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下,忽必烈走下了高高的望臺。「大汗,唐軍的援軍到了。」
「讓勇士們扎營進食,明日再戰。」
終于還是沒能在今日畢全功于一役,諸將本擔心忽必烈會發怒,但偷眼瞥去,卻發現他的臉色很平靜。
對啊,畢竟沒有敗,一直都是壓著李瑕打的。
張易上前,小聲地稟報道:「陛下,唐軍來支援的有兩支兵馬,看旗號,一支是寧武軍,四千余步卒,統制叫皮豐,原是宋軍士卒出身,早年戍守在四川云頂城。寧武軍既然出現了,說明李瑕把漢中、利州一帶的兵力都調到北面,臣認為孔仙很可能率兵于后。」
說到這里,張易再次偷瞥了一眼,擔心忽必烈不耐煩聽自己介紹這些唐將。見忽必烈臉色稍帶慎重之色,他才繼續說起來。
誰又能想到這些曾經名不見經傳的蝦兵蟹將,有朝一日還需要大元皇帝如此詳細地了解。
「孔仙原本是云頂城的守將,后來與李瑕有些姻親便隨之叛了宋國,這些四川將領最擅長于防守.....」
說著這些的時候,汗帳已經被運了過來。
忽必烈走進汗帳,示意安童鋪開地圖,親手抬起筆,寫上唐軍一個個將軍的名字和分布。
「另一支援軍則是騎兵,有八千余人。」張易跟在忽必烈身后說著,語氣逐漸凝重起來,道:「這支唐軍是去年才整編的一支新軍。」
「新軍?」
「自從李瑕與兀魯忽乃結盟之后,把守在河西的一部分騎兵調走了,先是隨他南下攻宋,之后這支騎兵便到關中整編,以河西老卒為骨架進行擴充,編為陜西永興軍。這支率隊來的主將叫陸小酉,也是個沒有家世的平民出身...."
忽必烈看向地圖上他親自寫下的那一個個歪七扭八的名字。全都是今天第一次聽說,全都是出身微末,全都讓他很欣賞。
他卻再次感慨道:「李瑕運氣不錯,得到了這么多遺留的有才之士。」
營地里一片忙碌。
篝火旁,一個個將領終于趕到了李瑕面前,齊齊拱手。「拜見陛下。」
李瑕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掃過,因要問的事太多,反而一時不知從何問起。其中有好些人都是多年未見了,亦不知如何敘舊。
最后,他不由笑了一下。「哈哈哈。」諸將皆大笑。
「陛下,末將聽說忽必烈親征了,在蘭州守了好幾日也沒見元軍攻下來,原來是被陛下引到了這里,哈哈哈。」鮑三大聲道。
他從下午就接應到了李瑕,但當時元軍不停地強攻過來,他情緒十分緊張,整個人都是繃著的狀態,此時才算是松弛不少。
「是啊,忽必烈親征之前,大抵沒想過與我們的會戰是在這一帶。」李瑕說著,也因為鮑三這句話而感到了些欣慰。
他先扶李曾伯在馬鞍上坐下,招呼諸將皆坐,畢竟軍中多是傷員。之后在地上鋪開地圖,手指點了點賀蘭山。
「明面上看,我們出來與他野戰,不能利用高墻堅城、火炮,以及各種守城器械,這是以己之短、攻彼所長,正中他的下懷,所以他才肯進入這個戰場,希望以一戰消滅我們的主力,這般說來,我們是被他壓著打的。」
李瑕說到這里,諸將目光灼灼,都在等他后面的那個「但」字。
「但從另一方面而言,這個主力會戰的戰場是我們選定的,使元軍不能進入我們的腹地破壞、掠奪,這對我們更重要、更有利。就像一棵樹木的根基還在,又何懼于枝葉被斬斷?目前為止,我們先擊潰了元軍從西域調回的十五萬兵力,又選定了戰場,這是戰略上的重大勝利。」
「好!」
根向來是最捧場的,雖然聽不懂李瑕說的一大堆都是什么意思,反正最后「重大勝利「四個字是懂了,已站起身來歡呼道:「萬勝!陛下天命所歸,是長生天降下的中原的皇帝與草原的天可汗,必將戰勝忽必烈。從此馬蹄所到之處,皆為陛下疆土。」
李曾伯笑罵道:「你現在就把這些話說了,等到大勝的時候,看你還能說什么。」「哈哈,李老元帥你就放心吧。」胡勒根道:「我老胡多的是詩一樣的溢美之詞。」
「溢美之詞'四字不是這么用的。」李曾伯搖頭不已,道:「坐下吧,莫再提你那歪詩了。」「嘿嘿。」
