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河匯入渭河前的一段河灘處,劉金鎖正一邊走一邊裹傷口,嘴里不停罵罵咧咧。
“看著吧,昨夜楊奔那一路,李澤怡、胡勒根那一路,肯定都立了功勞。就我們,跟著郡王堵劉整,還讓人逃了,真是倒了大霉……說來,楊奔臉臭,李澤怡嘴臭,你們有沒覺得?”
劉金鎖再回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親衛死傷慘重,平素逗悶子的幾個死的死、傷的傷,也沒人應了,遂住了口。
過了一會,他又嘟囔了一句。
“要是老子戰死了,你們別擺這喪氣臉。”
須臾,有親兵帶了個老漁夫過來。
“老丈,可有看到蒙軍過境?大概在天沒亮時。”
“稟將軍,小老兒是后面邱家村人,打漁的,今早……”
“沒問你這些,就說有沒看到蒙軍唄。”
“那沒有。”老頭把頭直搖,瞪著眼,道:“小老兒是來報案的,有兩個盜賊搶了小老兒的竹筏……”
“盜賊?”
“可不是嗎?天快亮時從上游漂來,嚇了小老兒好生一跳,一人生得矮小,一人稍高些,卻也不高多少,瘦得如竹竿一般,二話不說把小老兒抱下竹筏,搶了竹筏便順流逃了……”
“矮張?竹園張?”劉金鎖忙喊道:“追!繼續追……”
話音未落,前方已有信馬飛奔而來。
“將軍!將軍!”
劉金鎖抬頭望去,心里突突,暗想道,那劉整好生勇猛,今日可莫要再死了誰了。
“將軍!矮張與竹園張立了大功了!渭水,渭水正捉拿狗賊……”
“咕嚕嚕嚕……”
劉垓好不容易游到江邊,已是力竭。
他水性很好,但從前幾日起便一直在策馬狂奔,昨夜里又逃命、廝殺了一整夜,早已是又困又餓。
而當他終于上了商船要東去,也不知是被誰鑿穿了商船,沉沒得極快。
“卸甲!卸甲!”
劉整軍中驍勇都是會水性的,但披著甲卻實在不能泅水,因此一發現船沉,父子二人便已下令所有人脫掉盔甲。
來不及了。
就連劉垓,落水之際尚且才剛剛解掉護腹甲……
之后,他便看到那些來不及解甲的將士掙扎著,沉下去。
又有血在江里暈開,一個瘦小的漢子從江中探出頭來,之后又是一個。
這兩個漢子便那樣咬著刀,在渭水中翻騰,比游魚還要靈活,尋找著還能游動的兵士。
劉垓不敢去阻止他們。
他真的早就沒力氣了,只能勉力游到岸邊……
才捉著一塊石頭把身子從水中拉了起來,便見有好幾個光著膀子的村夫提著鋤頭沖過來。
“救我。”劉垓喊道:“我商船……”
話音未落,他肩上已重重挨了一下。
“打強盜啊!”
“打強盜啊……”
劉垓大怒,一出手便搶到那鋤頭。
他弓馬嫻熟,還真沒將對方看在眼里。
然而用力一拔,那村夫卻是被拉倒在地也不肯松手。
兩人對視了一眼,只見那村夫摔了個狗吃屎,抬頭看來,眼中還帶著驚恐。
“強盜打人啦!”
“嘭!”
一群村夫已圍上來掄鋤頭亂打。
劉垓又重重挨了一下,才發現此時盔甲也沒披,武器也沒有,竟真有些打不過這許多村夫。
不是有些。
很快,他已栽倒在地……
這日,渭河北面的西張村顯得猶為熱鬧。
一開始,有人說西邊有艘商船被人劫掠了,死了很多人。
“額趴在樹林里瞧得真切,砍得滿船都是血哩……看!就是那艘船,往下游去了……”
“快報官吧……”
之后,當有人指著渭河上的船大喊“船沉了”,村民們便涌到河邊看。
“真的沉了?”
他們都看到了有兩個身影在渭河中游來游去。
鑿船、捕盜……偶爾冒出頭來,之后又沉下去,就像兩條自由自在的大魚。
最后,還是村中唯一考過金國鄉試未中的老者知道該如何稱贊,拍掌大呼。
“真英雄也!”
