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
史家宅院,有幾人正坐在堂上商議著。
「真定府城往東便是藁城,是董家的地盤,董家兄弟多,如今守在藁城的便有董文直、董文毅、董文振等人。」
史杠以往在諸兄弟、堂兄弟之中并不出挑,甚至算是平庸的那一個,如今卻已有了當家之主的氣勢。此時便是由他侃侃而談,掌控著談話的節奏。
「董家也是詩書傳家、關注民生的漢家門戶,且董文用早年便歸附陛下,這些年一直在為招降董家而努力。故而說,藁城是最穩當的一處。」王惲頷首道:「藁城一旦歸附便可與真定府城互為犄角,到時便可公然舉事。發兵南下,攻打大名、彰德二府,迎王師北上。」
「順天張家如何了?「王鄂問道。
當年金國亡時,正是張柔于亂軍之中救了王鄂,因此他十分關心張家之事。
史杠道:「據軍情司的消息,元廷對張家十分防備,派重兵至保州。」
王惲道:「換言之,元廷并非是沒有反應,只是陛下北伐的時機太好,元軍倉促之間沒能調派好兵力,現在各種反擊已經在路上了。」
「不錯,局面并非眼前看到的這般樂觀,務必盡快攻破大名、彰德二府,與張弘道的兵馬匯合。否則元軍兵至,真定便成了孤城,陷入包圍,而王軍難以支援。」
「此事莫要漏出風聲,亂了人心。」
王鄂聽了這些,撫須沉吟,道:「元廷既對保州有所防備......老夫擔心的是藁城那邊。」
這般一說,眾人都有些憂慮。
真定府這邊能夠順利招降眾人、控制城池,勝在出其不意。元廷顯然沒想到王鄂、王惲會降,以為讓堅定不降的史樟襲爵就萬事大吉。
「是否該派人往藁城走一趟,若順利,也該與董文用議一個共同舉兵的時日。若不利...."
話到一半,有人匆匆趕到院外,似乎有緊急之事要報。
遇到這種情況,王惲就比史杠更能理事,招呼了來人細問了幾句,之后回到堂上,壓低聲音道:「有客來,該是軍情司的人。」
小半刻之后,有兩個漢子便扶著一個披著斗篷的男子進來。
這男子走路時緩慢而蹣跚,顯然身上帶著不輕的傷勢。
他走到堂上,掀了頭上的氈帽,露出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卻正是董文用。
「彥材?」
王鄂認得董文用,已緩緩站起身來,神情緊張。
「狀元公。」董文用打了招呼,頹然嘆道:「蒙元早有防備,我沒能進得了藁城。」
「這....」
「還有個壞消息,更多元軍已經南下了,準備包圍真定府。」
白陘,孟門關。
站在城頭上向東面望去,能望到唐軍張弘道部的旗幟,以及綿延的營盤。
阿合馬看了一會,隨手從懷中拿出一塊小算盤扒拉了一下,臉上浮起了油膩的笑意,搖頭道:「我看你還能耗幾天。」
他懶得再看雙方的陣法、戰況,那都是普通將領們做的事。
而對于戰爭,他有自己的看法。
「打仗打的是什么?錢。」阿合馬有感而發,「雙方出錢,給士卒買口糧,激勵士氣。誰的多錢,誰的兵就多,士氣就高。打到后來,一邊沒錢了,也就輸了。」
「丞相說的對。」
一個名叫亦都馬丁的色目人正跟在阿合馬身后,手里拿著紙筆一邊走一邊還記錄著什么,嘴里道:「所以大汗現在最信任的人就是丞相了。」「最信任?」阿合馬搖頭道:「
大汗最信任的不是我這個理財丞相,而是伯顏丞相啊。」
「伯顏哪里能比得上丞相與大汗親近。」
他們從城頭走回了城樓上的公房中,亦都馬丁關上了門,阿合馬則開始看著新擺在案頭上的還封著漆的戰報。
一封是關于山西的戰事,唐軍劉元禮已攻破了解州。解州這個地方有個大鹽池,是阿合馬為元廷斂財的重要地點,失去此地,讓他頗為頭疼。
另一封是河套的消息,脫忽的死訊傳來,唐軍就有從西北方向進入山西的可能,同樣讓阿合馬頭疼。
他很不高興地將兩封信丟在桌上,摸著自己的鷹勾鼻,又看向了桌上的第三封信。
「丞相,是否要打開看看。」亦都馬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提出了疑問。
