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
并不大的殿宇中透著股濃郁紙墨氣味,書架上已擺滿了文書,下方還堆著幾個書箱。而就在數月前,這里還是空空如也。
雖說李瑕不會秉燭務公,但也從來不肯荒廢一日,政務處理得算是很順暢。
他打開了一本冊子。
若讓旁人看到,大概看不明白冊子上的內容。
冊子左右兩邊各畫著一張地圖,左邊的地圖上寫著一個“明”字,疆域卻還要更大些,右邊的地圖暫時還小些,北到燕山、西至玉門而已。
右邊則還寫著好幾行字,諸如“早百余年一統”“制度優化”“輕徭薄賦休養生息”“工業革新”“開疆拓土”等等。
李瑕手握著一支鉛筆,準備在那第一行字后面打上個勾。
“十四年削平天下,勉強達成目標。”
然而,只畫了一半,他卻又停下筆來。
“還沒有完全達成。”
心中自語著,搖了搖頭,到最后也沒把這個勾畫完。
他干脆翻了一頁,后面則是一列年表,第一個格子上寫的是“丙辰龍年”,下面的小字則是“立功謀官”。
在第十四個格子下方,寫的則是“一統”二字。
鉛筆在后面點了點,繼續寫了起來,字跡已好看了不少。
“移民屯田、治黃河、整治江南官場、遷都、文教科舉……”
冊子就那么大,已寫到了第十五格、第十六格,李瑕的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有了時不我待的緊迫感。
關德的聲音在殿外響起。
“陛下,高元帥的信使到了,宋主已快到開封。”
“召。”李瑕收起了自己的小冊子,道:“再去請相公們前來議事。”
“諸卿家且先看這封情報,朕得知,宋廷一些文武帶著趙禥之子趙昰南逃了,約在溫州江心寺匯合。”
韓祈安接了,看過后又再次確認了這封信報傳出的日期,掐指略略一算,道:“想必高元帥從臨安啟程回朝之前,已安排了兵馬平叛?”
“韓卿以為是否等拿到了趙昰、宋廷完全滅亡,再一并受朝、祭告天地宗廟?”
“回陛下,殊無必要。”韓祈安行禮道:“自趙禥奉上國璽與降表之時,宋已亡,陛下已一統天下。其他流竄者,不過余孽罷了。陛下若再等這些余孽,未免太過于重視他們。”
李瑕點點頭,道:“那便安排吧……”
對于文武官員、乃至于百姓們而言,這次受朝是一樁大事,它宣告著天下一統,結束了自五代以來的分裂。于是每個人都想要親眼目睹這場盛典,見證盛世的開端。
受朝的地點便設在南薰門。
因開封城中并沒有足夠恢宏的宮殿,因此李瑕親自選了這個城門。
南薰門是外城門,與內城朱雀門直通,連接它們的便是汴京御街,長達十余里,寬二百步。
它足夠寬闊,容得下文武官員與將士,也容得下前來朝見的俘虜,以及觀禮的百姓。
“冬!”
當來朝的隊伍出現在城南,城臺上的士卒們用力敲響了大鐘。
鐘聲回蕩了很遠。
百姓們紛紛嚷嚷道:“宋主來了!宋主來投降了……”
他們不能上城墻,只能站在御街兩側翹首而望,等宋主進城,看一看宋主長怎么樣。
至于為什么要看?
好奇而已。
隨著悠長的鐘聲結束,分布站在女墻邊的士卒們便開始向御街這邊的百姓們宣讀宋主的降表。
“宋國主臣禥謹百拜奉表言……”
百姓們交頭接耳,猶不習慣這種戰勝者的感覺。
待一篇降表念罷,城墻上接著便宣布了一句。
“府三十七、州百二十八、關監二、縣七百三十三,盡歸大唐,從此四海臣庶,不分南北,俱是一國之人,天下州郡,不論遠近,政出于一門……”
御街上,站的遠的人聽不到便問前面的人。
百姓們卻復述不出到底有多少州縣,于是最后都匯成了一句話,在十余里的長街上沸騰了。
“天下一統了。”
“天下一統了……”
不多時,聽得馬蹄聲從城洞中響起,有威風凜凜的將領策馬進了城門,拾階而上,趕向城樓。
“臣高長壽,南征歸來,拜見陛下。”
李瑕端起酒,遞在高長壽面前,道:“卿勞苦功高,且先為卿接風,等大朝會再行封賞。”
“平宋賴陛下成算,將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李瑕拍了拍高長壽的肩,道:“隨朕來吧。”
兩人登上城樓,自留禮官們在城頭上宣讀對宋主的敕封。
“陛下不召謝道清、趙禥覲見?”
“不必了,他們已無用。”
高長壽笑道:“當是看看戰利品也好。”
“一個老嫗,一個病弱,無甚好看的。”李瑕道:“說溫州江心寺吧。”
“是。到溫州江心寺匯合之事,陳宜中自以為只告知了信得過的趙宋忠臣。卻沒想到,他的黨羽中已有人被留夢炎收買了……”
高長壽低聲說了一會。
李瑕問道:“也就是說,宋王朝今年之內便可以落幕,朕很快能實質上完全一統?”
“回陛下,這個月內便可以。”
“也好。”
此時趙禥的車駕也入城了,遠處傳來百姓的喧鬧。
李瑕向外眺望了一眼,問道:“可知朕為何選在這里受朝?”