高陵縣。
李瑕清點過戰場,心中想道:“這次是靠著阿合馬這些人僥幸贏的。”
也就是面對的是劉整,若換成阿術顯然會難打得多。
倒不是說劉整的軍事水平不如阿術,劉整更擅長水戰,戰略制定上也許還要長于阿術,這也是他能夠負責主攻黃河防線的原因。
他的打法本該是占據著合陽大營,不時派這些探馬赤軍襲擾,一點點將整個關中的防線拖垮。
可惜劉整大戰略上做不了主,被迫提前進入關中。
他是第一個被推出來試探關中兵力的。
而阿術才有真正自主的統帥之權,更擅長穿插奇襲,行軍路線更為詭譎。
昨夜這三支探馬赤軍若是阿術來指揮,將爆發出完全不同的戰力。
因此,李瑕沒有志得意滿,只覺如臨深淵……
雖然如此,當楊奔、胡勒根、李澤怡過來復命,他還是夸了他們幾句。
昨夜,楊奔伏兵于楓林鎮,將一支蒙軍的千人隊堵進了河灣,廝殺了一整夜,最后俘虜了差不多四百人,他麾下也傷亡不小。
胡勒根與李澤怡則是伏兵于清河鎮,勸降了七百余人。
黑夜之中,能控制住這些敵兵不亂竄,其實頗為不易。
反而是李瑕親自坐鎮的河口鎮,走了劉整,還被燒了一整片麥田。
因此,在與將領們清點好戰場之后,李瑕馬上便要見高陵知縣以及幾個鎮子的宿老,商議賑災之事。
議事者才到齊,又有信馬趕到。
“郡王,拿下劉家父子了。劉金鎖都統麾下兩名親兵,張順、張貴一直追到渭河……劉整夜里受了許多傷,傷口被河水泡爛了,大夫說是難治……”
“嗯,先給將士們治傷要緊。”
“是,郡王可要見劉整?人已往這邊押來。”
“忙過再談。”
李瑕話到這里,想起林子傳來的那封情報,關于劉埏寧死不降且割下了自己的耳朵。
他倒也明白劉家父子的心境,遂又交待了一句。
“劉整若要自刎,允。”
“當”的一聲響,一柄匕首被丟在地上。
“你要是想自刎了事,允了。”
張順心底恨劉整帶著胡虜入境燒殺搶擄,本有許多話想要罵眼前的劉整,但因得知劉埏死前的慘烈之舉,也懶得再罵。
用劉金鎖的話說就是“這種不聽人勸的老頑賊,與他無甚可說的,罵他是好心,沒來由還顯得自己蠢了。”
張順覺得很有道理,于是他退了兩步,以免血又濺自己一身,只與張貴等人并肩而立,冷冷看著劉整。
劉整只冷眼瞥了他們一眼,根本未細瞧。
但看著那匕首,神色已漸漸悲涼。
他可以敗,進入關中之前,早已有過會敗的預感了。
若是就擒于李瑕之手……不可恥。有劉黑馬、廉希憲之事,不至于因此損一世英名。
但,就擒于眼前這兩個黝黑矮小的無名之輩,鄉野村夫?
未免讓人太不甘。
張順等了一會,見劉整還不自刎,忽然想起來還有一句話沒說,遂道:“你放心,你自刎了,我們會說你是自刎的,劉將軍說這與你的身后名有大關系。”
劉整終于撿起匕首。
這一刻,也想到了過往之事……
年輕時,他從金國投靠宋國名將趙方,屬于趙方麾下的克敵營。
克敵營都是金國降兵,也是后來他麾下精銳的來源。
趙方死后,其次子趙范守襄陽。趙范也是名將,但貪杯好酒,蒙人收買了克敵軍,趁趙范大醉時打開城門,攻陷了襄陽,趙范也因此罷官。
襄陽失陷那一年,京湖七州俱陷,宋國有覆滅之危。
是他,跟隨孟珙力挽狂瀾、扭轉戰局!
之后,隨李曾伯收復襄陽,屢建戰功。
但克敵營的經歷、北歸人的出身,注定得不到宋廷的信任……
“哈哈哈!”
回顧至此,劉整仰天大笑。
“李瑕要讓我死?他不敢用我?‘劉整才氣,汝輩不能用,宜殺之,勿留為異日患!’趙方如此,李瑕亦自知無能,不敢用我!哈哈……”
張順倒是愣了一下,與張貴對視一眼,皆不知如何回答,心想這劉家父子不是不想與我們說話嗎?
