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言,狡兔三窟。
事實上,身處莽荒之地的部落、生靈,有過之而無不及,四窟、五窟,乃至更多。
山野溪澗,一團白霧聚而不散,朦朦朧朧,什么也不清楚,直到抵達一處山巖,白霧騰騰間,看似光滑堅硬的山壁,猛然洞開一個口子,露出一條通道。
隨即,滾滾白霧向洞府涌起。
“快快快!”
“趕緊進去”
“大人抱好自家仔,手腳麻利點!”
一聲聲催促中,一團團白霧涌入山腹洞口,隱約間,可見一道道人影一閃而過,魚貫涌入山洞。
約莫半炷香功夫后。
“轟隆”一聲,山壁洞口消失不見,聚而不散的白霧隨著山風飄散開來。
洞府內,一位身穿獸皮,筋肉虬結,全身疤痕的魁梧大漢張開蒲扇般的大手。
在其手上,有一頭通體純白,如同白玉的靈蠶,吞吐著絲絲縷縷的霧氣,一副氣息萎靡的模樣。
“辛苦了。”
魁梧大漢從腰間獸皮袋中掏出一沓嫩綠色的桑葉,氣息萎靡的白霧靈蠶一見桑葉欣喜不已,胖嘟嘟的身子快速蠕動,一頭扎進美味嫩葉中,大快朵頤。
“阿爹白霧蠶沒事吧?”
人群中,一位十來歲,身形精壯,身穿黑色獸皮,跟個小大人似得的小子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望著魁梧大漢手上氣息萎靡的白霧蠶蠱,臉上滿是心疼之色。
他們能在危險重重的莽荒叢林中安然遷徙百里,多虧了這小小的白霧靈蠶遮掩庇護。
“無需擔心,它是五品靈蠱,只是真元耗費太多,不打緊。”
魁梧大漢擺擺手,沖著少年道:
“小云,你今日受了驚嚇,先回自己屋里歇息。”
少年聞言,有些遲疑,望了望周圍族人復雜的神色,心中內疚的他,想要說什么,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最終,他微微點頭,不再多說什么,向著幽黑的洞府深處甬道走去。
與少年一同散開的,還有老老少少一眾族人。
原本,擠的滿滿當當的溶洞大堂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只剩下魁梧男子與十來位身穿獸皮的武者與身穿黑袍的巫師,他們周身都有不俗的法力修為,最低也是六品層次。
見眾人離開,魁梧大漢與一行人也沒有久留,在洞口尋了一處小山洞,眾人紛紛落座,商議事情。
坐下后,魁梧大漢悠悠嘆息一聲:
“這叫什么事!”
一位身穿黑袍的男子見魁梧大漢嘆息,開口道:
“族長,眼下不是嘆氣的時候,保不準大長老會尋過來,再起沖突,咱們樟丘遭遇此難,有分崩離析,乃至滅族之危,當早做應對。”
“二長老說的是!”
樟丘族長嘆氣歸嘆氣,不過眼下危機還沒有渡過,他倒是沒有灰心喪氣,振作精神:
“這處山洞是我獨自狩獵偶然發現,其他族人沒人知曉,一時半會,他們找不到咱們,無需太擔憂!”
屋內眾人聞言,點了點頭,暗自松了一口氣,緊繃的精神松弛了不少。
不過,有人神色依舊頗為嚴肅,心中擔憂,皺了皺眉:
“族長,大長老為何突然要拿小云祭祀巫神,他莫非瘋了不成!”
樟丘族長聞言搖頭:
“具體情況我也不知曉,今日大長老突然找上我,說是遇上了一樁天大的機緣造化,能助咱們樟丘部落一躍成為頂級大部落,我起先沒有多想,還頗為欣喜期待,誰知,他竟將主意打到了小云身上。”
眾人神色微微一變。
想要成為“頂級大部落”,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有大神通強者坐鎮。
此前,樟丘部落對成為頂級大部落是有野心的。
少族長小云的神異,舉族皆知。
他一生下來,就有一條靈蛇伴生,在巫族中這種“蠱蟲伴生”乃是祥瑞之象,有此奇遇者,只要不夭折,日后絕對是一方強者,有沖擊大神通的潛力。
故而,全族對小云頗為看重,將其視之為全族的希望。
“大長老簡直瘋了,把小云當成祭品,虧他想得出來!他娘的!”