“臣愚鈍。”
“南薰門外,有座青城齋宮。是以前宋帝祭祀天地前后齋戒歇息之地,靖康時,金將完顏宗翰便駐兵于此。宋欽宗趙桓就是從這里走出去,成了金國的俘虜。其后金人塹南薰門路,人心大恐……你看,現在趙禥也是從這里進來。”
高長壽看了一會兒,道:“我們不是金人,因此如今人心大定。”
“欺辱宋廷沒什么意思,你南征以來,每遞來戰報,朕都會問自己為何要這般欺凌弱小。”李瑕道:“但你知道嗎?朕將它的恥辱,視為朕的恥辱,故而要狠狠地剮掉。”
李瑕心中其實有更多想說的。
他想與人說,他對宋朝的感情其實比當今很多人還多些,他自視為它的后世子民。
恰是如此,他更憤怒于它的軟弱與腐朽……總之是親手滅了它、替代了它,卻也無甚好說的了。
謝道清、趙禥以及宋室宗親們卻都是第一次到開封。
一百四十三年以前,欽宗皇帝從這個城門走出去,成為金人的俘虜。
如今他們從這里走進來,看到了迎接他們的開封子民。
那是一道道獵奇的眼神,帶著鄙夷。毫無對大宋國君的尊重。
時間過了太久,這些子民已不是那批“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的遺民了。
遺民早都死絕了。
如今這里只有盼著重歸盛世的唐人。
“這宋主……也太賴種了吧?!”
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了嘲笑聲,有人指著趙禥的車駕,喊道:“蔫頭蔫腦的,太賴種了!”
“長得忒磕磣,宋國就這種國君,怎么能不亡國……”
這些百姓們越罵越大聲。
就像是一塊爛肉已經從身上割下來,怎么踩都不再覺得痛。
在抵達開封之后的數日,聞云孫得到了李瑕的召見。
“諸公告訴朕,朕需要任命一批國史院編修官,為亡宋修史。”
沒有寒暄問候,李瑕一見到聞云孫便開口說起來,像是怕忘了要說的話。
“朕有意任命李冶、郝經主導此事,兩位卿家都是當世大儒,唯不太熟悉宋國,故而朕打算問你的意見。”
聞云孫因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而有些發愣,反應過來后才應道:“我并非唐臣,不宜妄加評論。”
“便當是朋友間閑聊。”李瑕道:“朕可與你說說郝經對趙宋的態度。”
“好。”
“他說,帝王受命于天,看的是德行與功勞。德行能夠安撫百姓,功勞能夠平定天下的大亂。漢、唐兩朝都推翻了前朝的暴政,并削平了天下間的反賊,所以得天下。而趙氏侍奉柴榮時,說不出有什么功勞,百姓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談何仰慕?讓趙氏做到節度使的位置,都已經是太過份的榮寵……”
“非瑜。”
聞云孫聽到一半,連忙喚了一聲,其后愣了愣,行了一禮,道:“我深受宋恩,不宜聽這些議論。”
李瑕道:“朕卻覺得郝卿說的很對。”
他不等聞云孫回答,又繼續追問道:“把朕取代趙氏時對天下所做出的功勞,與趙匡取代柴氏時的功勞相比,你覺得誰得國更正?”
這是場不公平的談話。
李瑕在見聞云孫之前,已讓群臣為他打好了腹稿,而聞云孫則是突然間面對這些問題。
“回陛下,我太祖皇帝對天下之功勞……在于得位之后。”聞云孫應道:“我太祖皇帝歷五代之暴亂,尤以寬容而待天下,有仁民之德也。”
“朕亦希望,朕對天下的功勞更多的是在得位之后,你可愿幫朕?”
“如今歸順于陛下的宋臣如過江之鯽,我斗膽,請陛下容我出家為道。”
“朕若想讓你為宋朝編史,如何?”
聞云孫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有些動搖。
李瑕道:“你是趙宋的右相、樞密使,是狀元。更重要的是,朕希望你能讓朕知道自己與忽必烈不一樣。”
“陛下自是與忽必烈不同。”
“而你不愿降忽必烈,卻也不愿降于朕?”
聞云孫久久不語,末了,嘆息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我讀圣賢書,被先帝點為狀元,賜字宋瑞。今若改換門廷,于心有愧……請陛下成全。”
“聽老嫗乞活之謀,領稱臣納貢之命,以保全舉國紙醉金迷之癲狂,盼以此來成仁取義。你若將這當作忠,則忠得也太過了吧?”
“若往后有朝一日,李氏社稷存危,又豈可少了愚忠之人?”聞云孫嘆道:“其實陛下也需要有人為宋廷盡忠到最后,既無旁人愿意當伯夷、叔齊,便由我來盡忠守節,豈不好?”
“好吧。”李瑕道:“朕再勸你最后一句吧。”
“洗耳恭聽。”
“隋亡時,也有盡忠職守到最后的忠臣,堯君素。‘必若隋室傾敗,天命有歸,吾當斷頭以付諸君’,如果對隋朝的忠心于百姓有益,他也能忠昭千古、流芳百世。但你看,如今世間有幾人知道他?”
李瑕是在勸聞云孫,同時也是在告戒自己。
“朕想要讓后世無人在乎誰曾為趙宋盡忠守節,那只能通過一個恢宏盛世來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