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
呂文德勃然大怒,猛地在戰車上站了起來,指著丘通甫。
「你是說老子被蒙古人騙了?!老子怎么可能被沒長腦子的蒙古人騙了?你知道老子多少次驅退蒙軍?「
「岳父……」
「大宋與蒙元議和了,娘的,老子抗蒙三十年,蒙元主動與大宋議和了……「
話到這里,呂文德更氣了。
他不愿承認,蒙元是被李瑕打得議和的。
他打了三十年,還不如李瑕打十年。
但至少蒙古人是想與他呂文德做生意。
「現在是李逆想要破壞議和,他怕大宋得到了戰馬,怕大宋販賣出絲綢、茶葉,慢慢恢復國力剿滅他,所以他一直在挑撥議和!明白嗎你這個讀書讀到不明國事的蠢書生!」
「岳父啊!六叔說的不錯,靜觀其變……靜觀其變總是錯不了的,大軍折損不起!「
丘通甫跪在車轅上,用膝蓋走了幾步,重重磕了個頭。
「岳父!小婿崇敬你,敬你兩淮驅兵、撫定京湖、經營兩廣、支援川蜀,聲名在于敵國,勛績著于三邊!小婿卻不想讓父親的死被蒙元利用來挑唆你的怒火,使得京湖十萬精兵為此折損……父親在天之靈何以安息啊?!」
話到這里,丘通甫大哭。
淚水灑在車轅上。
但戰車還在前行。
已能聽到前方又是「轟「的一聲巨響,也不知是哪里又被叛軍的炮火擊倒了。
丘通甫嚇得身子一顫,抬起手來向四周一指,指向那些呂文德的親兵。
「岳父啊!這些都是你的同鄉人啊!現在鄂州丟了,江陵丟了,你難道要讓你的同鄉子弟送死……」
「什么?江陵什么時候丟了?」
「李瑕說的,他說姜才與史俊一旦合兵,就能扼住漢江下游,那么,岳父你的援兵進不來,而他的援兵能從漢江上源源不絕……」
「放屁!」呂文德怒道∶「李逆是在放屁!他不會有援兵了!你當元軍什么都不做嗎老子告訴你,河套、延安、黃河、潼關,元軍正在全力攻李逆!」
「岳父難道是想讓元軍重新吞下漢中嗎那是漢江上游啊……」
「閉嘴!老子難道還沒你懂嗎?!閉嘴!」
呂文德只覺怒氣上涌,頭痛欲裂。
」老子不要與你這蠢材說,陳元彬……」
他開始喊自己最信任的幕僚,也是最懂自己心意、且愿意出謀劃策殲滅李瑕的人。
「陳元彬!你來告訴這小畜牲,老子馬上就能殲滅李逆……「
事到如今,太多人支持呂文煥的意見了。
但呂文煥比他年輕了二十歲,見識還太淺了。
只有陳元彬懂局勢……
遠遠有探馬奔過來。
「報!」
那一聲通報似乎很遠。
呂文德轉頭看去,因為他的軍陣太大,其實什么都看不到。
「娘的,老子什么都看不到……「
以前,他帶三千人奇襲汴梁,那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時候雖只三千人,但從淮右到河南,一路上的局勢他都洞若觀火。
「報!少保,元軍來了!元軍來了!元軍派使者來告訴大帥,愿意助大帥殲滅李逆……」
「好。」呂文德道「告訴他們,老子馬上就要殲滅李逆,讓他們等著........「
「岳父!」
丘通甫大急。
他是醫者,一眼就能看出呂文德病得很嚴重。
而被李瑕俘虜了一次,他認為這一
仗要贏的話不是沒可能,但絕對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試想,元軍都逼到附近了,大軍殲滅李瑕而傷亡慘重,主帥又病重……那一切的戰果必然全部都被蒙元吞下。
「岳父啊!這種局勢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來,岳父怎么就看不懂呢六叔都提醒你了,求你醒一醒啊!「
「你說什么?」
「小婿敢斷言,岳父今日若不與李瑕休戰,必為天下笑柄…」
「小畜牲!你給老子再說一遍!」
「岳父會是天下的笑柄!」
呂文德那高大到可怕的身體忽然晃了晃。
他有些頭昏眼花,看不清眼前的畫面了,于是向后退了兩步,想在戰車上坐下來。
耳畔回蕩的卻是那句「醒一醒啊」「醒一醒啊」,像是戰鼓在腦子里敲。
「不,老子是大宋社稷惟一的倚仗……」
呂文德想坐下來,但眼前一黑,竟是就這樣栽倒下去。
「岳父!」
「少保!」
「咚!咚!咚!咚!」
戰鼓一直在響。
李瑕親身策馬上陣,領著士卒們殺到了宋軍營帳之中。
因為身后有太多都是步卒,不得不減緩行軍的速度,不然他現在已經與劉元禮匯合。
那么,這一戰就更多些勝的可能。
但……事實上,李瑕并沒有必勝的把握。
因為這些宋軍士卒確實是好樣的。
在后路被斷、敵方來援的情況下,士氣低落的宋軍士卒還是爆發出了驚人的意志。
后人看歷史一直看不起的宋軍士卒們,抗蒙三十余年不敗的宋軍士卒,讓李瑕覺得比蒙古人還難纏。
一方面,敵方將領倉促應敵,李瑕在戰術上有優勢,但真的穿入了宋軍陣線,卻又能感覺到宋軍士卒的頑強。
很奇怪的感覺,就像是陷在泥潭中。
其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好打。
李瑕的信心在于,他始終相信大宋上層的腐朽與軟弱。
若非如此,何必反宋
忽然。
「陛下!」
李瑕勒住韁繩,退回了陣列,聽探馬稟報。
入耳的消息卻不太好。