阿合馬道:「這一定是在說大汗需要更多的錢糧。」
亦都馬丁卻覺得這個信封平平無奇,不會是大汗的詔諭,眼神中便透出疑慮之色。
「你不信?」阿合馬道:「打開看看。
亦都馬丁便上前拆開了第三封信看了,再抬眼,不由對阿合馬驚為天人。
「丞相怎么知道的?」
「說了,打仗就是要錢。」阿合馬道:「把最近征收來的錢糧運往燕京吧。」
「丞相,大汗只下詔讓丞相多集錢糧,就近征兵,沒有說要運往燕京啊?」
阿合馬遂笑了起來,道:「要成為一個有權勢的臣子,一定要知道大汗想要什么,把事情做在前面。」
說著,他臉上那得意的笑容漸漸褪去,換上了嘆息的表情。
「防線一直在收縮,大汗在中原已經只剩下不大的疆域了,他不能從草原上收稅支持他爭奪中原。那就只能從這個不大的疆域上征收錢糧,支持大軍作戰當然需要很多錢。」
亦都馬丁聽了,眼神漸漸有些不安起來。「可是,這樣一來....還能贏嗎?」
「當然能。」阿合馬道:「我告訴過你,打到最后,沒錢的一方會輸。李瑕當然不可能比黃金家族有錢。你看他現在好像很順利,但等他的輜重線越來越長,他就越來越容易失敗。大蒙古國已經不止一次這樣擊敗敵人了。」
燕京。
董文直、董文毅并肩走進驛館,四下一瞥,確定沒有人跟著他們進屋了,才低聲說起話來。「突然將我們押來,果然是疑我們會投降李瑕吧。」
「陛下怕是忘了,大哥去年才為大元戰死。」
「要知道,大哥是為了保護燕王才戰死的。」董文直長嘆一聲,道:「而燕王如今已經病逝了。」董文毅眼神黯淡下來,道:「這般說來,大哥白死了?」
「你說,若是三哥到藁城勸說我們,我們會降李瑕嗎?」
「應該不會。」董文毅遲疑了片刻,應道:「朝廷剛拔擢我知制誥兼修國史,教授皇孫經典,我們嘴里說著忠君報國,豈可先自毀臣節?」
「說到臣節。」董文直忽然圧低了些聲音,岔了一個消息,道:「姚公被貶了。」
「為何?因為燕王之死?」
「燕王故去以后,陛下已私下答應諸公立皇孫,姚公豈還敢多嘴,這次,是因稅賦之事。」
此事并不是如今才有的,董文毅一直以來也略知一二。
這些年來大元戰事不斷,一直在增收中原財賦,為此,忽必烈逐漸器重阿合馬,以各種手段斂財。如此,自是讓主張「節用愛民」的漢臣們不滿,也成了真金與阿合馬之間不和的原因。
近來出了那么多事,忽必烈對漢臣的猜忌與日俱增,加上戰事不利,稅賦擴征與日俱增,這種矛盾自然也愈發激烈。
想必但凡
能安撫,忽必烈都不會把最重要的智囊姚樞貶離,須知當年李璮之叛,正是姚樞準確預測了李璮的動向。
正是連安撫都安撫不了,可見矛盾已激化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這般一想,董文毅不由嘆了一口氣,意興闌珊起來。
將皇孫教導得再好又有何用?到時行不行漢法依舊未知,甚至到時大元還在不在也難說。
「若是三哥在藁城勸我們.....」
他沉吟著,后面的話沒有再說下去,但態度已有了變化。
董文直道:「故而說,形勢恐將有劇變,只不知陛下還能壓到幾時。」
「四哥想說什么?」
「沒什么。」董文直道:「在這燕京之中,不僅你我受到監視。」
說罷,他抬手一指,繼續道:「想辦法與某人見一面,如何?」
董文毅一訝,已驚得頭上有冷汗冒出。
他凝神一想,帶著微微的顫音問道:「不會是....張家吧?」
「你怕什么?」
「我董家人若暗中與張家會面,只怕是重罪。」
「若是大元朝廷已風聲鶴唳至此地步,不思變,坐以待斃不成?事到如今,我再提醒五弟一句吧,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兄弟二人對視著,董文毅的眼神中漸漸有了恐懼。
現在這大元的有些矛盾,不是靠雄才大略就能壓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