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州。
城北的一處大宅中,前院正在擺酒。
此間的主人乃是如今的廬州軍都統制陸鳳臺,因此前來歡飲的多是軍中將領,其中卻也混跡著一些尋常人,則是陸鳳臺的親友。
“來,我先敬將軍一杯,將軍鎮守廬州以前,這里戰亂太多了,嗝,蒙軍年年來犯,那年更是打到了鄂州。就是鄂州之戰以后,將軍回了廬州,這里就再也沒打過仗了……”
說話的將領名為楊怒,原本是城中閑漢,好舞刀弄槍,混在英略社里。后來犯了事,被發配到軍中,在陸鳳臺麾下當了兵,一路被提拔為副統領。
好幾年沒打仗,楊怒越來越胖,此時絮絮叨叨說話時還腆著個大肚子。
“叮。”
酒杯碰了一下,陸鳳臺接著便用手背一拍楊怒的肚皮,道:“屁話一堆。廬州不打仗不是我的功勞,時局變了。”
“哪能不是啊?”楊怒道:“那大帥隨平章公去討伐川蜀,征調兵馬,還不是將軍你顧著弟兄們的性命,故意推拒了嗎?”
“楊怒,你醉了就閉嘴!”
馬上便有人喝止了一聲,罵道:“你個臭嘴簍子,什么屁話都敢往外倒,這是能大聲嚷出來的事嗎?”
“有什么不能嚷的?封妙手,我看伱越活膽子越小了。以前我們在英略社什么話沒說過。老子現在就是日子好過了,不愛打仗了,怎么著?”
楊怒臉上紅得厲害,確實是醉了,接著又嚷了起來。
“英略社……那時候我們說要上戰場,要打的是蒙虜。但你看現在幾個人還再提杜相公當年事跡?現在連河那邊都不是蒙虜的了,打仗還有甚意思?”
陸鳳臺也聽不下去了,輕輕打了楊怒兩巴掌,道:“越說越不像話,不怕落個潛通李逆的大罪。”
“嘿,將軍,你記不記得,當年我就是因為放跑了李逆才被你落罪的。”楊怒嘿嘿傻笑,“那時候李逆還不是李逆,就是個死探。當年我們要是跟著他走,沒準現在也是個開國功臣。”
都叫楊怒別說話,他卻越來越來勁,終于說了這種真正能被定為通敵的話。
堂上眾人卻都不以為意,因為信得過彼此,知道不會傳出去。
甚至還有人開始起哄。
“要這么說,封妙手當年還想要把閨女嫁給李逆哩。當時萬一教他辦成了,現在豈不是國丈爺?”
“哈哈哈,他辦不成,他閨女丑了,丑了。我妹子還水靈些,可惜當年沒長開。”
忽然“咚”的一聲,卻是喝得最醉的楊怒嘿嘿傻笑著,最后身子晃了晃,倒在了酒桌上。
眾人哈哈大笑。
接著便有人道:“其實沒跟著李逆也好,弟兄們還不是一樣出人頭地了?而且我聽說河那邊苦得很,哪像我們現在吃香喝辣的。”
“就是!”
“將軍,你怎不說話?說兩句。”
陸鳳臺端著酒杯,也不喝酒,道:“朝中有人來信問我了,問李逆打敗了蒙虜的消息是不是真的,你們怎么看?”
“怎么?當官的不信?”
“凡事得要講證據。”
封妙手遂放下酒杯,伸手往懷中摸了好一會,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皇榜,攤開來,道:“這不就是證據嗎?”
只見這皇榜上那“大唐建統四年冬月初八宣”幾個字,便知這是北邊的皇榜……雖然眾人中識字的都沒幾個,反正就是這些天已經看過很多張這樣的東西了。
“我說,你們到底從河那邊揭了多少張回來?當草紙用都夠了。”
“這么大的事,你卻只想著你那破腚?”
“那又怎樣?老子至少干凈!”
堂上這些人吵吵嚷嚷,陸鳳臺也不管,只看向封妙手,問道:“你覺得是真的?就這樣的紙,李逆那邊想印多少張就印多少張。”
封妙手也許是醉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面,答非所問,道:“去揭榜的時候可都看到了,河那邊雖說是荒涼,不是開始給農夫分地了嗎?”
陸鳳臺又問道:“當官的不信,怎么辦?”
