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向朱元璋見禮之后,似乎是不經意地瞥了張希孟一眼,竟然有那么一絲挑釁的味道。
一山不容二虎,都是給上位做事,一定要分個高下!
張希孟不由得打起了精神,這個姓李的可不是尋常人物,必須打起精神。
倒是賈魯,依舊老神在在,根本不放在心上,張希孟太年輕,李善長地位太卑微,就是小孩子掐架,用不著他老人家在意。
“上位,卑職鉆研分田之策后,略有心得。卑職以為,這套辦法應該脫胎于北魏隋唐的均田之法,不知道我說的對嗎?”
張希孟下意識點頭,表示贊同。
從陳勝吳廣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后,在這片土地之上的百姓,便不再對貴族唯命是從,如果你敢讓我們活不下去,老子就跟你玩命到底!
深知百姓力量的漢代帝王,奉行了打擊豪強,抑制兼并的政策,回應百姓的聲音。這才有了通西域,滅匈奴,封狼居胥的豐功偉績。
而在經歷了漢末三國,五胡亂華的超級大亂之后,為了更好安定人心,獲得百姓支持,從北魏開始,出現了明文規定的均田制。
作為北魏精神的繼承者,北周,隋唐,都在延續這一條路子……而到了唐初,均田制更加完備。
一個丁口能得到永業田和口分田,永業田用來種植桑麻,且能夠傳承子孫后代,口分田則是種植糧食,人死之后,需要收回,然后進行重新分配。
唐初奉行均田制,財稅征收采用租庸調,兵制采用府兵……這三者結合,就是大唐雄兵,橫掃天下的全部奧秘。
張希孟在撰寫分田辦法的時候,就引入了唐朝的思路……只不過他把永業田換成了口糧田,而且加入了口糧田免田租的規定。
當然了,這種規模的改頭換面,自然是瞞不過李善長這種經年老吏,所以張希孟也就坦然承認。
“李先生可有指教?”
李善長一笑,“談不上指教,只是有一點疑問……張先生,這個口糧田,應該是每人都有,對吧?”
張希孟點頭,“沒錯。”
“那我想請問,某一家生出一個孩子,又恰巧死了一位老人,那這個口糧田,該怎么辦?”
張希孟稍微一愣,卻也很快明白過來。
口糧田是保證百姓基本溫飽,也就是說,家里生了孩子,添了人口,是要多給口糧田的,可是如此一來,生人給田,死人卻不收回,結果就是一些人家里的田畝只會越來越多,而達到一定程度之后,他的這套授田辦法,就會難以維系,陷入和唐朝均田制一樣的崩潰下場!
張希孟領會了李善長的意思,卻也遲疑了。他雖然有后世的見識,卻未必有實務經驗,而這恰恰是李善長擅長的。
“李先生,那唐代的永業田是怎么回事?難道不是‘諸永業田,皆傳子孫,不在收授之限’嗎?”
張希孟講的內容出自唐通典,也是后世許多人對永業田的理解,認為這是百姓自家的,可以傳給子孫后代。
只是如李善長所說,真的傳給子孫,只授不收,均田制肯定維持不下去啊!
見張希孟若有所思,李善長心中暗笑,到底是年輕人,沒有經歷過實際政務。他不但當了多年的書吏,還專門研究田畝財稅,十分專業。
只見李善長淡然一笑,不慌不忙背誦道:“其永業田,親王百頃,職事官正一品六十頃,郡王及職事官從一品各五十頃,國公若職事官正二品各四十頃,郡公若職事官從二品各三十五頃……有剩追收,不足者更給。諸永業田皆傳子孫,不在收授之限,即子孫犯除名者,所承之地亦不追。”
當李善長念完,張希孟豁然開朗……頓時明白了怎么回事,原來這個可以傳給子孫的永業田,僅僅限于官吏,普通百姓,對不起,你的永業田在人死之后,還是要收回的。
可既然如此,又何來永業田之名?
李善長從容不迫解釋道:“永業田始于北魏,的確規定不用歸還……但僅限于第一次分配永業田的男丁,如果趕不上,也就是說子孫后代,只能從祖輩那里繼承。當然了,如果人丁興旺,人口越來越多,這時候朝廷還有空余的土地,也會按照頂數授予永業田,但要是土地不夠……那就沒辦法了。”
老李侃侃而談,包括朱元璋,都側耳傾聽,這位真的談到了關鍵的地方。
張希孟尤其感觸深刻,因為永業田只授不收,卻是不合理。換句話說,永業永業,只是第一批趕上的有幸,后面的只能看天意。
雖然這么辦跟均田的初衷大相徑庭,可仔細想來,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張希孟無奈搖頭,他一時還想不到。
“李先生,按照你這么說,永業田和口分田就沒什么區別了?”張希孟虛心問道。
李善長笑道:“還是區別不小,實際做事之中,第一次授予的永業田是不需要交回的,后面或許還有永業田,按照道理來說,應該交回,重新劃分……但多半不會,畢竟辦事的書吏差役也要自己的腦袋啊!別說永業田,就連口分田,過了一兩代之后,你也收不回來了。”
張希孟聽得格外認真,仔細咀嚼李善長的話,忍不住站起身,深深一躬。
只要你講的對,有真才實學,咱就佩服你!
