唆都沒想過自己會敗。
可一旦士氣崩潰,兵敗如山倒,他根本無法挽回。
若說士氣如山崩地裂,那第一道裂痕就是二十八日夜里偷襲藍關失敗,反遭到了宋軍的炮擊。
當時唆都以為傷亡并不大,無非是晚幾日攻城。
但這已在士卒們心底埋下了“沒到最后一刻,宋軍都還有后招”的擔憂。
之后唆都又下令驅趕民壯攻城,終于在三十日的夜里,攻破了藍關。
蒙軍大喜。
然而,入城之后,他們迎來的是整個藍關關城的烈火、爆炸……轟然巨響聲中,宋軍竟是直接毀掉了關城。
烈火持續了一日一夜,當蒙軍好不容易滅了火,面前遇到的又是轟鳴的炮響。
以及一整支嚴陣以待的宋軍。
宋軍怎么可能還有援兵?
藍關這么重要的地方被攻打了那么多日,宋軍能抽取的援兵早抽掉了,哪里還有援兵。
雙方一交戰,宋軍就大喊著告訴他們了。
“合必赤已死,蒙軍在黃河大敗!”
蒙軍士卒不管信或不信,一次一次面對宋軍的頑固的防守,潛意識里早已認為攻不進關中的。
爬上藍關,被打回來了;攻破藍關,關城被炸了;好不容易滅了火,又遇到宋軍援兵嚴陣以待……那再打過去,一定還有別的宋軍。
宗王合必赤那一路友軍都完了啊。
像是雪崩時的第一塊積雪掉落,馬上便有第一個掉頭就跑的蒙卒。
唆都是蔡州總管,麾下是蒙古漢軍。他是蒙人,下令都是通過通譯下令。
有勝勢時,這些都不是問題。
但一遇逆勢……就像是雪崩,在雪崩面前,人力無比渺小。
唆都是樂極生悲,根本沒能預料到殺入藍關之后會面對這樣一系列的情形。潰敗一起,他根本無挽回。
林子則是大悲大喜。
他率兵趕到藍關以北之時,正是正月三十日的丑時,只見藍關城上一片大火,還以為是藍關已經失守了。
之后,很快便遇到了吳潛。
林子無法言說當時是怎樣的心情。
他曾經為程元鳳做事,清楚這些相公到底有多尊貴,這夜他卻見到了聲望更高的吳相公最狼狽最憔悴的模樣。
熬到油盡燈枯了一般。
“吳相公,這是……”
“讓將士們歇一夜,火勢一滅,破敵吧。”
將士們歇了,吳潛卻沒歇,規劃著接下來的戰事,調整火炮與伏兵的位置,安排探馬。
直到看到藍關火勢漸小,他才菀爾了一句。
“看小兒輩破虜。”
“破虜!”
從藍關跑到商州,一百五十里秦嶺山路,拼命跑、拼命跑也需要跑十個時辰。
蒙軍士卒為了逃命,在山道上奔跑、翻滾、砍殺、踩踏,一口氣都不敢歇。
宋軍竟是也追了上去。
摟虎本來就有些瘋,他是彝族山民出身,在這險峻高山上如履平地,麾下的士卒或是他帶的舊部,或是當地人,對地形熟悉,跑得也快。
林子帶來的這兩千人好不容易到了藍關,歇了一日一夜,已緩過勁來,不愿白來一趟,也不愿落在藍關守軍后面。
宋軍這般奮力追趕,一直追著蒙軍潰兵到了商州以北。
吳澤原本打算停下。
他比摟虎、林子更清楚形勢。一直奇怪唆都為何只領數千兵力驅趕著驅口攻城,商州至少還有萬余蒙軍,卻不調到藍關。
直到林子派控馬回報,稱發現商州正在大戰。
吳澤這才確定有援軍牽制住了很大一部分蒙軍。
他馬上為摟虎、林子參謀,提出繼續驅趕潰兵沖潰商州蒙軍的陣線。
若沒有吳澤在,摟虎、林子這樣的武將也許還是會這么做,但未必有自信。從吳澤口中提出就不一樣了,他們佩服吳潛,也連帶著佩服吳澤,對讀書人天然的有種信服。
軍師這般說了,那就一定對。帶著這種想法,沖殺起來便是毫無顧忌。
武關道上,有人逃,有人追。
再一看前方殺聲沖天,竟還有一場戰役在進行,潰逃中的蒙軍心情愈發崩潰。
都說蒙軍好戰,喜好的是那種擊敗敵人肆意搶掠的戰爭,而不是這樣的硬戰、苦戰、敗戰。
受夠了。
戰事太多了。
好不容易逃到這里,前方還在打?!
