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揚州城中細雨如油,微有春寒。
一處深宅大院中有悠揚的琴音響起,伴著婉轉的歌聲。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時任大宋淮東轉運使、鎮江知府的洪起畏還在聽曲,門外卻忽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阿郎,不好了!”
洪起畏不由大驚,連忙招呼堂中的歌女、美姬躲起來,慌慌忙忙地亂轉了兩圈,嘴里不住道:“快,快,必是家中那母大蟲來了。”
“嘭。”
下一刻,屋門被人踹開,洪起畏目光看去,不由“咦”了一聲,其后鎮定下來,手放在長須上撫了兩下,一派高官名士風范。
“李節帥?你這般闖進老夫私宅,又是何意?”
來的卻是淮東安撫制置使李庭芝。
只見李庭芝身穿盔甲,披著被打濕的披風,臉上帶著焦急與疲倦之色,道:“洪公如何會在揚州?累我到鎮江好找。”
鎮江府在長江以南,與揚州隔著長江相望,有京口渡,乃是揚州至關重要的后路與輜重線,再加上洪起畏官任轉運使,與李庭芝有諸多公務上的交集。
此時洪起畏不問有何事要找他,而是擺出了強硬姿態,道:“元宵休沐七日,我自有私事要辦,你待如何?”
“那敢問洪公,今我欲領兵復克淮西,為何不給我船只,反將北岸船只悉數調走?”
洪起畏一抱拳,道:“這是朝廷的旨意。”
李庭芝大急,快步上前道:“今陸鳳臺等眾挾夏富初叛,而北兵主力尚未渡過淮河,淮西三府六州唯有少量叛軍守衛。我須趁北兵未至而迅速平叛,才可消彌大禍,你不肯相助便罷,為何攔著我?!”
洪起畏退后兩步,猶在打官腔。
“這是朝廷的旨意……”
李庭芝不由劍眉倒豎,臉泛怒意。
他身后大將苗再成更是大喝道:“娘的,這狗官一再推托,大帥砍了他算了!”
“伱們敢?!”
洪起畏嚇了一跳,連忙又往后退,語氣馬上軟了不少。
“這真是朝廷的旨意,李節帥你又不是沒收到。若把船只留在北岸,萬一淮東也被攻下了,教唐軍奪了船只怎生是好?”
李庭芝道:“這么說,朝廷棄淮守江了?”
“那還沒定。”洪起畏道:“諸公如今正在與唐主議和,故而不希望李節帥揮兵西進,萬一破壞了此事。”
“議和?”苗再成驚得眼睛都要掉出來,拔了刀大喝道:“淮西都丟了,還能議和?!”
他已完全不知道朝堂諸公是怎么想的了,連他一個武夫都清楚唐軍虎視眈眈,朝廷上還指望老虎不咬人。
好在洪起畏馬上給了解釋。
“正是形勢岌岌可危,才須議和。否則夏富既降,如何保證夏貴不倒戈?只憑李節帥,救得了大宋社稷嗎?”
苗再成聽了,整個都聽糊涂了,問道:“那我們怎么辦?”
“等著?”
洪起畏試探地問了一句,其后道:“若是議和成功自然是好的,若是不成,無非是拖住唐軍于淮東。”
李庭芝皺了皺眉,看向洪起畏,疑惑道:“既如此,你為何還敢到北岸來?”
洪起畏登時心虛,飛快地往后堂瞥了一眼。
苗再成馬上便提刀追了過去,只聽得尖叫陣陣,諸多美姬們嚇得縮在角落,再一看,后堂擺著許多箱子、包裹,打開來里面裝的俱是金銀細軟。
“大帥,這狗官想收拾了東西逃。”
“不對,若僅是如此,他何必親自來?”前堂上李庭芝說著,又道:“洪公,說吧。”
“我……”
苗再成忽轉頭向院中看去,只見有人影迅速翻墻而走。
他不由大怒。
“娘的!這狗官怕是來與叛軍聯絡的……追!”
可惜,當幾個士卒沖出雨幕,四下一看,并不見任何人影。
苗再成暴怒如雷,提著刀回到堂上,只見洪起畏還在那兒,不由喊道:“大帥,他必是打算降了,殺了他吧。”
“你們敢?!”洪起畏驚呼道,“我堂堂朝廷命官,你等毫無證據,豈敢擅動私刑?!”
苗再成道:“這種時候你還敢來江北,一定是偷偷來見叛軍。”
“你敢冤枉本官?!你你你……血口噴人。”
李庭芝默默看了一會兒,最后一把攬過苗再成的脖子,道:“走吧。”
“大帥?”苗再成驚訝道:“這就放了他?”
“你想怎么樣?殺了朝廷命官,造反嗎?”
李庭芝隨口反問了一句,又向洪起畏道:“今日所見,我會據實以報朝廷。”
“清者自清。”
是夜,有士卒趕到淮東帥府,稟道:“大帥,洪起畏連夜攜著細軟渡江,回了鎮江府。”
苗再成便問道:“大帥,這是何意?”
