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李瑕已經進駐了洛陽城,還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故事感。
這里有牡丹,「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這里也有梨花,「洛陽三月梨花飛,秦地行人春憶歸」;有梅花,「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有柳絮,「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
但這些詩情大多來自于盛唐。
至于靖康之變以后,寫洛陽的詩句便少了。若真叫李瑕想,他只能想到一句。
「永懷河洛間,煌煌祖宗業。」
這是陸游的《登城》,十多年前,李瑕第一次北上中原,遇到了兩個往洛陽求學的年輕人,一個叫姚燧,一個叫閻復,他們給他念了這首詩。
大部分句子他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個別幾句。
「橫流始靖康,趙魏血可蹀。」「遺民世忠義泣血受汗脅。」「系箭射我詩,往檄五陵俠。」
還有一句是「誰能提萬騎,大呼擁馬鬣?」
時隔多年,李瑕給出了回答,他提萬騎而來,想要回答洛陽城的詩情、遺民的血淚。
當然這些都是感受,談感受簡單,而遇到具體的實務,困難便多了很多....
「陛下,如今北路軍既然在孟津渡渡河,船只與船夫便十分不足。臣提議就地招募船夫。」
這日議政,當奚季虎提出這個問題,韓祈安便道:「此事已經在辦了,只是進展不快。」
「因何緣由?」
「伯顏撤出洛陽前,已將大量的船只派往開封。」
「還有,王師才進洛陽,百姓還存有恐懼,且不認我們的紙幣。」
「既說到此事。」李冶忽然開口,岔開了話題,問道:「河洛百姓一直在用的都是蒙元的中統元寶交鈔,接下來是作廢或是置換,須及早定個章程。」
提到中統元寶交鈔,眾人都是一陣頭痛。
最后,還是李瑕拍板定了主張,道:「蒙元的交鈔必是要廢,與其擔心對民心的影響,不若想想如何挽回民心。」
就民心之事又談了一會,素來不常在奏對時發言的元嚴難得站了出來,也提出了一個問題。
「臣以為洛陽暫時并無發行報紙之條件,凡朝廷詔諭、文章,宜使人張榜宣讀為宜.....」
之所以這般確定,因城中百姓僅剩兩千多戶,且基本無人識字。
一百多年間都處在異族統治之下,僅這短短十余年施行了并不算徹底的漢法,整個城池仿佛處在蒙昧之中。
李瑕所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百廢待興的情形。
隨后又談及了傷病士卒的救治、戰亡士卒的撫恤、城中細作的清理、戰后瘟疫的防治等等等等。
他很慎重地準備一點點地將這些、以及更多沒有暴露出來的問題處理好。
前陣子,他時常會看到趙昀那個女兒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提醒著他,連趙昀那種皇帝也曾一度收復三京。
而他現在都還沒收復開封,依舊有被蒙古人趕回去的可能。
不過,困難雖多,李瑕所面對的情況卻好過三十多年前宋軍端平入洛。
首先宋軍是從兩淮北上,在黃河泛濫的地域運糧異常艱辛,而李瑕先收復關中,再由關中東進,輜重線穩當得多。
其次三十年前的蒙軍對中原的破壞遠遠超過了宋廷的想象,根本無法就地補給,而如今不說恢復了多少生機,至少李瑕對此早有心理準備。
每天就這般忙得天昏地暗。
這日奏對結束,李瑕回到韓巧兒的居所,卻正遇到了趙衿。
趙衿卻也不怕他,見他來了便起身要走,
然后又想起來問了幾個問題。
「洛陽城沒有宮殿嗎?你為什么住這么小的府衙?」
「原本是有的,洛陽紫微城最近一次修建是朱溫從長安將木材遷來,作為其梁國的都城。宋承平年間還在,稱為西京。」
「現在不在了嗎?」
「燒光了。」李瑕道:「靖康之變時,金兵遷西京之民于河北,盡焚西京而去。你看,不是每一個勝利者都會善待征服地的。」
趙衿眼神中便閃過一絲恐懼,沒再說什么,而是轉頭跑掉了。
幾日之后,新的一批糧草運到洛陽,李瑕才算松了一口氣,將關注的重點移回戰事上來。
隨著幾封戰報傳來,他再次鋪開地圖,召集將領,展開了軍議。
「先說東路軍吧。」「遵旨。」
