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襄陽城向東,渡過了漢江,再行十余里便是鹿門山。
自元宋議盟之后,元軍便以保護貨物為名,在此處修建了城壘。
呂文煥還是第一次親自走進這城壘。
十月下旬的初冬天氣里,他身上穿的是像喪服樣式的白袍,白袍外罩著輕甲,就這樣平平無奇的裝束,卻還是襯得他沉穩而威嚴。
他的氣質已與兩年前大不相同,更像呂文德了。
一步步登上石階,穿過了第一層城垣,接著又穿過了第二層城垣,待穿過第三屋城垣,呂文煥終于哼了一聲,道:「可見蒙元亡我之心。」
「呂元帥不必氣惱,元軍畢竟是把這鹿門山,以及南陽諸城割讓給大宋了。」
說話的是一名文官乃是從臨安來傳旨的,名叫賈余慶。
因他姓賈,呂文煥難免懷疑他是與賈似道沾親帶故,但這幾日反復試探,賈余慶總是含笑不言,說是只談公務。
至于公務,倒也簡單。
如今元廷一心與宋廷結盟,且頗有誠意,表示愿意讓出南陽諸城換宋廷出兵攻打孟津渡,臨安朝廷便派一位官員來與呂文煥傳達。
這邊賈余慶一到,那邊元軍竟真的依承諾退出了鹿門山的城壘。
據探馬回報,南陽諸城中的元軍也在撤退,據說已趕往開封支援。
「可惜是空的。」
呂文煥當先看了鹿門山城壘中的幾間倉房,里面卻是空空如也,半點糧食錢貨也無。
其實也在意料之中,他轉而又登上山頂的高臺,遠眺了一會,向賈余慶指點起來。
「你看,元軍占據了此處,往后則可順勢于那幾處筑壘,斷朝廷支援襄陽的水陸要道,到時襄陽即為一座孤城,狼子野心啊。」
賈余慶很恭敬,應道:「可見元廷如今是被李逆逼到絕境了,才會向朝廷提出這樣的條件。」
「胡虜都是這樣。」呂文煥道,「欺軟怕硬。」
賈余慶道:「兩虎相爭,至少要讓它們實力差不多才有意思。據說眼下李逆都快逼到燕京了。故而朝廷才答應了元廷所請,出兵孟津渡。」
「知道了。」
「那便提前恭喜大帥收復南陽諸城,為大宋立不世之功。」
這確實不是太有懸念之事,呂文煥聽了遂點了點頭道:「借賈相公吉言了......」
忽然有一名親兵從山下趕上來,湊到呂文煥耳邊低語了一句。
呂文煥微微皺眉,思忖了一會兒。「大帥,出了何事?」賈余慶笑問道。
「無妨,軍中有人斗毆,小事。」呂文煥道:「賈相公累了,去安排一頂肩輿送他下山。」「大帥客氣了。」
賈余慶受寵若驚,有心想陪著呂文煥一道走,但他畢竟是文官,身子骨弱,著實吃不消這樣跋涉,還是接受了這份照顧。
于是肩輿搖搖晃晃地下山,賈余慶在上面看著一路上的山色,興致上來,還撫須吟了首唐詩。
「南望鹿門山,藹若有余芳,舊隱不知處,云深樹蒼蒼。」
有兩人低著頭從下方走來,與他擦肩而過。
其中一人回過頭看了這位大宋官員一眼,揚著嘴角笑了笑,像是覺得頗為有趣。
繼續拾階而上,穿過三層墻垣,登上高臺,便見到了呂文煥。
「你們都下去。」「是。」
待周圍士卒都退開了,呂文煥背過雙手,
擺出威風氣,道:「你膽子不小,不怕我殺了你?」
當年武關之戰以前,呂文煥其實見過王蕘,他當時想的是,這種夸夸其談
、狂妄無禮的人只怕活不了多久,沒想到現在還活著。
「我當說客一定比方才那個老廢物強。」「世間事不是全靠嘴說就行的。」
王蕘走近了兩步,道:「反正我著實是煩南面這些讀書人,一個個自命清高,只有你大哥是真好漢。」
呂文煥聽了,心中倒是有點認同。
呂家兄弟是炭夫出身,早年一直被士大夫瞧不起。因呂文德發跡時呂文煥還年少,所以讀了些書也能算是個文人。
但呂文德卻從來不肯去識字,以前呂文煥心里覺得大哥不上進,這兩年回想過來,反而能體會到呂文德那種倔強,以及不向文人低頭的傲氣。
還是山東人識好漢。「真是個好地方。」
王蕘已經走到了高臺邊,從懷里掏出個望筒四下看了一眼,道:「元軍懂得選地方,占住了這里,便可輕易封鎖襄陽了。」
「但元軍已經把鹿門山讓出來了。你從北面來,應該知道,他們還把南陽諸城都讓出來了。」
「知道。」王蕘道:「全是空城,糧草全無,勞壯人口遷走,房屋燒光,再讓給你們趙宋,好讓你們能與我們的大軍相見。今日你取南陽諸城很容易,但守住很難,到時兵戎之資花費無窮,宋廷從何處籌集?」
呂文煥淡淡一笑,道:「照你這般說,李瑕也不必北伐了,取中原易,但守中原則難,兵戎之資花費無窮,他何處籌集?」
