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整個人都不好了,前不久不是說賈魯圍攻濠州嗎?后來傳出十萬大軍鳥獸散的消息。就有人說賈魯戰死在了軍中,尸首無存。
又聽到消息,元廷給了紀念這位大忠臣,還給他立了衣冠冢,寫了聲情并茂的悼詞,家里頭也給了不少賞賜,極盡哀榮。
可是這位應該在墳里的賈老尚書,居然大模大樣,出現在了驢牌寨,還是跟那位張先生一起來的!
李善長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而且他還冒出了好些奇怪的念頭,比如賈魯詐死,是為了哄騙其他的紅巾,朱元璋所向披靡,應該是有朝廷撐腰,要不然哪來的這么多鎧甲……那他過來投靠,豈不是自投羅網?
李善長脖子冒涼氣,魂兒都沒了一半,險些嚇死!
正在他魂不附體的時候,突然背后出現一個沙啞的聲音。
“李先生,上位叫你!”
“啊!”
李善長怪叫一聲,覺得天都塌了,兩條腿也不管事了,就往下倒……幸好費聚手疾眼快,把他給扶住了。
“李先生,你病了?”
李善長抓著費聚的胳膊,總算沒有倒下去,可雙手顫抖厲害,額頭密布黃豆大的汗水,連話都說不出來。
費聚也鬧不清楚,這位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會是抽羊癲瘋吧?
費聚也是著急,軍中一向缺少文官,以前只有小先生一個,好容易又來了一個,可不能出事啊!
費聚情急之下,背起李善長,撒腿就讓帥賬跑……他這一跑,可把李善長嚇壞了……完了,好不了了,自己的腦袋八成是沒了!
什么叫自投羅網,什么叫作繭自縛……自己聰明了一輩子,卻硬生生把自己給坑了。
這跟挖個坑,然后自己跳進去有什么區別?
老李是追悔莫及。
在帥賬里,朱元璋卻是談笑風生,“先生怎么把賈老大人帶來了?”
張希孟道:“我聽聞主公拿下了驢牌寨,對面就是橫澗山。湊巧的是橫澗山的知院老張是賈老大人的部下,我琢磨著請老大人幫忙,最好兵不血刃,就把橫澗山拿下來。定遠縣落到咱們手里,滁州就唾手可得了。”
朱元璋用力點頭,這個辦法的確是好,他把目光落到了賈魯身上。
此刻的老賈臉色微紅,依舊沉吟。
張希孟自然能看出賈魯的為難……但是他卻不以為然。你個老家伙,替元廷干了那么多事,又包圍濠州,害得大家伙差點挨餓。為了救你,又花了無數的好藥材。
這都是代價,讓你出點主意,怎么就這么費事?
別人在乎賈魯的身份,張希孟可不在乎,只要抬出叔祖,問一句元廷還值得留戀嗎?立刻就能讓賈魯老實。
張希孟真的要開口,卻不料朱元璋攔住了他。
“攻打橫澗山的事情不忙……賈老大人,咱這里正有一點事要請教。”朱元璋就把李善長說的方法講了,賈魯認真聽著,平心而論,他很了解這套想法,不由得說道:“此人可在衙門做事?”
朱元璋點頭,“是個書吏。”
賈魯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果然不出所料。
“老大人以為他的想法如何?”朱元璋追問了一句。
賈魯忍不住輕笑,“若是沒有他……此人可為公之腹心!”
老頭指著張希孟,意思是沒了張希孟,李善長就能當心腹重用了。
朱元璋眉頭一皺,心里頭也有了主意。
說到底那個姓李的,和他的想法不一樣,能不能用,還不好說。
正在老朱猶豫的時候,張希孟好奇,“主公,這人是誰啊?”
“叫李善長,頭兩天主動投靠的。”朱元璋說得很隨意,仿佛不值一提……可張希孟聽來,卻是大吃一驚。
這家伙怎么來了?
不是說進攻滁州的時候,才來投靠嗎?
難道說是自己替老朱揚名,動靜大了,把李善長提前吸引過來?
怎么評價李善長呢?
貌似很困難。
他的結局的確凄慘,他這個人也的確有些致命的缺點……但是有一樣誰也不能否認,李善長的行政能力著實是太強了。
朱元璋打天下,不管出兵多少,仗打得多大,幾乎沒有缺過糧食,哪怕是一口氣從南京打到大都,也是供應充沛。
僅僅是這一條,就可以看出李善長的恐怖之處。
他絕對是當世少有的政務人才。
至于李善長提出的建議和他不同,張希孟也很理解,要是李善長跟他想法一樣,那才出了鬼呢?
“主公,欲成大事,必須廣納人才,海納百川,才是成大事的格局。”張希孟笑道:“若是主公愿意,我想跟李先生談談?”