其實堂堂韓國公,大明第一功臣,如果是個飯桶,那才是最大的笑話哩!
“多謝指點,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張希孟發自肺腑道。
李善長所講的道理也算淺顯:假設一家的祖父,是第一代得到永業田的,一共二十畝,他有三個兒子。
祖父死后,把這二十畝給了長子。
另外還缺四十畝。
這時候朝廷還有多余的土地,就把這四十畝補上了,給了二兒子和三兒子。
可是到了第三代人,三兄弟也都是三個兒子,這就是九個孩子了。
祖父的永業田,只傳給長房長孫,那就有八個孩子需要一百六十畝永業田。
除了上一輩的四十畝之外,還要從朝廷討要一百二十畝。
可是到了這時候,朝廷拿不出一百二十畝永業田,沒有多余土地了,這個均田制也就崩潰了。
當然了,還有一種情況,另外一家,他們運氣太差,生不出這么多男丁,結果第三輩只有一個男丁,這時候朝廷理論上就能從這家收回一些永業田,撥給人丁多的那家。
可問題是誰愿意白白把自家的土地交出去嗎?
一定會想各種辦法,拒絕上交土地。
再有,進入太平盛世,人口滋生,土地肯定是不夠用的。
到了那時候,就如李善長所講,人丁滋生之后,別說什么永業田口分田,任何一個人家,分到了土地之后,就死也不會松手,除非活不下去,才會賣命根子!
這時候官差衙役還想收回土地,按照人口平均分……完全就是虎口奪食,等著跟家家戶戶拼命吧!
別看老百姓老實,肯定真正動了他們的命門,這幫人可不會客氣。
各地都有為了水源,為了一點土地,大規模械斗,幾百人,甚至幾千人大規模爭斗,打到頭破血流,也是常有的事。
誰敢進村子要土地,保證能打你個頭破血流,尸橫遍野。
一句話,當人多地少,瘋狂卷起來,法令再好,也抵不住殘酷的現實。
想到這里,張希孟的神色也凝重起來,再看他自己所寫的,似乎也未必完美!
那能不能取消口糧田?單純平分?
張希孟又搖了搖頭,因為取消了口糧田,勢必一體納糧,對于窮苦少地的百姓來說,絕對是噩夢。
“李先生又有什么高見?敬請指教。”張希孟虛心問道。
李善長想了想,笑道:“不敢說指教,雖然過了幾代人之后,這套方略也未必管用,但是如今看來,卻是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我只有兩條建議,第一,告訴所有百姓,口糧田只有這一次,日后再滋生人丁,不分口糧田了。至于其他田畝,或可以加個期限。”
張希孟問道:“多少合適?”
“比如說十年一次,重新均分。因為在十年之內,人丁滋長,會多出許多青壯,不給他們土地,就會生存艱難,以至于淪為流民。”
張希孟再度點頭,十年一次,重新均分田畝,或許不容易做到,但是這個思路還是對的。十年一變,二十年一變,自然也可以三十年一變,審時度勢吧!
只不過一直沒有說話的朱元璋突然道:“咱記得張先生建議田畝越多,繳納田賦越高……如果每十年因為人丁增加,重新分配田畝,那是不是田賦數額就少了?”
張希孟無奈點頭,“主公英明,的確如此。”
“那……妥當嗎?”
沒等張希孟說話,李善長就道:“上位,十年之功不算短,如果經營妥當,上位應該霸業初成,如果需要改弦更張,也未必不可以。”
朱元璋沉吟不語,下意識看向張希孟,卻發現張希孟微微點頭,自然是認同了。他又補充道:“主公,十年之間,足夠咱們找到更多的財源,供養兵馬了。”
得到了張希孟的保證,朱元璋終于下定了決心,“李先生,你對分田之事如此精通,看著這件事非先生不可了!”
李善長連忙施禮,“多謝上位信任,卑職愿意從自家開始,把三百畝地進獻出來,作為表率!上位放心,從今往后,兵馬錢糧民夫,不會缺少……若是做不到,卑職愿意承擔罪責!”
李善長如愿以償,得了個大彩頭,張希孟似乎全程被壓制……“到底還是太年輕了!”賈魯輕嘆,他老人家要教教張小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