「那不一樣。」王蕘大笑道:「我們這次北伐,至少要驅蒙元于塞北,故而陛下直逼燕京,不去爭東面城池。你可知道,我本要往山東說服嚴忠濟,說不去就不去了。只等滅了忽必烈,山東自然歸附,何必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不像你們,還貪圖南陽空城。這般說吧,北面三十余城,元軍撤出時已搜掠一空,你哪怕每城僅駐兵一千,也需三萬余兵馬,到時城池修繕、糧草配運,又要多少人力物力?你還想打孟津渡吧?陛下早有預料,你打得了嗎?」
「想勸我不要出兵?」呂文煥道:「待你們驅蒙元于塞北了,難道不會調頭南掠?」
「當然會啊!」
「你既不打算放過我,卻要我今日放過你?」
王蕘又笑,顯得與呂文煥很親近,甚至還想伸手去拍他的肩,但被他的眼神威懾住了,只好作罷。
抬起的手放下,之后又放在了大嘴上,做出一個很神秘的動作。
「那不一樣。」王蕘輕聲笑道:「你是你,趙宋是趙宋。我們不放過趙宋,未必不會放過你。」
呂文煥微微瞇了瞇眼,伸手按在刀柄上,像是動了殺意。
王蕘卻不懼,語氣愈發誠懇起來。
「以呂家如今在趙宋的地位,儼然一方藩鎮,呂帥今日想再收復南陽諸城、甚至擊敗我王師?是還想立下赫赫戰功嗎?到時功高蓋主,可就不好了。」
「你想離間我與朝廷?」
「勸呂帥幾句立身之道而已,如今我王師眾志成城恢復中原,呂帥若出兵北上援助外虜,既惹得我大唐將士記恨,又引得宋廷猜忌,往后何去何從?看看北面那些聰明的世侯之家是如何做的,天下形勢還未明朗,呂帥只需靜觀其變,上可保荊湖百姓不遭戰禍,下可保呂家全族不被牽連,何必多做多錯,反受其咎啊?!」「夠了!」
「呂帥三思,萬一你受臨安小人蒙蔽,勾結外虜,壞漢家恢復大業,往后王師南征,不僅呂氏族滅,還要遺臭萬年,不可不慎之又慎吶!」
「夠了!你當我呂文煥是何樣人?是輕易能被勸降的嗎?!」
呂文煥忽然大喝一聲,用力點了點自己的胸膛,道:「我少服戎行,馳驅于西北,屏障于東南,報國盡忠,置生死于度外,保的是大宋社
稷!我是大宋的忠臣!」
王蕘深深看了呂文煥一眼,卻是背過身,再次望向了那滾滾而流的漢江水。
他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想笑,但被他努力收斂住了。
「我當呂帥是何人?」
他反問了一句,之后帶著嘆息的語氣,自己作了回答。
「我當你是一個有民族氣節,心懷大義之人。」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呂文煥的手還放在刀柄上,卻沒有把刀拔出來。
終于,王蕘轉過身來,重新走到他面前,道:「若我看錯呂帥了,呂帥不妨殺了我......」
與此同時,夏陽渡。
張順、張貴兄弟看過李瑕的長信,整個人都顯得呆滯了許多。
「怎么了?」霍小蓮問道。
「末將領命,就是還有些疑問......離得這么遠,由我們去支援來得及嗎?」
霍小蓮道:「除了長安守軍,你們已經是最近的兵力了,且還是水師。那邊的地勢,水師比騎兵有用。」
「但船只并不能帶過去。」
「步行至利州再分兩路支援,一路順嘉陵江而下,并取沿途船只,另一路趕至成都,取敘、滬之船只。陛下信上已經都說過了。」
張順、張貴如今已經識字,倒是看得懂信件,只是還沒反應過來而已。
「末將還有一個擔心。」「說吧。」
張順快步走到地圖邊,指點了一下,道:「宋軍既然攻打川蜀了,會不會攻孟津渡?黃河沿岸我們是唯一的水師,如果我們被調走了,沒有人能支援孟津渡。」
「南面陛下已經有安排了。」
張貴抬了抬手,遲疑道:「我再問一句不吉利的話......萬—......沒有了水師,萬一北面的大軍戰敗了,怎么回來?」
霍小蓮沉默了一下,因為這個問題李瑕并沒有和他說過。
但想了想,他倒是想到了之前軍中一直在說的一句話。
「不破燕京誓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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