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蔚已勸降了知商州的魏若虛。
魏若虛是劉黑馬的妻弟,早年曾隨劉黑馬出鎮商州,了解當地,因此被李瑕任命此地。
城中駐軍早已多次調派去支援武關,沒有多少兵力,且已前后無援,注定是守不住的。
董文蔚勸降也很誠懇,說是劉家父子投敵不能被原諒,但魏若虛卻只是被劉家牽連,還能有回頭的機會。
又說現在降了還能保全滿城百姓,若不降,待唆都殺回來那便是屠城了。
給足了臺階。
魏若虛出于公心也好、私心也罷,順理成章也就降了。
這是最稀松平常之事,大蒙古國攻城掠地一般都是這樣,屠城威懾,恐嚇別的城池紛紛投降。
經過一個月的苦戰,這一路的蒙軍終于打出了勝勢。
破武關、降商州、攻藍關,只差一點點就能夠長驅關中,勝勢一起,所向披靡。
入城,接管了城防,董文蔚即給魏若虛講述了形勢。
“關中是守了一月不假,但守住了才算贏,否則一月、二月,有何區別?反而是守得越久,越苦了庶民百姓。”
都說董二哥待人真誠,他說起這些確實是有感而發。
董文蔚沒想到李瑕麾下各路將領能抵抗住蒙古大軍這么久,讓他既為蒙軍的無能感到恥辱,也有些佩服這些宋將。
但道理還是那個道理,守得了一時,守不了一世。
宋國只會守,李瑕稍好些,趁著蒙古內亂反攻過來占了些便宜。
這讓人感到了威脅,卻還不足以改變攻守之勢。
當大蒙古國一回過頭來,宋國、李瑕始終是挨打的那個。
就是這么一回事了……
“好在,戰事馬上要結束了。李瑕的防線只需被攻破一路,便似一艘船被鑿開了一處破漏,轉瞬即沉。李瑕覆滅只在眼前,西南可早些安定……”
忽然,董文蔚停下了話頭。
他微微瞇起眼,注視著南邊。
一支千余人的兵馬正沿丹河向這邊迅速奔來。
看旗號,是石同甫終于趕到了,比預想中晚了許多,本該更早地攻破白陽關,趕過來。
怎也不提前派信馬來報?
腦中這些念頭一閃而過,董文蔚很快已察覺到了不妥之處。
也不知為何,看那軍容隊列,竟像是正在倉惶逃竄的殘兵敗將?
因李瑕不是一次兩次假扮潰軍偷襲,董文蔚沒立即放石同甫的兵馬入城,只將石同甫以吊籃吊上城頭。
當著魏若虛的面,石同甫說出了那個讓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末將無能!沒能守住武關……”
是夜。董文蔚之子董士慶快馬疾馳至藍關城下的蒙軍大營。
他給唆都傳達了壞消息,同時也轉述了董文蔚對這一戰的意見。
“秦楚藍田之戰勝敗的關鍵并不在藍田,而在南陽,因為南陽是四戰之地,古往今來地形便沒變過。宋軍期望以同樣的戰略對我們進行兩面包夾,卻忘了現在不是戰國,疆域廣闊的大蒙古國也不是處于諸國環伺之中的楚國。
我們不怕被堵在武關道上,我們唯一要擔心的是這次攻打關中已經耽誤了太多時間。六路大軍攻一宋國軍閥,齊集關中之外一個月未破境,惟獨將軍逼近藍關,距長安一步之遙。宋軍援兵來了又如何?晚了,已阻擋不了將軍殺入關中,為陛下速定西南,立二十萬人之中的第一戰功。至于身后之武關,家父來阻攔……”
唆都沒有完全聽懂所有的語言,卻能感受到董文蔚隱隱的擔憂和焦急。
這一仗明明是壓倒性的優勢,卻打到現在還沒有太多進展,怎么能不急?
現在好不容易打到藍關,身后又有宋軍堵過來,當然不能退,而是該盡快沖破眼前那薄弱的藍關,盡快把這一仗打贏。
藍關還不知道在南面發生了什么,只知蒙軍的攻勢越來越猛烈。
蒙軍雖沒有放棄以驅口來消耗宋軍霹靂炮、箭矢、木石的方式,卻明白只消耗是消耗不完宋軍的,遂開始派遣精銳進行攀城作戰。
這自然是傷亡慘重的一種攻城打法。
但藍關城頭上宋軍只有數百精銳戰兵,其余都是鄉勇民壯。
民壯拋落木石、傾倒金汁可以,遇到蒙軍殺上城頭時卻容易慌亂,幾次都險些被蒙軍攻占城頭,幸而摟虎親自帶人將蒙軍驅趕下去。
宋軍精銳就這樣被一點點消耗……
這種守城戰,讓吳潛心力交瘁。
正月二十八日夜里,吳澤扶著吳潛到營房坐下,看著祖父憔悴的臉色憂心不已。
“祖父,孫兒已熟悉了藍關情況,可為摟將軍參謀。而蒙軍并不只有一路攻關中,祖父還是回長安坐鎮為好。”
“我知你這孩子是擔心我,然而關中已無兵力,藍關若失,回長安又豈能安全?退無可退,不必退了。”
“孫兒并非此意,而是……”
“而是嫌我老而無用了?”