「陛下,元軍來了。」
「怎么會「李瑕皺了皺眉,在心中喃喃自語,「我以為至少呂文煥是理智的。「
他不可能料中所有的事。
本以為呂文煥是理智的,那呂文德之所以敢繼續打,應該是呂文煥已經控制住元軍了才對。
沒想到竟是這樣的……
登時,李瑕為難起來。
連他也沒想到,呂文德會讓局勢走到現在這種玉石俱焚、很可能讓蒙元漁翁得利的地步。
他已不愿親手去殺戮那些宋軍士卒,而是立馬在軍陣中向東回望,在心里喃喃了一句。
「失望。」
過去,哪怕有私人仇怨,哪怕不齒于呂家的貪婪。李瑕至少是敬重呂文德保家衛國的三十年的。
但今日,他確實感到了失望。
連帶著對呂文德的能力以及他對天下社稷的貢獻都感到失望……
戰斗還在繼續。
遠處,呂家軍的中軍大陣沒有再向前行進。
但各個小戰場上,將領們還在各自指揮。
一個個士卒倒下,有宋軍,也有叛軍。
一張張
臉龐仰望著藍天,都還很年輕。
他們本不該死……
一片黑暗之中,隱隱傳來一個聲音。
「呂少保怎么能連這都看不清」
「老糊涂了。」
「唉,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呂文德緩緩睜開眼,轉頭看去,只見自己還在戰車上,但軍陣已經停止了前進。
方才聽到的說話聲是在戰車后面,該是文吏們在低聲議論。
但呂文德認真聽了一會,卻什么都沒聽到。
「少保,陳元彬叛逃了。」有親兵上前道「陳元彬逃到元軍當中了……」
呂文德愣了一下,如再遭重創。
丘通甫跪在那,不敢再說話。
良久。
「可笑。」呂文德喃喃道,「可笑,陳元彬一逃,老子不就……不就……」
他沒說后面的話。
也許是不就「明白「了,也許是不就「不會上當「了。
「陳元彬真蠢。」
「少保,李逆派人來了,也許是來投降的……少保要斬,還是要見」
呂文德抬頭看去,見戰事還在繼續,遂應道∶「見。」
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叛軍士卒昂手闊步走來,才到陣中,被宋軍摁在那兒。
「李逆派你來,何事可是想要投降。「
那叛軍士卒竟是冷笑一聲。
「奉房相公之命,特來告訴呂少保一句話……「
呂文德聽對方喚自己「少保」倒是愣了一下。
他下意識看向了遠處的旗幟,上面是他的官銜。
「京湖制置使,寧武軍節度使、武昌軍節度使,兼湖廣總領財賦、管內勸農營田使、三衙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授少保,封崇國公,開府儀同三司。」
開荊南之制閫,總湖北之利權,如日中天。
但不如李瑕。
叛軍呼一聲「少保」又怎么樣,還呼李瑕是「陛下」呢。
呂文德回過神來,只聽對方繼續說著。
緩緩地,一字一句地。
「呂少保,你真蠢,蠢到連我一介小卒都看不起。」
呂文德一愣。
他張了張嘴,極難得地沒有破口大罵。
只見那小卒往地上啐了一口,又道∶「房相公的原話不是這個……呂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竊笑。」
「呂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竊笑。」
「呂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竊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丘通甫都已喚人把那個叛軍士卒帶下去了。
呂文德失神地合上嘴。
他知道,自己就像是被豬油糊了心,他前兩日竟是完全只想著殺李瑕。
一世英名毀了。
三十年從戎,周旋三邊,大小百戰,立下的功業、威望毀了,以后眾口爍金,只會罵他呂文德蠢。
「報!蒙軍逼近了!至少一萬人……」
「少保!蒙軍……元軍,是元軍一萬騎逼近了……」
戰報不斷傳來。
所有人都在等著呂文德下令。
「我……「
「我……「
連續幾次開口,呂文德才終于悲憤地喊了一句。
」誤國家者,我也」
」誤國家者,我也!」
似乎在這一刻,呂文德回到了那個沒被李瑕改變的青史上他的命運。
景定四年,七月,蒙古以玉帶行賄呂文德,建榷場于襄陽外,筑土墻于鹿門山,內筑堡壁,以阻襄陽南、北之援。
呂文煥知道被欺,兩次去信申告,呂文德親吏陳文彬藏匿之。
及蒙古于白鶴城增筑第二堡,呂文德深悔,嘆曰∶「誤國家者,我也!」
因此,「識者竊笑之」。
李瑕觀著東面元軍的塵煙越來越近,也越來越為呂文德的愚蠢與失智痛心。
因他不讀史。
否則他會知道,這兩宋三百年,真正能讓人痛心的愚蠢與失智是什么樣的。
金軍南下、蒙軍南下,那滿朝士大夫要怎么失智,才能辜負戰場上這一張張仰面倒在那的面容。
他想當皇帝,更重要的是,要在與宋廷的戰爭中明白,自己得當一個怎樣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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