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州。
十六日傍晚,張弘范牽著馬下了商船,自策馬向東徐行。
他眼神有些落寞。
既想著今日該是大姐兒出嫁的日子,又想到在漢江河谷見到的張五郎一行人。
“看來,五哥該是猜到了。”他又低語了一句。
正月,在昔木土腦兒,忽必烈那句“你家五郎,小聰明太多了”并非是對張柔說的,而是私下召張弘范密議,對張弘范說的。
當時大軍馬上要北征哈拉和林,山東李璮隨時有叛變的可能;關中已為李瑕所據;廉希憲叛投;諸多消息直指商挺、史天澤、儀叔安、趙璧等人也有通敵的可能。
形勢對于忽必烈極為嚴峻。
坐鎮亳州的張弘道遮遮掩掩、與李瑕的曖昧,證據確鑿。
亳州東可結李璮,西可與李瑕夾攻河洛,一旦有失,相當于對李璮的包圍圈出了個大缺口,讓其直接與李瑕相通。
不論張弘道行事是否代表張家的意思,已必須要除掉……
忽必烈一方面以防范關中之名,派嚴忠濟鎮守太行徑,盯著保州,不給張柔反的可能,另一方面施恩張柔,加封榮大夫。
至于亳州……暫時而言,忽必烈不能令張柔除掉張五郎,也不能開口叫張柔交回亳州。
一個不好,真逼得張柔魚死網破。
需要有所轉圜。
張弘范就是最好的人選,深受重恩,忠心耿耿。
且哪怕事情辦壞了,也不至于逼得張家跳腳。
忽必烈已給了張弘范太多的恩典,且還能給更多。
張弘范不會投附李瑕。
不說其家小在保州等各種原因,恰是因張大姐兒想嫁李瑕、張五郎已有暗中支持之傾向,張家投附之后,必被李瑕分權于諸兄弟。
只有忽必烈還能讓張弘范這個人繼承整個張家統領三十余城、八萬戶軍民總管大元帥的權力。
蒙古之寬,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對于張弘范而言,這件事既是機會,也是考驗。
若辦妥,往后張家之權必然全歸于他;若辦不妥……忽必烈給他的恩典越重,一旦背叛,忌恨越深。
但張弘范不愿、也不能對張五郎下手。
家族才是亂世立命的根本,若兄弟鬩墻,張家也要分崩離析了。
他身受重恩,也是身擔壓力。
事到最后,已全擔在他一人肩上。
家小在保州要顧、前途抱負要實現、兄弟情誼要保全,怎么做都難。
但張弘范還是打算做得完滿。
到了亳州,他試探了張五郎幾句。
發現張五郎沒變,還是那顧家的守成性子,張弘范這才決定接回大姐兒。
從根源上斷掉張家與李瑕的聯絡,亦是最好的辦法。
如此,兄妹三人,各作些犧牲。張五郎不至于死,最多去當個質子;大姐兒放棄些小情小愛,再找良人;他張九郎也愿挨些責罰,哪怕丟掉往后全統張家之權的機會。
往后,張家還是那個兄弟姐妹齊心的張家。
卻沒想到最后,不僅大姐兒不愿作這點犧牲,就連張五郎也不肯。
這才是叫張弘范最難受的。
他想到當年離開亳州大姐兒討要書籍之時,作為兄長何等寵愛這個妹妹;想到當年五郎寧可身負重傷也要保全家族……
轉眼之間,物是人非,他們都變了。
心念蕭索。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時近黃昏,平陵郡王府內頗為喜慶。
“請賓客入席。”
一對新人對拜過,觀禮的張弘道看著他們般配的模樣,心中又添了感慨,轉身入了席。
“娘家人請坐這邊……”
宴席倉促間又多擺了五六桌,張弘道招呼著家小,又讓張延雄去安排親隨。
“五郎,李瑕怎也不防著我們?”
“稱他‘郡王’吧,去坐吧,你想喝酒就喝。”
張弘道桌邊坐了,閉上眼歇了歇。
連日趕路,他渾身酸疼得厲害,但真正疲憊的還是那顆心。
也沒了心情夾菜,他捧起一杯喜酒喝了,眼睛已有些發酸……
張九郎還真以為他想不明白。
自大姐兒離開后,他整整分析了四五個月,確定忽必烈根本不敢在眼下動張家,才敢行事。
李璮多年異動不斷尚且無事,為何這邊一點小打小鬧到了張九郎口中,卻成了大禍?
張九郎口中之大禍,只關乎其一人之前程罷了!
這次,做了些小動作,怕是被趙璧查到了。
是他張弘道能力不濟,認栽。
那出奔逃命又如何?忽必烈敢動張家嗎?
當年六郎尚且肯放張世杰,今張九郎卻連親生兄弟都不肯放了?
說什么求情,這次忽必烈能高抬貴手,往后呢?待天下大定,還能容他不成?
是,他能耐比不上九郎,也繼承不了家族重擔,且愿意為家族拋舍己身。
己身可拋,卻不能只為實現張九郎一人之抱負!
那日相談,張弘范頭一低,說甚“接回大姐兒,我才好保五哥性命”,低頭間愧疚的是什么?