越來越多的蒙軍發了瘋。
他們看到商州城門緊閉,于是吼叫著繼續向前沖。
宋軍在他們身后驅趕著,引導著他們逃跑的路線,最后撞向董文蔚的大旗。
唆都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本以為董文蔚能夠接應他“撤退”回來的兵馬,穩住頹勢。
但現在看來,反而是他要沖亂董文蔚的兵勢。
一名潰軍被斬殺。
執刀的蒙軍士卒放聲大吼道:“不許沖陣!所有潰兵從兩邊繞后……”
潰軍涌上來,推倒了這些士卒,活活將他們踩死。
“冬!冬!冬……”
蒙軍戰臺上的鼓聲大作,董文蔚已親自沖鋒,直撲忠義軍左翼楊友一部。
宋軍的戰鼓也大作。
楊友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反正就是王蕘在告訴他,快勝了。
但依舊沒見到戰臺上有令旗提醒右翼來支援。
楊友只好一邊指揮士卒抗住蒙軍的攻勢,一邊大罵王蕘。
不可否認的是,王蕘確實指揮得很糟糕。
這種糟糕使得忠義軍被分割。但戰場形勢的突然變化,使得整個戰場都趨向于混亂,戰陣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各方陷入了亂戰。
左翼,楊友所部的兩千余人被分割成好幾部分,身邊只剩百余人了。
楊友是楊妙真的侄兒,身上有股紅襖軍的草莽之氣,打起仗來也著實是兇。
他的槍法了得,比劉金鎖還厲害,只不過氣力不如劉力鎖大而已。
此時見王蕘還不派援兵來,楊友放棄了打勝還是打敗的想法,干脆沖向石同甫的旗幟所在。
一旦殺入敵陣,不管別的,這小股忠義軍就像尖刀一般,直殺到石同甫大旗下。
石同甫才指揮著把忠義軍左翼分割,一回頭,見楊友殺來,連忙招呼親衛擋上。
來不及了,長槍刺來,槍尖如梨花雨落,包圍了石同甫。
“叮叮叮叮……”
僅僅交戰四招,“噗”的一聲,楊友一槍捅進石同甫的眼窩。
“死啊!”
長槍一挑,挑破眼球,把石同甫的頭盔挑落。
有忠義軍士卒撲上,一刀噼開石同甫的腦袋。
左翼士氣大振。
“叛賊受死!”
董文蔚、董士慶已策馬趕來,兩柄長刀勐噼楊友。
都是河朔世侯,董文蔚認得楊友,見面亦不留情。
但今日殺到眼紅,董家父子顯然是托大了,為求迅速取勝,親自沖鋒。
“吁!”
有忠義軍士卒搶上前,與董士慶馬匹一撞,悶響聲中,那士卒倒地吐血,董士慶也摔下馬來。
“噗!”
只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楊友已沖上前一槍捅翻董士慶,哈哈大笑。
“噗!”
董文蔚上前,一刀砍倒了楊友。
血光飛濺,那持槍的臂膀已被斬飛起來。
“死啊!”
終于,忠義軍左翼的將旗倒了下去。
董文蔚又悲又喜,站在兒子的尸體前大哭。
“勝了!勝了!”
他已擊敗忠義軍側翼,很快就能驅其潰兵沖亂所有宋軍。
但來不及了,回頭一看,只見潰軍已如潮水一般涌上來。
才投降蒙軍不久的商州知州魏若虛還站在蒙軍戰臺附近。
轉頭一看,宋軍已然沖殺過來。
“別殺我!”
魏若虛連忙向高處攀去,一邊回頭大喊道:“我是郡王任命的商州守,不得已……”
“噗!”
殺紅了眼的宋軍士卒根本不管這些,既見到蒙古高官,直接便砍了報功。
“殺啊!”
整個戰場漸漸向西面偏。
董文蔚想沖潰宋軍,卻被自己的潰軍沖得不斷向西逃。
但西面是秦嶺的高山,逃著逃著,他終于被圍困在山崖下。
今日一戰,竟是從必勝突然轉成了這等慘敗。
荒謬,卻又無法挽回。
當然不甘,對手根本就是不會指揮,唯運氣太好。
“時也,命也……爾等投了吧。”
董文蔚想到家中仕大蒙古國者,還有兄弟六人,子侄數十人。而董文用被俘已讓家族十分難堪。
一念至此,他徑直提起刀,架在脖子上一抹。
尸體倒在地上。
“將軍!”
周圍士卒紛紛大哭……
一旦潰敗,傷亡的人數急劇上升。
越來越多的尸體倒在了丹江邊,直到忽有人大喊了一句。
“拿到蒙將了!”
“俘虜唆都了。”
唆都幾乎已逃過了宋軍的陣線,將要脫離戰場。
但其實也逃不掉,前面的武關還在宋軍的掌握中。
他并非沒有戰死的勇氣,只是在藍關初敗時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而之后一路潰逃,逃著逃著,已不知何時戰死才好了。
他被一路押上宋軍戰場,看到了王蕘得意洋洋地站在那,不由破口大罵。
“這就是你們這些漢人所謂的忠義嗎?王蕘,你說過要忠于大汗,但還在暗地里謀反,你太無恥了!我們蒙古人寧可折斷骨頭,也絕不會像你這樣背信棄義……”
王蕘冷笑,上前就給了唆都一巴掌,用蒙語回罵。
“額秀特,你的狗屁大汗不背信棄義?寧可折斷骨頭?信不信我拔出你的舌頭,把它像你們烤牛羊肉那樣烤成美味。”
聞云孫轉過頭,與董楷低聲交談了幾句,聽董楷翻譯了這些對話。
“他又說什么?”
“他說,他不會投降,蒙古人不會乞求敵人庇護。”
聞云孫道:“倒是條好漢,他既不降,傳首以懾蒙兵,如何?”
語氣平平澹澹,商州這場戰事基本已定下來,敵將如何處置,小事而已。
董楷望向遠處的戰場,點了點頭。
“宋瑞所言甚是。”
“噗。”
唆都因得了聞云孫一句夸,很快,腦袋便被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