朱元璋答應,讓人去請李善長。
只不過賈魯在旁邊一聲不吭,他看了看張希孟,發現他躍躍欲試,似乎對李善長很感興趣。
老賈深吸口氣,“這個李善長既然是在衙門里做過書吏,必然是個精明難纏的……老夫想先和他談談。”
賈魯開口了,張希孟一怔,你是瞧不起我?覺得我對付不了李善長?
賈魯迎著張希孟的目光,微微一笑,對不起,你還真不行!
張希孟思忖了片刻,也只能無奈點頭,李善長是個狐貍,那就只能讓老狐貍出馬了。
……
所以李善長被費聚背進來的時候,只看到了賈魯在場。
李善長瞬間懵了?
難道自己真的猜對了?
“老大人,拜見老大人!”
李善長從費聚背上滾下來,直接五體投地,汗流浹背,跟水里撈出來似的,連聲音都帶著惶恐。
賈魯也被弄得有點迷糊了。
怕成這個樣子,你還來投靠紅巾軍干什么啊?
“老夫早就不是元廷的什么尚書大人,不過是無用老朽罷了……倒是你,怎么認出老夫了?”
李善長哪敢隱瞞,忙道:“是,是當初治理黃河的時候,小的帶著民夫去河堤,有幸見過老大人。老大人不辭勞苦,親力親為,讓人欽佩!”
“開河變鈔,亡國之舉,又有什么好欽佩的!”賈魯直接道:“聽聞你愿意投靠朱將軍,又給朱將軍諫言,老夫以為你是遇到了明主,應該仔細輔佐,成就大業才是。至于元廷,已經是末世之相,命不久長,你也算是當世俊杰了。”
李善長吃驚非小,賈魯勸自己投靠朱元璋?
是真的,還是假的?
此刻他的腦袋也清醒了不少,賈魯詐死,能有什么意義啊?十萬大軍都沒了,元廷就算想作死,也不是這個法子。
分明就是賈魯被抓了,而且還投靠了朱元璋。
李善長久在官府,心理素質極好。他只是突然被賈魯嚇到了,以至于方寸大亂,胡思亂想。忍不住暗罵自己糊涂,所幸沒有胡言亂語,不然還真不知道怎么收場!
李善長定了定神,覺得朱元璋更厲害了,居然能把賈魯俘虜,還能讓老頭替他效力,自己真是沒看錯人。
奈何那本小冊子給了他不小的陰影,讓他很不安。因此李善長仗著膽子道:“老大人,小人看到了一本冊子,上面寫著一些有關田產丁口的事情,敢問可是老大人的手筆?”
賈魯搖頭,“老夫寫不出來,那是一位小友寫的。”
“就是那位張小先生?”
“嗯!沒錯。”
李善長深吸口氣,又道:“老大人,土地田畝之事,關乎重大,上位想成就霸業,或許該找更老成持重之人才是,那位張小先生怕是年紀不大吧?”
“他的確不大,今年應該有十三歲了。”
李善長一聽簡直要翻白眼了,自己的兒子都比他大許多啊!
“老大人,這么做是不是有點兒戲了?”
賈魯一笑,“兒戲?你要是知道那位小友的身份,你就不會這么說了。”
“那……他是什么人?”李善長小心翼翼問道。
“他的叔祖就是云莊先生,是我的恩師。”
李善長愣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是誰,頓時驚呆了。
“他,他怎么會投靠紅巾?”
李善長覺得自己這種小吏投靠紅巾情有可原,張家的人,怎么也會投靠紅巾啊?朝廷對他們可不薄啊!
賈魯看出了李善長的心思,微微暗笑,幸虧自己過來,否則還真不好談。
“你聽說過鄭思肖嗎?”
李善長苦笑搖頭,這個他真不知道。
“那你聽說過文天祥嗎?”
李善長哭了,這位三歲孩子也知道啊!
賈魯長長出了口氣,又問道:“你家里有田嗎?”
“有……有一些。”李善長訕訕道。
“肯定該有,不然你也沒法讀書。”賈魯道:“那這些田可是你的?”
李善長怔住了,難道不是嗎?
他租給佃農,每年收獲租子,怎么不是他的?
賈魯長嘆一聲,“可是鄭思肖不這么看,他的畫中無根無土……寓意地都被蒙古人搶走了,天下漢人,皆是亡國之人啊!”
李善長愕然,只能附和道:“確實是蒙古人坐了江山!”
“所以要把天下奪回來!”賈魯突然語氣加重,“文丞相一片丹心,獨木難支,少帝蹈海,崖山遺恨,大宋終究是亡了!如今朱將軍率領虎狼之師,恢復漢家舊山河,青史有幸,日月同光。你能歸附朱將軍,成就大業,著實是眼光高明,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啊!”
李善長聽到這里,渾身震顫,瞠目無言。自己的選擇,竟能彪炳史冊,百世流芳?那,那自己還需要在乎那點土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