。這是國情決定的,宋王朝根本上就不愿收復失地,這些事就是罪。
我也傻,竟還想著拿收復隴西來請功,還想著收復大理、關中再一一請功,謀個開府之權。太傻了,猶抱幻想。這些,從來都不是功勞,是大罪。你與我走得近,你也是大罪,殺你,該。
殺我也該,他們甚至還不知收復了大理、關中之事,不知我其實遠比眼下還有罪,罪大惡極,罪孽滔天,罄竹難書。”
張玨執著酒壺,良久無言。
他已不知如何應答。
這些道理,很多人早已明白,歷朝都有人明白,先有張俊,后有呂文德。
可惜張玨明白不來,他本以為朝廷為岳飛平反、為余玠平反,就是認可這些武將所做所為。
不是的,平反,那是因為他們已經死了……
“君玉兄,死心吧,你沾上我這樣罪大惡極的宋臣,若不反,只能身敗名裂。坐在皇位上的是趙昀也好、趙禥也罷,都沒用。就算趙祺是個傻子,萬事不管,不會開口殺我們,我們也必須死。坐在相位上的是程元鳳也好、賈似道也罷,都得殺我們,人品好壞,聰明與否,全都沒用,只要忠于宋廷,必須殺我們。
因為,這是宋王朝立國的根本,任何人都改變不了它,宋王朝的制度,其根基就是為了讓懦弱之主與滿朝士大夫能平穩治國。我們這樣的人是隱患,每一個忠于大宋社稷的人,都將視我們為敵。我們……人人得而誅之。”
張玨道:“好一個人人得而誅之,我們是叛賊,無甚可說的,只可惜了王將軍的忠心。”
李瑕抬手拿起張玨面前的酒壺,倒了兩杯酒,遞一杯給張玨。
他舉杯,道:“我說這些,是陳述,不必抱怨,你我坦然面對便是。”
張玨舉杯與他碰了碰,一飲而盡。
這一日下來,先是商量反不反,再是打賭比試,談罷王堅,又殺退來敵,至此時,他終于放棄了所有對宋廷的希冀。
不是“他娘的!反了就反了”的一時沖動,而是就該反了,心底確定這樣的朝廷就該推翻了。
當此胡虜肆虐之世,世間要的該是如唐太宗一樣以己身氣魄便能壓服武將的英雄,不是臨安繁華煙雨里終日憂武將不可控制的懦主。
酒入喉,張玨已感到這反賊當得暢快無比……
張文靜坐在這堂中,大部分時候都顯得乖巧,此時見二人碰了杯,眼中狡黠之色一閃而過,起身道:“對了,張副帥可還未說是否與我拜把子?”
“好!”
張玨哈哈大笑,伸手往李瑕肩上一拍,笑道:“大帥往后便算是我妹夫了?”
“見過義兄。枯坐這般久,小妹可算是得了個靠得住的兄長,也算是不虛此行?”
驛中笑聲更響。
驛館外頭顱搖搖晃晃。
不遠處,青白江兀自東流。
它見過了諸葛亮“拋擲南陽為主憂”,也見到了三十余年來大宋無數名臣良將“北征東討盡良籌”。
今日情境,依舊是“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見過了蜀漢后主的“千里山河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譙周”,今日又見這大宋君臣。
唯馀巖下多情水,猶解年年傍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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