不論如何,因傷亡與疲憊而低落下去的士氣還是又提升了一些。李瑕稍稍笑了一下,繼續說起戰略。
「方才說了,忽必烈之所以愿意在這里會戰,只因他覺得騎兵野戰是蒙元的強項,他一定能勝。」
「他想得美。「有將領用極低的聲音輕罵了一句。
「不錯,他就是想得美。」李瑕卻是聽到了,還當眾回答了這句話,又道:「那接下來的戰場無非兩種情況。一則,我們敵不過蒙元,需向后撤,守住甘肅這一道防線;二則,蒙元敵不過我們,那忽必烈就會放棄與我們決戰于野的想法,轉而攻打我們的腹地。如此一來,整個戰場的關鍵位置一共有這幾處。」
李瑕首先指的就是賀蘭山以南的官道。
「三關口,這是第一緊要之處。你們可以趕過來支援朕,正是因為廉希憲趁著忽必烈大軍來圍堵我時,搶占了三關口。」
宋禾、鮑三抱拳道:「是,陛下,現在我們所有的兵馬、輜重,正是從三關口驛道運來。」
李瑕道:「林子,你與胡勒根配合,派出探馬擴大對西面的探查。朕擔心元軍會繞道三關口,斷我們的輜重與退路。」
「喏!」
三關口驛道就是后世烏銀高速的一段路,雖然說這里的長城與關隘是到明代才修的,其實從西周開始就是戰略要地。唐朝安史之亂后,吐蕃便是從此處東進關中的。
李瑕最重視這里的經營,要保證主力與后方的聯絡,這里既是輜重的通道,萬一敗退,也是后撤時的道路。
「其次,是這幾條穿過賀蘭山的通道,滾鐘口、蘇裕口、賀蘭口、大武口,守住這幾條通道,就能扼制住如今在興慶府城中的楊文安對忽必烈的支援,將他們一分為二。」
「陛下。」鮑三不解,問道:「就算守住了穿山的通道,但忽必烈還是可以從賀蘭山的北端繞過,蒙元也可以從河套支援他?」
楊奔看了看李瑕,出口解釋道:「路途與時日不同。忽必烈若從河套調動兵馬、草料,單程是七百里,而他若穿過賀蘭山至興慶府不過百余里,而往返一趟,差千余里的距離。」
鮑三恍然大悟,伸拳輕打在楊奔盔甲上,贊道:「好你個楊臭臉,幾年不見,愈發長進了。我便說你天生就是個打仗的材料。」
楊奔咧嘴笑了一下,不再是過去那臉臭的模樣。
他為人再淡薄,歷經了生死之后再看到十年前同生共死的同袍,也是忍不住一副笑模樣,之后才繼續說起來。
「陛下的意思是,忽必烈只要在會戰中稍落下風,就可以轉而攻打別處,那他就算是敗了也是'不敗」。而我們把這些道路都守住了,才有真正擊敗他的可能。」
「明白。」皮豐道:「這是當年蒲帥'關門打狗'的辦法。」
「不錯。」李瑕道:「當年收復成都一役,蒲帥先收復劍門關再攻成都,是把狗關在屋子里打。」
以李瑕今日之尊,在下屬面前其實不宜再喚蒲擇之為「蒲帥」,此時確實是沒意識到。腦子里想的是,很多的抗戰經驗,正是當年在川
蜀時學來的。
「而今天不同了,今天我們是在屋外打狗。同樣是要把屋門關好,以免惡狗被打急了,沖進我們的屋子里、咬我們的家人。」
胡勒根、德蘇阿木等人他們就需要這樣的比喻,聽到這里才恍然大悟。「陛下,我們懂了。把門關上,在屋外打狗。」
「這一仗,我們就是當年的曹友聞,守住了,才能保住身后的家園,明白嗎?」「明白!」
「蒙元用兵,喜攻而不喜守,因此不會在這些隘口上設置太多兵力。且這些隘口往往地勢狹窄,一夫當關,萬夫莫敵。朕有意往各隘口派遣數十精銳,渡塹而躍,搶先占下關鍵之處,你等各自舉薦人選。」
楊奔先掃視了一眼自己身后那些個個帶傷的校將,默然不語。他想到,若是自己帳下那王滿倉還在就好了。
皮豐卻是一連舉薦了好幾個麾下的什將、佰將,稱個個都是從秦嶺巴山里攀山如飛的漢子。
戰略到這一步,稱得上是未慮敗而先慮勝。
明明還處在下風,卻先安排了如何不讓忽必烈轉移戰場。之后,李瑕才提及正面戰場。
「說了門怎么關,現在說打狗。如今我們的兵力還未集結完成,廉希憲、孔仙等部尚未抵達戰場,故而我們需退回營盤山大營,守到兵力聚齊再行反擊,這是我們最擅長的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