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襄陽已然很冷了。
傍晚,結束了又一日的戰事。
呂文煥在戰甲外多披了一件皮襖,站在城墻上看著漢江上的歸船。
不斷有尸體漂過來,由襄陽城的民兵們負責打撈,埋葬。
便是叛軍的尸體也會被安葬起來,,因為呂文煥說他們也曾經是川蜀戰場上抗蒙的同袍。
看著看著,一封戰報遞到了他手里。
「各十月庚午,叛軍既圍鄂州,守將莊胥陽以城降,呂文福宰兵巷戰不支,力盡被執。呂師龍率部走江州,告援。」
短短的一句話,一眨眼便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沒能馬上相信這件事,于是他又看了一遍、兩遍。
看來看去,就這般短短的戰報里卻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信使在哪里?」
呂文煥走向那名信使,臉色冷峻,開口便叱喝道:「休當我不知,李逆派你來詐我的。」
「將軍,小人是龔平啊,曾隨將軍打過泗州之戰……」
呂文煥定眼一看,才想起確實見過眼前這張丑得讓人頗有印象的臉。
他皺了皺眉,心想難道鄂州真的丟了嗎?
從襄陽城到隆中山大營的一路上,呂文煥終究艱難地接受了鄂州有可能已失守這件事。
隱隱地,這件事給他帶來了一些警醒。
才走到大帳前,呂文德的聲音已然傳了出來,依舊是那般粗豪。
「老六來了?進來吧!」
「大哥。」
呂文煥掀簾而入,正見呂文德光著膀子坐在那,任他的親家兼幕像丘霞亨針灸。
那具曾經健碩的身體已然皮膚松馳,唯有道又一道陳年舊疤還在證明這個男人一直在為國征戰。
隨著丘震亨將枚枚金針扎上,不一會兒,呂文德背上已滿是細密的汗水。
「少保體內濕氣太重了,最好清淡飲食、少飲冷酒。」丘震亨道:「尤其是莫再動怒,需知優憤生疾,氣則生疽。」
「哈哈哈。」呂文德大突道「唯親家翁說的,老子要是能不動怒,那老子還是呂黑炭嗎?」
「大哥,你便聽丘翁一次,多保重身體吧。」呂文煥亦上前勸道。
「坐,老六。與其說這些沒用的,還不如說說什么時候拿下李逆,讓老子早些回鄂州去。」
「鄂州……」
「李逆稱帝沒多久就離開長安,又被老子圍著,他后方一定已經不穩了,軍心必亂,再加糧食、箭矢快用完了,老子覺得這一仗馬上要贏了。」
呂文煥聽呂文德說著李瑕的后方不穩,心神有些恍惚,,擔心說了鄂州的消息會讓呂文德怒火攻心。
但這樣的大事終究是瞞不過的。
「大哥啊,只怕后方不穩的,是我們。我得到急報,鄂州丟了……」
「蠢材,哪里聽到的消息?姓李的狗猢猻又在耍詐。」呂文德喝道:「去把信使殺了。」
「很可能是真的。」
呂文煥嘆息,將所知的消息都說了。
呂文德雖破口大罵,出乎意料的是,倒也沒有太過暴怒如雷。
畢竟戎馬一生,經歷了太多大風大浪。
「娘的,老子還是不信,再等等后續的消息。娘的,也許我四子能把鄂州拿回來,史俊連兩萬人都不到。」
「大哥啊,鄂州能丟,可見這兩年來恩相的變法失了民心,再要拿回來只怕是難了。」
呂文換對這大宋朝的內優外患早已有所察覺,甚至他自己就與原本守襄陽的高達有矛盾,與高達的部將
有隔閡。
呂文德赤清楚這些,但沒那么在乎,道:「那就是等老子除了李逆,帶著他的腦袋去拿回鄂州。」
「我是怕鄂州一丟,再攻李逆就難了。一則將土們家卷田產都在鄂州,容易軍心不穩;二則史俊、姜才隨時可以切斷我們的后勤,甚至進逼臨安……」
「老六你是哪般主張?」呂文德喝道,「都把李逆圍困在這了,還能放他走了不成?」
趁著我們與李逆之戰,駐兵越來越多。戰事
「蒙元借著開榷場互市之名在鹿門山筑壘,又趁著我們與李逆之戰,駐兵越來越多。戰事再拖下去,萬一讓蒙元漁翁得利……」
「再拖下去?李逆還能撐幾天?他拿什么撐?!」
呂文德一發火,身上的灸針晃晃悠悠,抖得厲害。
丘震亨連忙給他拆針,嘴里勸道:「少保不必動怒。」
「親家你來告訴老六,那句話怎么說的,平叛大業只差這最后一步,這狗老六想要氣死老子。」
「六將軍啊,為山九仞,功歸一簣,多難得才將李逆包圍到這個地步,你教少保退了不成?」
呂文煥道:「若最后還是要與李逆和談,那不如趁早和談。」