吳澤當然不是這意思。
吳潛并非沒有別的事情要處理,事實上整個關中在太平時節的治理都有夠他忙的了,戰時他要處理的也不止是南線,而是整個大戰場的后勤調度、以及整個關中的堅壁清野。
連他都要到藍關來,已經說明了整個川陜已經到了極限。
此時吳潛卻不說這些,笑著拍了拍吳澤,不讓孫子說話,自顧自地說起來。
“那日,我與你說謝安的功勞不夠,那何等功勞才夠?當收復失地、四海歸一。收復是功是罪,已非我所能考慮,今日只談如何做。”
“是。”
“我們與蒙古國力之差距,須有大勝方能彌補,一場兩場,不夠。我說不準還得勝幾場才夠,想來是看不到那天了。只說……開始扭轉國勢的第一場大勝,由王堅在釣魚城打出來了。此次,是第二場,沒有釣魚城的地勢,且蒙軍數路來犯,我們一路都不能輸。”
話到這里,吳潛嘆息道:“難。”
當然難,若說釣魚城一戰是奇跡,扭轉國勢需要一次次的奇跡。
“越是難,心氣越不能泄了。關中沒有兵力來支援,只有我這手不能提的老朽來,來給將士們鼓鼓勁,我們咬牙撐到蒙虜撐不住的時候,那就是勝了。”
有這樣地位夠高的人坐鎮,士卒才不會起投降的心思。
戰意高、足夠堅決,大概就是楊大淵與王堅之間的區別。
吳潛說著這些,疲憊地躺下。
“觀這幾日攻勢,我感覺蒙虜已經急了……也是,搶擄慣了的強盜,開戰一月猶未見戰利品,如何能不急?”
“不怕他們急,急也攻不上來。”
“依蒙軍攻蜀戰例,不少山城都是被他們夜攀險地、偷襲得手,你莫當他們只會騎馬射箭,不可懈怠。”
“是,請祖父好好歇息,孫兒這便去巡城。”
吳澤本是翩翩貴公子,短短幾日戰事卻讓他臉上的皮膚都顯得有些粗礪起來。
他成長得卻極快,愈發沉穩。
有些人就是做什么都有天賦。就像吳潛,年紀輕輕便能中狀元,勝過許多寒窗苦讀的人。
吳澤亦是如此,習文學武,治軍打仗,上手都很快。
他如今已代替魏先生,暫時當摟虎的參謀。
那魏先生說是讀書人,其實都沒有功名,只是識得字、會算帳。吳澤出身于狀元門第,自覺至少做得不會比魏先生差。
但這夜與摟虎坐在望臺上閑聊,摟虎卻說吳澤不如魏先生。
“魏先生平時都給將士們提心氣,吳郎君便不會。”
“要如何提心氣?”
摟虎想了想,招過一個士卒,道:“栓娃你來說,想讓吳先生給你說什么?”
“魏先生說,這一仗我們能贏哩。但額正問他為啥能贏,戍樓就給砸塌了。”
“那你想知道我們為啥能贏?”
“也不是,額跟著將軍打仗,但就是……魏先生沒了,有兩日沒給額們談心哩……”
吳澤沒做過這些,也不敢貿然學著前任參謀去開解士卒,只試著給這栓娃說說為何能勝。
想了想,他說的還是吳潛剛才說的那句。
“我們能撐得住,蒙虜撐不住。蒙虜打多久,我們就守多久,最后肯定是他們先撤。他們還忙著爭權、爭財,已經急了。”
“那我們這路守住了,其它路破了怎么辦?”
吳澤就苦笑,道:“放心吧,我們這路是最難打的……”
忽然。
摟虎猛地站起,張開他的弓,對著懸崖一箭射出。
那分明不見人的黑暗中響起一聲悶哼,有人滾下懸崖。
“敵襲!”
正月末的夜色很暗,稀薄的月光中人影難辨,望臺上的篝火卻照亮了摟虎與吳澤的身影。
“嗖!”
摟虎縱身一撲,將吳澤撲倒,再一回頭,只見黑暗中已有一支支鉤索鉤在城垛上。
在這開戰之際,他心里卻還浮起一個念頭。
“吳相公說的對,蒙虜果然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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