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大明真的不一樣了嗎?
元軍尚在河北,關中……南方還有陳友定、張士誠、明玉珍未平。
一場大戰,打得山窮水盡,東南財力凋敝,中原赤地千里。
到處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人們。
內憂外患,百廢待興……這又哪里不一樣了?
說到底,也不過是理順了最頂層的東西,接下來還要執行,還要落實,唯有把這些事情都做了,才能勉強說大明變了。
從中牟回來,賈魯叫著杜廣安,還有其他學生,閉門五天,草擬了一份興修水利的計劃……整個思路是順著張希孟的設計來的。
就是在條件允許的地方,挖掘水庫池塘,建立灌溉溝渠。
然后將池塘水渠周圍的土地,劃分給百姓使用。
一畝能得到灌溉的土地,至少比沒有灌溉的土地多收三成到六成,像中原這種江水不算豐富的地區,甚至可以翻倍。
更不要說在水塘里可以養魚,淺水區域能夠生長蘆葦,還有菱角,蓮藕一類的產出,外加上飼養鴨鵝……所以大舉修水庫,興建水利設施,是非常劃算的。
但卻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需要投入,而且還不是小數目。
明顯精神了許多的賈魯,開口就管張希孟要人要錢。
“張相,話也說了,大家伙都聽到了。你可不能耍賴。這一次治河,怎么也不能比元廷還差……你要給我安排人手,二十萬最少,上不封頂。還要給錢,隨便拿出幾千萬貫寶鈔,我也不嫌少。”
張希孟直接給他個大白眼,你還真能張得開嘴,不過好在張希孟也有準備了,倒不是不能答應。
“賈公,你想要人,在我這里,只有俘虜,”
“那更好啊!”
賈魯一口答應,“俘虜好啊!他們身強體壯,又能省去工錢,物美價廉,有多少要多少!”
“等等!”張希孟攔住了賈魯,“那個您老還是稍微冷靜下,容我把這事情說清楚了。”
張希孟稍微咳嗽,然后才把底細兒告訴了賈魯……打敗了幾十萬元軍,贏得了中原決戰的勝利,大明到底有多少收獲呢?
不算太多,光是俘虜,就有二十萬左右。
黃河以南,有十六個專門關押俘虜的營區,黃河以北更是多達三十個。
除了俘虜之外,還有大批牲口,光是馬匹就有三萬多匹。
另外元軍在河北還有幾個馬場,也讓明軍給抄了,弄到的牛馬牲畜將近十萬,此外還有不少草料。
其他的鑼鼓帳篷,兵器鎧甲,金銀細軟,那就不用說了。
畢竟這一次察罕慘敗,規模一點不比當初的脫脫慘敗高郵小,張士誠吞下了脫脫的遺產,一口氣成了個大胖子。
此刻的大明,吞下了這份戰果,也應該可以打個飽嗝了。
賈魯聽張希孟的介紹,立刻高興起來,花白的胡須都高高撅起,“好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中原凋敝,都是這幫人的錯,讓他們干活,服苦役,恢復中原民生,不是正好嗎!”
“貌似不是那么好。”
張希孟苦笑著搖頭:“賈公,你也知道,這次大戰,咱們光是在山東,就動員了幾十萬百姓,山東剛剛歸附大明,飽經戰亂之苦。如此大舉抽調人員,更是會影響農時。因此主公的意思,要把一半的牛馬送去山東,借著這一次均田,讓百姓得到一點實惠。”
賈魯略怔了怔,山東因為毛貴的原因,確實比中原好不少,但也僅此而已。依舊十分貧苦,生計艱難。這一次山東父老傾力相助,不給回報,那是說不過去的。
朱元璋這么決定,完全是情理之中,就連他都沒法說什么。
“那,那不是還剩下一半嗎我,我不嫌少。”
張希孟更加無奈了,“這一半也有點麻煩,需要說服一個人。”
賈魯毫不在意,“張相,天底下還有什么人說服不了?你的這張嘴,都能把死人說活了,就算陛下也扛不住啊!這都不是什么事。”
張希孟繃著臉,低聲道:“那皇后呢?”
賈魯頓時怔住了,“這,這怎么還有皇后的事兒?而且咱們皇后,那是出了名的賢明,她要是知道中原凋敝,民生艱難。沒準還會主動送過來呢!又有什么麻煩?”