真當人想不明白?
“妹妹的一世姻緣,兄長的一世自由,就都比不上你一時前程?!就你張九郎有本事?但我也有妻子兒女!”
正想著這些,張弘道一轉頭,只見李瑕已端著酒杯過來。
對視了一會,李瑕持杯碰了碰他的杯子。
“我會好好待文靜。”
“百年好合。”
“五郎能來,我們很高興。”
張弘道又嘆惜,道:“我棄亳州而逃,沒本事,讓你見笑了。”
“不會,面對忽必烈與金蓮川幕府本就不易,人沒事就好。”
“我就知道九郎不能從你這帶走文靜。”
李瑕抬了抬手,兩人默契地轉向后院。
張弘道捧著個空空的酒杯,發現沒把酒壺也帶來,微微苦笑,問道:“你是故意設計商挺?”
“嗯,把水攪渾才好渾水摸魚,經驗之談。沒想到你還是被揪出來了。”
張弘道又苦笑,道:“你作為對手尚且肯幫我做到這些……”
“妹夫。”李瑕道:“作為妹夫才幫你做這些。”
“是。”
“根本而言,還是忽必烈沒將他自己看成是漢人。”李瑕道:“蒙古對待世侯太寬,這是弊政,制度上有疏漏,真有事,只能用猜忌來補。不如一開始就建立妥善的制度。”
“這話有深意啊,我得仔細琢磨。”
“那就好,只要這句話五郎聽了就夠了,別的就不打緊。今日是我大喜,不談這些了。”
張弘道點點頭,遲疑片刻,又道:“當年開封之事……向你道歉……”
“彼時各為其主罷了。”
“好吧,我只是想說……技不如人,甘拜下風。”
“先見文靜一面吧,我不想她成親時還帶著擔憂,你來得巧。”
“九郎一走我便安排了,緊趕慢趕趕到了……”
新房中,張文靜手執團扇走動了一圈,推了推窗往外面偷瞥了一眼。
往后這便是她這個側王妃的院子了,空了得再布置一番。
最好再用嫁妝把整個王府都布置一下,李瑕也太窮了,失了郡王的氣派……
聽到外間響起說話聲,張文靜連忙又到榻上坐好,整理了一下鳳冠,重新將團扇掩著臉,重新擺出名門淑女的模樣。
“文靜來見見五哥。”
張文靜忙扶著鳳冠又起身,拾著團扇繞到屏風外,先是了偷瞄了李瑕一眼,遮著半邊臉,又看向張弘道,微微嘆息一聲。
“五哥累我好擔心。”
“裝扮寒磣了些,往后你為人妻子,要相夫教子,賢良淑德,不妒不忌,莫失了張家名望……”
張弘道負著手,也沒兄妹相見的喜意,已開始板著臉訓話。
父親不在,長兄如父,他該交代的也要交代清楚。
張文靜初時還肯聽著,待見張五郎沒完沒了,已有些不耐,偷看了李瑕兩眼,終于抽著個間隙應道:“謝兄長教誨。”
“嗯。”
張弘道見自己又把氣氛拉低,看了看手里的空酒杯,有些尷尬,道:“五哥來得匆忙,也沒備些賀禮……這方面,不如你九哥。我待你,一向也不如你九哥。”
張文靜低下頭,想了想,道:“五哥莫如此說,我心里自有桿秤,誰更顧念家族長遠,我知道的。五哥能來,我們真的很開心。”
張弘道愣了愣,只覺暖心。
“你也別聽你九哥說逐你出家門,此事父親沒表態,我則不同意,雖然我……但往后家里誰說了算,還未可知。”
張文靜笑笑,抬起頭道:“都說了人家心里有桿秤了,人家今日成親呢,出去。”
賓客散場,郡王府靜下來……
紅燭搖晃。
李瑕送了人又回來,栓了門,在榻上坐下。
屋外已靜。
“現在安心了?”
“嗯,安心了。”
張文靜低聲應了,并不愿多談形勢,她只覺自己這場婚禮已因家中事耽誤了太多。
“五哥也是討厭,我這裝扮哪就寒磣了?”
她緩緩放下團扇,看向李瑕,低聲問道:“你覺得呢?”
“淡妝濃抹總相宜。”
李瑕目光落處,見她今日打扮得仔細,唇上一抹胭脂比往常添了些明媚。
頰邊紅暈也不知是妝紅還是羞紅。
他遂低下頭吻過去。
張文靜似想到了很多,又似什么都沒想。
五年前策馬持劍奔來的少年身影,高塔上凌空一躍……往事一幕幕閃過,心跳得厲害,又不知是因當年還是因今昔。
那年枯冢里他便緊緊將她抱在懷里,到今夜才終于可以肆意相擁。
鳳鞋掉落在地。
搖晃的帷帳被燭光映在墻上,許久,連紅燭也已熄滅……
“壞人……”
張文靜的聲音里帶著嗚咽,像是在李瑕肩頭咬了一口。
“你讓我等了……五年……唔……壞人……”
一紙彩箋被帷帳掀動的風帶起,飄落在地上。
“題得相思行,起來桐葉滿紗窗。秋光欲雨棋聲瀉,粉帳不容花露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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