“誰說不是,他恐怕走火入魔了,小云可是咱們全族的希望,他怎能做出此事”
一時間,屋內眾人義憤填膺,對樟丘大長老的所作所為,予以譴責。
“咳咳咳”
樟丘二長老見眾人罵罵咧咧,神色凝重:
“族長,諸位兄弟,眼下罵也無用,大長老那邊倒是不用怕,不說他能不能找過來,就算找來了,咱們也有一戰之力,如今最大的危機不是族中內訌,而是大長老暴露了小云的天賦,偏偏巫神還看中了小云。”
此話一出,屋內原本罵罵咧咧的眾人,統統沉默了。
面對大長老,他們絲毫不懼,可事關巫神,所有人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個個都懨了,面露畏懼之色。
一旦被巫神盯上,他們想要保住“小云”,簡直是癡人說夢。
雖說樟丘部落背靠神狐宮,不算是毫無跟腳,可是,眼下這種情況,他們哪敢上報神狐宮。
人心叵測,狐心更是難測。
上報給神狐宮,心月老母可能不會生出覬覦之心,可神狐宮其他人呢,那可就不一定了,大概率是羊入虎口。
換而言之,眼下他們進退維谷,走上了一條絕路。
“這下麻煩了。”
樟丘族長心中煩躁難安,完全沒了主意,當即,他望向了一旁的二長老:
“二長老,眼下該如何是好?”
二長老神色平靜,不答反問:
“族長,您可知為何大長老為何發狂,要把小云獻祭?”
樟丘族長皺了皺眉:“為何,二長老,你知曉緣由?”
“不錯。”
二長老點頭:“我溝通巫神的巫術不如大長老,不過卻也知曉,近日巫神向十方叢林發布懸賞,欲求根骨資質絕佳的少年,只要被巫神看中,就賞賜一顆。”
什么!
巫神陰丹!
此話一出,屋內眾人齊齊震驚萬分,對于,他們可是如雷貫耳,這是離天巫神煉制的無上神丹,一顆神丹下肚,就能讓五品道行圓滿之人凝聚元神,成為準大神通修士。
所凝聚的元神,與正兒八經大神通修士基本沒有多少差別,大神通有的,他們都有,頂多威力弱不少,另外,后續再無提升的潛力,修為一輩子就此到頂了,并且,壽元方面也無法與正經大神通修士相提并論。
對于天賦出眾,資質高超的人而言,頗為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然而,對于修行界大多數人而言,大神通境界遙不可及,靠自己的造化,一輩子也不可能踏足這等高深境界,能得一顆,凝聚元神,踏足大神通境界,說是“逆天改命”也不為過。
一顆,若是流落到修行界,隨隨便便就能掀起一片腥風血雨。
巫神好大的手筆!
眾人不由咽了咽口水,呼吸都有些粗重了。
這一刻,他們總算明白為何大長老“發瘋”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在絕對的利益前面,很少人能受住誘惑,不為所動。
一時間,屋內陷入了詭異的寂靜之中。
良久,二長老見眾人沒有開口,緩緩開口:
“族長,眼下局勢您想必也看清楚了,該下決定了。”
樟丘族長一愣:“下什么決定?”
二長老幽幽一嘆:
“算了,老夫來當這個壞人,族長,若沒有大長老這出事,不管有沒有,小云是咱們全族最大的希望,而眼下事已至此,小云咱們是保不住了,與其便宜大長老,便宜外人,還不如族長您來,您也是五品后期修為...”
話說到這,已然非常露骨了,二長老沒有繼續說下去。
樟丘族長聞言,大怒:“不!我怎么能血祭小云,我...”
二長老許是早就預料到這一幕,不過既然開口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又悠悠道:
“族長,為了族群繁衍,哪家沒有犧牲過,還請族長以大局為重,孩子還能再生,若是死撐下去,咱們全族恐遭大難,永無寧日...”
“這...”
樟丘族長聽聞此言,如遭雷擊,整個人愣在了原地,仿佛石化了一般。
這話,誅人誅心。
生活在危險重重,野蠻惡劣的莽荒世界,為了族群的繁衍犧牲是常有的事,以前,族群弱小時,為了取得鬼神庇護,獻上族中童男童女,那也是時常發生的事。
也就是近幾十年,部落強大了,這種情況才少一些。
不過,在莽荒討生活,為了族群整體的利益,犧牲少數人依舊家常便飯。
以前,人家普通族人犧牲,舍兒舍女,眼下輪到他這個族長了,他卻舍不得孩子了,這算什么...