在軍議上給諸將領解釋戰報的是易士英。
這位文官出身的武將其實極為擅長分析局勢。
「張玨的主力沿洛水向東,如今正在攻打鄭州。但出了邙山、嵩山這些山地之后,元軍的戰術開始趨于靈活。」
易士英說著,在地圖上標注了一下,于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從鄭州開始,東面就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地形。
「伯顏沒有固守城池,而是命令騎兵四散而出,避開張玨的主力,轉而偷襲我們的輜重線。這是蒙元的老伎倆了,宋蒙交戰數十年來,宋軍難以收復失地的原由便在于此,固守山地堅城可勝,而一旦遠征,則糧草必定不濟。」
「但我們也有騎兵,可以放過來追擊元軍。」「不錯,然元軍退入城中又如何?」
「如此一來,攻城的進展依舊是慢了。如今陸秀夫駐守在鞏縣,安排糧草調動。若鄭州未下,則輜重不敢前行。至于克鄭州之后大軍攻打開封,輜重如何運送,依舊是個問題。」
李瑕這才開口,問道:「可有更好的辦法?」
一眾文臣武將商議了許久,最后,易士英道:「稟陛下,此戰,唯有依張帥如今這種穩扎穩打的打法,方可功成。若成功之心太急,則長驅之師無援、糧草不繼,或可招致敗亡。」
東路軍的情況大概便是如此了,攻下開封未必不行,但在元軍騎兵的不停騷擾之下,注定不會太快。
李瑕的目光落回地圖上,道:「說說北路軍的情形。」
易士英不急不緩道:「河北情形與河南不同,河
南乃蒙元與趙宋交界之處,忽必烈收世侯之權、提
拔的心腹將領,多置于河南,兵馬屯集,大將云齊。而河北地處蒙元腹地,世侯林立,可謂腹中空虛之地。如今,張弘道的先鋒兵馬已經在孟津渡渡過黃河,首先要面對的第一個堅城就是沁陽。」
李瑕只略略一想,道:「沁陽由世侯鄭鼎鎮守。」
「是,鄭鼎之父鄭皋.....」
才議到一半,今日缺席了軍議的林子才匆匆趕到,在門外稍稍一停,大步趕到了李瑕面前。
「陛下,西北的情報到了,張弘范受任為蒙古漢軍都元帥、主管西北戰局,如今已收攏大量潰兵,想必要趕回河北鎮守.....」
李瑕喃喃道:「忽必烈不拘一格用人才啊。」易士英則已有些焦急起來。
「陛下,這不是玩笑的時候!」
李瑕與易士英之間亦有默契,不必多說什么也明白這對局勢會有怎樣的影響。
簡單而言,伯顏守河南、阿合馬鎮山西,如今北伐的突破口就是河北。
若是讓張弘范再率大軍回守河北,那蒙元的整個防線就將穩固起來。
思來想去又與眾人商議之后,這日到了最后,李
瑕派人給張弘道傳了一封親筆信。
小船晃晃悠悠過了黃河。
放眼看去,到處都是人,士卒、輜重都還在渡河,大批的物資還堆積在北岸,讓人有種永遠都搬不完的無力感。
「打仗啊,打來打去,打的都是民脂民膏。」史杠這般嘆息著,卻帶著些許事不關己的語氣。
以他的出身,哪能真體會什么民脂民膏?
不過是因為現在歸附新唐了,得要融入清廉愛民的氛圍當中。
但他不是主動歸順的,而是戰敗被俘的,目前為止顯然不會有太大的前程。此時臉上不免掛了些郁悶之色。
一路向北而行,很快便到了孟州城。
城外的血跡還未清理干凈,在炎炎夏日泛起一股難聞的腥臭。
從這殘存著的痕跡可以看出攻克孟津渡、孟州城是一場艱難的戰斗。元軍并非不重視孟津渡這個
要地,而是沒想到洛陽城會那么快失守。
進了城門,登上城頭,史杠那郁郁不得志的表情便一掃而空,換上了熱情洋溢的語態。
「五郎了得啊!大軍還未完全渡河,五郎竟已進了孟州城!「
前方,張弘道正在與董文用談話,轉頭一見史杠,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他素來覺得史家幾個子弟裝模作樣,明明也是貪圖權柄,偏要裝得淡泊懶散。
而史杠其實也看不上張家子弟,覺得張家人愛現眼,早晚沒有好下場。
當然,因張家有個好女兒,如今他遠沒有與張弘道相提并論的資格了,此時喚一句「五郎」不過是攀交情罷了。
「你怎來了?」
張弘道只這般語氣淡淡地問了一句,史杠氣勢便完全被壓了下來。
「給張帥帶了圣諭,陛下已答應由張帥全權招攬河北世侯,凡于蒙元官職遷擢兩秩以下者,皆有張帥定奪.....」
史杠說著,看張弘道的眼神也越發炙熱起來。接下來的河北大地都不知有多少人要巴結這位舊日風評有些平庸的張五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