“你疑他投敵,我便派人暗中跟著他,沒發現他投敵。”
“可他萬一攜鎮江府歸降呢?”
“南岸之事你能管的了嗎?”李庭芝閉上眼,嘆道:“吾盡吾力,無愧于心便是。”
苗再成再一想也是無奈,若真殺了洪起畏,也沒必要抵擋唐軍了,還不如降了一起當反賊。
“大帥,那還去收復淮西嗎?”
“去。”李庭芝道:“沒有船只我們便走陸路。”
“可建康府在南岸,沒有船只,我們連歇腳的地方都沒有。”
李庭芝道:“現在出擊只是沒有歇腳之地。但若等到北兵增援,淮東只怕連可供防御的地方都沒有。”
他目光中透出堅決之色,又道:“我已傳書沿江制置使趙溍,請他派兵往北岸接應,齊攻廬州。”
苗再成道:“他能答應嗎?”
“吾盡吾力……”
趙溍是大宋名將趙葵之子,哪怕當年收復三京之事功敗垂成,趙葵還是大宋那時最拿得出手的將領之一,時人譽為“朝廷倚之,如長城之勢”。
趙家四代將門,對大宋忠心耿耿。故而說,如今若還有誰人可以倚仗,趙溍算一個。
而且,李庭芝曾與趙溍的堂弟趙淮一起抗蒙,信得過趙淮的人品才干。
五日之后,趙淮的回信送到了揚州,說趙溍已同意出兵江北、搶回淮西,約定正月二十八前共擊廬州。
李庭芝已準備就緒,當即便提兵出發。
宋軍在春寒料峭之際離開楊州。
離開前,李庭芝登上城頭,再次望了一眼長江。
南岸的京口碼頭隱在春雨之中,他卻想起了辛棄疾的詞。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其實,詞中引用曹操的“生子當如孫仲謀”這句話還有后面半句,“若劉景升兒子,豚犬耳。”
當年辛棄疾沒有明著罵誰是“豚犬”,如今李庭芝同樣沒有罵出來。
他只是一口痰吐在地上,狠狠踩了一下,大步趕向戰場……
正月二十六日,廬州。
陸鳳臺匆匆趕到淮西帥府,卻見王蕘猶躺在東廂呼呼大睡。
“王相公,不好了!”
王蕘打了個哈欠,問道:“何事慌張?”
“宋軍已經攻下了滁州,離我們已經很近了。”
“李庭芝?還是趙溍?”
“李庭芝。但趙溍也來了,已攻到了含山。”
“哈?趙溍也到了?那豈非有船只到了北岸。”
“話雖如此,我們兵力不足,占不到趙溍的船只。”陸鳳臺有些憂心忡忡,道:“以我們的兵力,只怕守住廬州都難。”
王蕘伸了個懶腰,翻身而起,不慌不忙道:“別急,李庭芝攻下了滁州,無非是打敗了夏富留在那的守軍,對吧?”
“是。”
如今他們對淮西的控制還很薄弱,除了陸鳳臺帶著自己的兵力駐守廬州之外,便是逼降了夏富之后,由夏富下令各城投降,忠心與戰力皆沒有保障。
王蕘道:“這不是很正常嗎?總不能指望夏富被迫投降還能為我們堅守淮西。”
“但我們恐怕敵不過李庭芝……”
“若他真的全力進攻,以我們現在這些兵力當然敵不過。”王蕘道:“但你放心,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
陸鳳臺問道:“能確定嗎?”
王蕘抿著嘴微微一笑,道:“你不妨把我架到城頭上去,我保證,宋兵殺到我之前,必定會退兵。”
臨安,樞密院。
一封詔書被緩緩攤開。
眾人目光看去,眼中俱泛出了欣喜之色。
只見這詔書上是任命章鑒為左丞相、陳宜中特進為右丞相、曾淵子拜參知政事,其余人亦有升遷。
至此,他們合力執掌了大宋朝堂。
此外,謝奕昌封少保,充萬壽觀使、臨海郡開國公,謝家祖宗三代追封為王。
同時,朝廷還任命年逾七旬的大儒王爚出任平章軍國重事。一則是為了服眾,二則是因王爚素來與賈似道不對付。
請出這樣一個名儒,便可借其名望,施行下一步的計劃。
至于原來的平章軍國事賈似道,早有罷官的旨意傳往江陵。
“王蕘來信了,已經答應和談之后能放回夏富。”
“好,馬上派人去安撫夏貴,并將和談之事傳于軍中……”
正在商議,偏是又有從鎮江府來的信使匆匆趕至,向他們稟報了一個消息。
前一刻還在運籌帷幄的眾臣們不由大驚。
“什么?”
“李庭芝怎敢如此?”
“貪功冒進,小不忍而亂大謀!”
就在當天夜里,一道道金牌出了臨安城,日夜不停地飛馬狂奔往北遞,直到建康府、長江畔。
信使抬眼望去,只見眼前不盡長江滾滾而流。
“快!渡船,耽誤了朝堂大事,你擔待得起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