“將軍這不是耽誤他們過年嗎。”封妙了個酒嗝,道:“過完年再說唄。”
陸鳳臺點點頭,端起酒杯悶頭喝了兩口。
此時,后院有家仆匆匆趕來,道:“阿郎,夫人喊你過去。”
堂上眾人便紛紛道:“大嫂生氣了,我們快散了,散了……”
早在十多年前陸鳳臺在此地任都頭時,不少人便知道他家婆娘脾氣不好,此時一散,連忙便扶著醉倒的人離開了陸府。
后院,陸鳳臺與家仆私語了兩句。
“并非夫人喚阿郎,是有客來了,正在書房。”
“你帶人把周圍看好了。”
“是……”
陸鳳臺其實不看書,他如今雖然發達了,卻還沒有養成真正的貴氣,也沒有雇仆役打掃他不常去的地方,因此書房里積了厚厚的灰。
他推門進來時,書房里便有個身材高大的人咳了起來。
“咳咳咳……灰也太重了……”
“因為你們幾乎就沒來與我聯絡過。”
“是嗎?我不知道。那看來你很值得信任。”
“你不知道?”
陸臺鳳最近一直有心事,今夜更是有些醉了,此時見到來人,忽然激動起來。
“你當然不知道,你建功立業的時候我就傻等著,我的兄弟們一個個從當年的熱血男兒消磨得和那些貪官污吏一樣……”
“咦?”
對方正站在書架前,根本沒聽他這些醉話,自顧自翻開一本嶄新的書,從里面抖落出了幾張紙來。
陸鳳臺端著火燭往前一照,卻見那是幾張會子。
“誰賄賂你的,夾在書里你都不知道?”
“不記得了,太多年了。”
此時火光已映出來人的臉,陸鳳臺抬頭一看,見到那鼻子的陰影下是一張大嘴,差點嚇了一跳。
“對了,還沒問尊姓大名?”
“你往后自會知道,本不該是我這樣的高官親自來聯絡你,但我正帶輿情司路過,順手安排了。”
“陛下真的已經擊敗忽必烈了?”
“你很驚訝?三十年前,你便在此親眼看著杜杲打敗了口溫不花。現在有什么好吃驚的?”
“宋廷好像并不相信此事。”陸鳳臺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道:“這是樞密院發我詢問的信件。”
“不信才好。等著,終有他們信的時候。”
陸鳳臺不由問道:“還要等幾年?”
“幾年?什么幾年?”
“等幾年我能響應?”
“哦,差不多過完年。”
陸鳳臺吃了一驚,問道:“這么快?”
“你又嫌快了?你看看你們宋國這個樣子,還要等幾年?”
這客人身上有些狂傲的習氣其實是招人討厭的,陸鳳臺卻沒有因為他的語氣而不滿,反而以一種看親人的目光看著他。
“好,好。”
“醒醒酒,想辦法把夏貴留守淮西的兵力布署給我。”
“我去打探。”陸鳳臺道,“如今夏貴還沒回來……”
“我知道,就是我讓他回不來的。”
“佩服。”陸鳳臺連忙抱拳,繼續說著那被打斷的話,道:“留守的是夏貴之子、左領衛大將軍夏富,我與他交情不錯,常在一起斗蛐蛐、賭錢。”
臘月二十一日。
一到臘月下旬,臨安城年節的氣息便很重了。
因為擅殺韓震之事,陳宜中近來一直裝作受傷在家中休養。
有些事時機不對,結果就天差地別。
如果當時陳宜中已經請到圣旨召回賈似道,而賈似道不回則是大罪,那再殺韓震就是名正言順,他陳宜中如今已經拜相了。
可惜被王蕘攪和了。
這些日子以來,陳宜中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王蕘為什么這么做?
旁人都叫他別想了,因為答案顯而易見,李瑕就不想讓大宋的忠臣們順利除奸,一會幫幫這個,一會幫幫那個,就是要他們勢均力敵。
曾淵子、章鑒都曾說得很清楚了。
但陳宜中還是認為有哪里不對。
他覺得,反正大宋怎么斗李瑕都有好處,王蕘做得有一點點多了。
尤其是李瑕擊敗忽必烈的消息傳來,他便開始思忖此事若是真的,李瑕可以說是在火急火燎地想要一統天下。
若一切都安著李瑕的步驟來,豈非是下一步就要攻宋了?
想到這里,陳宜中才意識到,有些事可以從地圖上找答案。
終于,當他反復看了地圖,在殺了韓震后數月都百思不解的問題,他忽然有了一點點頭緒。
“夏貴也還在江陵,那……兩淮豈不是十分空虛?蒙軍攻不了兩淮,李逆卻未必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