卻見劉整已將那匕首擲在地上,用那通紅的雙眼瞪過來,理所當然道:“我要見李瑕。”
“郡王還在忙。”
張順不耐煩答過,見這個五旬老者身上的傷口被河水泡爛,看著也有些可憐,遂又好心提醒了一句。
“你想活?劉將軍說了,你活著未必比自刎了好。”
劉整根本就不理會是哪個劉將軍有這許多屁話,自顧自地道:“李瑕無自信、無氣度、無膽量,果然!”
張順一聽便惱,只覺這劉整實在讓人討厭,撿起地上的匕首,道:“那你等著。”
劉整仿佛捉住了生機,自冷笑兩聲,傲意又回到了臉上。
但一日過去,又一夜過去,他根本就沒見到李瑕。
心境漸漸有些變了……
次日。
河口鎮的水渠邊。
遠遠有灰燼飄來,也不知是麥田里的余灰,還是鎮上燒祭遇難者的紙錢灰。
李瑕一身普通打扮,正與幾個老農指點著那片燒毀的麥田說話。
“小郎君不知啊,小老兒不是與你講官府這處置妥不妥當,講小老兒心疼吶,心疼吶!”
“老丈莫急,我知道的。燒了確實太可惜,但還是得要再種,這批俘虜先留在高陵縣,由老丈親眼看著他們做牛做馬,把水渠挖到北面的三川河……”
圍在一邊的農夫們一個個愁眉苦臉,縮頭縮腳的,也不敢多說話。
唯有一個讀過書的老農夫滿臉痛心疾首,與李瑕說個不停,不時猛捶自己的胸口。
“從去年冬到今年六月,眼看就要麥熟了,眼看就要熟了,多少心血?!”
“唉,小老兒看小郎君這氣度,必是富貴出身,這六十余畝田的收成未必能入眼,唉,本也不是小老兒的,但心疼啊。”
“哪能不入眼?又有誰不心疼糧食?粒粒皆辛苦……”
劉整被押過來之時,看到的便是這吵吵鬧鬧的情形。
李瑕必然很忙,因不遠處就有人牽著馬匹,滿臉焦急,該要等李瑕他趕往別處。
而那些村夫顯然不識抬舉,認不出微服出巡的李瑕便罷了,連分寸也不懂。
好一會,李瑕終于是轉過身來,算是接見了被俘的劉整。
就在這田野邊。
“他們若是知道是你帶著外寇來殺人燒田,該一鋤頭一鋤頭打死你。”
劉整微微一愣,沒想到這是見面的第一句話。
倉促應對,他回答得也很奇怪。
“呵,還要我賠不成?我賠得起。”
李瑕仿佛沒聽到,自顧自道:“但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還是最善良的,他們最后也沒打死你兒子,押送劉垓見官了。”
劉整道:“我長子正領七千精兵攻潼關,由西面攻。”
“所以呢?”
“你不敢用我?”
“你知道自己的傷勢?”
“我還能捱。”劉整沒低頭看他潰爛的傷勢,道:“我并非怕死,而是要給我一路帶出來的將士們一個歸宿。”
他似乎想降。
不論是否出于真心,像是有這個打算。
但李瑕態度卻讓人感到難堪。
于是劉整仰了仰頭,道:“我雖不愿降你,卻須保全將士。你亦不必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既想殺我,何必惺惺作態讓我自刎?”
“討厭賈似道嗎?”李瑕忽然問道。
劉整再次愣了愣,無意識地往前傾了傾脖子,罵道:“賈似道心胸狹隘,自是惹人憎惡!”
“嗯,他是言語刻薄,你則是態度倨傲。你就沒想過,走到哪都能與人相處不好,是自己有問題?”
李瑕還認識一個如此傲慢的人,是秦九韶。
若是秦九韶,此時必會說“我不必與世間庸才相處”。
劉整不同,他的傲氣不像秦九韶那樣流于表面,他更深刻,傲是刻進骨子里。
他本就是惹人討厭,也被各國猜忌,這點他自己也知道,所以顯得尤為孤獨。
沉默了一會之后,劉整才道:“我落在你手里,無甚可說的。你既認為降服不了我,要殺便殺,到時我兒……”
“不必虛言試探,我不會用你,因為你沒有信念。”
“我未打算為你效命,你本也不敢……”
李瑕回過頭,用眼神打斷了劉整的話。
“回答我一個問題吧。”他像是想認真與劉整探討,問道:“你覺得,人活于世,沒有一個‘國’,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