「等他成了死人你再說和談。」
呂文德十分生氣,但因身上的灸針還沒拆完,不能像年輕時候那樣打呂文煥兩下。
他遂深吸了兩口氣,語重心長道:「朝廷之所以與蒙元和說,因為那是胡虜,取不了大宋的天下。李逆不一樣,那是想取代趙氏社稷的,朝廷不可能與李逆和談。」
呂文煥道:「可眼下之局面,若能讓李逆與蒙元……」
「老子知道你怕什么,被蒙元嚇破了膽的廢物!老子一輩子都在與蒙古人打仗,多少次打得他們屁滾尿流。這么說吧,蒙古人不會水戰,不會對朝廷造成威脅,先滅了李逆,鄂州自然就拿回來了。」
呂文德這一揮手之間,頗有英雄氣概。
呂文煥拗不過這個大哥,只好嘆息著退了出去,轉回襄陽備戰,準備又一輪對李瑕的攻勢。
他才離開,陳元彬便趕來求見。
「少保,方才六將軍來過?學生聽說,李逆幾日來,三番五次派人見六將軍。」
「那又怎樣?老子的六弟還能附逆不成?!」
呂文德喝叱一聲,陳元彬連忙低頭,不敢再多說。
丘震亨一邊收拾著藥箱,一邊看著這一幕,暗暗打量了陳元彬一眼,似有些疑慮起來。
此時才剛剛入夜,營中有將土呼喝起來。
幾人出了大帳一看,只見遠處的隆中山上,正有一團煙火在綻放,照亮了大片天空。
沒過多久,漢江上的叛軍船隊中便響起了歡呼聲。
之后,叛軍又開始對江岸上的宋軍呼喊起來。
「拿下鄂州了,抄了呂老狗的后路!」
「對面的兄弟們!鄂州已經被我們拿下了,你們被包圍了!」
「歸降圣明天子,反了趙氏昏君吧……」
李瑕也在船艙里看煙花。
「好美啊。」
閻容、唐安安都趴在窗前仰著頭,一左一右將側臉展示給李瑕,同時贊嘆了一聲,卻不知她們比那煙花還美。
當天邊那團絢爛褪去,閻容便抱住李瑕的胳膊,道:「是鄂州拿下了吧?信使逆流到了襄陽,臨安想必也收到消息了。」
話到這里,她不由抿嘴笑道:「謝道清許是正抱著他的傻兒子嚇得大哭呢。」
「大概是會哭的。」李瑕不認得謝道清,但想到趙禥那個祥子,認為他
很可能是要被嚇壞的。
自宋蒙開戰以來,蒙軍曾攻到黃州一次、攻到鄂州一次,這是最逼近臨安的兩次,但都沒有破城。
也就是說,這次唐軍攻破鄂州,是臨安小朝廷南渡以來,遭遇的最近的戰火。
倒不是史俊的不到兩萬人戰力比忽必烈強多少。
史俊攻鄂州比忽必烈有利之處在于他不是外虜,遇到的抵抗沒有那么堅決。而且鄂州軍民的士氣顯然不比當年了。
因此出戰之前,李瑕便認為有七成把握。
「說不定現在,向我們陛下求和的國書已經從臨安遞出來了。」
這陣子軍中糧草快要用盡,已經將一日的糧草分作兩日發放。閻容、唐安安以往過得都是嬌生慣養的日子,頗不習慣軍中艱苦,眼看終于要熬出頭了,自是欣喜非常。
「陛下終于要得勝還朝,回了長安我得好好洗個澡。看我們安安,都被餓瘦了。」
「姐姐……我沒有,我不餓。」
「那是被陛下折騰得瘦了?」
「沒……沒有。」
李瑕吐了口氣,略帶著些笑意,道:「還得再忍一忍,宋廷未必就求和了。」
「那就真個兒打到臨安去。」閻容道:「臣妾也想吃豐樂樓的菜了,陛下不就是要帶臣妾到臨安去嗎。」
她其實不懂局勢,說這些無非是陪李瑕解悶。
但這一句「打到臨安去」倒像是真的給了李瑕某種思路與底氣。
他眼底那一抹愁意也就消了許多。
閻容大概是能感覺到李瑕這一點小的情緒變化,得意地笑了笑,伸手就捧著他的臉。
「陛下明日又要早起,臣妾與安安今夜早些侍候陛下歇息嗎?」
「今夜反而要遲些。」李瑕把將她提到一邊,「好了,陪你們看過煙花,我得去見個人。」
閻容不依,伸手便去解李瑕的腰帶,撒嬌道:「日夜就是在這幾艘戰船上,還有誰可見的?陛下倒不如讓那些文武臣僚們休息休息。」
李瑕任她寬衣解帶,道:「給我換件衣服吧,就換這件普通的……」
換了一件普通的黑衣,李瑕出了船艙,躍上了一般小船。
撐船的是霍小蓮及幾名選鋒營的士卒,難得猶豫了一下。
李瑕又道:「走,莫驚動了房卿。」
「是。」霍小蓮道:「末將已打探過了,呂文煥沒有設伏,只乘了一條小船出來。」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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