原本憤怒的樟丘族長一下子沉默了,陷入了痛苦的掙扎之中。
其余一眾族人這會也陷入沉默,沒有再開口。
虎毒不食子。
更別說是血祭了自家孩子,成全自己了。
對任何人而言,這都是內心的一種極大的煎熬。
“滴滴滴滴”
溶洞內,唯有滴水聲有節奏響起,氣氛詭異無比。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形魁梧的樟丘族長閉上了雙眸,聲音苦澀:
“罷了!那便依了二長老!”
“族長英明!”
山洞內,眾人聞言,神色輕松中帶著凝重,復雜極了。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山洞角落,一個半大小子匍匐于山壁,悄無聲息,與巖石融為一體,將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原本他只是施展巫術,與巖石融為一體,然而,這一刻他是真呆若木石。
“阿爹也要血祭我...”
少年身子控制不住的發顫,渾身冰寒,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一般,心中那一顆柔軟的心,仿佛有一頭洪荒巨獸一遍遍來回碾壓,血肉飛濺,鮮血淋漓...
約莫半炷香功夫后。
少年小云返回了自己的房間,失魂落魄,整個人像是沒有了精氣神似的。
來自至親的背叛與傷害,遭此大變,別說一個孩童了,就算是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此刻也恐怕遭受不住。
“滴答滴答”
小云臉上毫無表情,然而,淚水卻是涓涓往下淌著,心中一片冰寒。
“嘶嘶嘶”
也就是這時,一條通體如青玉的靈蛇從他衣袖中鉆了出來,爬到了小云身上,在他面前吐著蛇信子,安撫著他。
靈蛇入手,手中一片冰涼。
然而,少年小云卻是從這片冰涼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雙手抱住青蛇,輕柔摩挲:
“小玉”
到了這一刻,這世間,唯一能給他帶來溫暖與力量的,也就只剩下手中的靈蛇了。
小云撫摸著手中小青蛇,喃喃道:
“小玉,阿爹要把我獻給巫神,娘也早就不在了,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嘶嘶嘶”
青蛇靈性極高,許是知曉了主人心中的悲傷,吐著蛇形子,不停地安撫著。
天下誰都背叛了他,唯有眼前的小青蛇不會背叛,不會離開他。
也正是青蛇的存在,讓少年小云感受到了些許溫暖,冰寒、脆弱的心有了依靠與暖意,不停發顫的身子也漸漸恢復正常:
“小玉,還好有你,只有你不會離我而去。”
說完,少年小云振作了精神,打算將青蛇揣進懷中,帶著小蛇遠走高飛,離開這片傷心之地。
然而,他剛起身,整個人微微一怔。
原因無他,在他面前,出現了一條白色的小蛇,神色復雜地望著他。
小云一愣,看了看白蛇,又看了看懷中青蛇,他許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大變:
“小玉,你也要離開我?跟著它走!”
白蛇見小云神色緊張,心中忍不住一嘆。
當即,一陣白煙飄過,白色小蛇搖身一變,化為人形。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楚塵。
從瘴丘部落得到了“小云”貼身之物,有了確切的氣息后,他手中的青玉輕松就鎖定了方位,尋了上來。
小云心中驚駭,不過神色倒是平靜,冷冷問道:
“你是何人?”
楚塵不答反問:
“小友,你恨你爹嗎?”
少年小云咬著牙,沉默不語。
見了少年這般模樣,楚塵心中一嘆。
此前,他還在猜測崔判官口中的“大劫”,眼下見了青云先生轉世身遭遇之事,心中已然明白。
真正的大劫,不是外界的危險,而是內心的創傷。
若是不能將“小云”引導好,心傷治愈,恐怕就此蒙昧,留下極大的隱患。
一念至此,楚塵幽幽一嘆:
“你是聰慧之人,凡事溯本追源,你說說,你所經歷的事,惡的源頭在何處?是你族中大長老,是二長老,是你爹,還是你的族人,還是那離天巫神...”
少年小云壓緊了拳頭,許是太用力,指甲捏進了血肉里,鮮血沁了出來:
“不!!!不是我爹,是巫神,是他讓所有人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楚塵聽聞此言,臉上露出贊許之色。
“說得好!小友,你想不想宣泄心中的憤怒?”
少年小云一愣:
“怎么宣泄?”
楚塵微微一笑,遙望遠方:
“吾有一劍,可撼天,劈地,懸山,倒海,伐山破廟,斬妖除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