“您老有所不知啊!”張希孟道:“為了這一次大戰,皇后在應天籌措不少軍需物資。尤其是錢款一項,還沒正式開戰,就借了八百萬貫寶鈔,到了現在,我估計至少在一千二百萬貫以上。她雖然沒說,但我也清楚,皇后娘娘指著這些繳獲,還利息呢!”
“還利息?”賈魯瞪大了眼睛。
“沒錯,本金是還不上了,但是利錢總要給吧?不然的話,朝廷的信用就破產了。咱們苦心維持的寶鈔,可就要步大元寶鈔的后塵了。”
賈魯一聽這話,頓時冒出了四個字:開河變鈔!
沒錯,大元朝就是因為這四個字,弄得天下大亂,國破家亡。
結果到了大明這里,要治理黃河,恢復中原民生,依舊是寶鈔的問題。
還說不一樣,這不是一模一樣嗎?
“張相,你,你有什么良策沒有?”
張希孟輕嘆了口氣,“良策也談不上,就是多印寶鈔唄!”
“不行!”賈魯幾乎下意識吼了出來,你還真想重蹈覆轍啊!
張希孟微微一笑,“賈公,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寶鈔這個東西,固然不能濫發,但是多發卻未必是壞事。咱們現在一口氣吞下了山東,河南,疆域增加了這么多,商貿往來,恢復民生,處處用錢,適當多發一些,只要控制住節奏,是沒有問題的。”
“不過有個前提。”
“什么前提?”賈魯依舊猶疑。
“前提就是要等著一季莊稼種下去,最好看到了收成。到時候依舊收獲,發行寶鈔,錢和糧對應起來,問題就不大了。”
聽完張希孟的解釋,賈魯氣得差點倒仰……你這話說的,就跟說了話似的。
我們是要恢復中原民生,治水種田,急需要一筆錢……然后你跟我說,只要種田收獲,有了糧食,就能多發錢了。
你,你這不是廢話嗎!
要放在幾年前,賈魯都想抽張希孟幾個巴掌……無奈這小子官位越來越高,名聲越來越多,當世賢相,夫子在世,他還真抽不動了。
“張相,按照你這么說,當下就是個死局了?”賈魯無奈問道。
張希孟搖了搖頭,“或許更糟一些,實不相瞞,現在俘虜每天能得到的糧食,只有二兩了。”
“二兩?”
賈魯真的驚了,“這,這別說一個大活人了,就算是一只貓,一只鳥也不夠啊!”
張希孟點頭,“沒錯,確實如此。”
賈魯更加無語了,不過想想也是,都是幾十萬人馬,大元朝幾乎輸光了本錢,大明這邊消耗又豈能小了?
長平之戰,趙國損失幾十萬人,一蹶不振,秦國不也消停了好些年,默默恢復元氣。
差不多規模的戰斗,大明的家底兒還真不如彼時的大秦厚實。東南積累的糧食幾乎都押上了,馬皇后甚至親自登門,四處籌錢。
風光大勝的背后,是一個傷痕累累,負擔沉重的大明。
“張相,這么點糧食,俘虜一旦活不下去,我,我怕會出亂子啊?”
“所以胡惟庸建議,能不能效仿秦國,坑殺這幾十萬俘虜!”
“什么?”賈魯大驚失色,“張相,這,這怎么行?那可是幾十萬的生命,更何況中原大地,恢復民生,離不開勞力……這個胡惟庸的心也太狠毒了!”
張希孟無奈道:“賈公,我也不想這么干,所以我撰寫均田法令,主張治河。就是想留住這些人,找出一個快速恢復中原民力的辦法。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果事情遲遲解決不了,再拖延下去,出現了俘虜作亂。到時候就算主公不想聽胡惟庸的,那也不行了。”
賈魯皺著眉頭,悲憤道:“那,那可是幾十萬人,人命關天啊!”
張希孟點頭,“沒錯,確實是人命關天,但又有什么辦法?倘若主公真的下旨這么干了,我也只能想辦法周全。”
賈魯頗為驚訝,“張相,你不會勸阻陛下?”
“能說的都說了,我是陛下的臣子,為邀直名,忤逆君父,這種無君無父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賈魯目瞪口呆,你竟是這樣的張希孟?
你可是有當世圣賢之稱啊?
義之所在,當仁不讓。
這都是假的不成?
張希孟呵呵一笑,“賈公,如果剖心見膽,我就是主公手下的臣子,主管門下省,是全天下的吏頭。我們這些吏員就是負責無條件執行主公的命令,不管是什么命令,哪怕是矛盾的,我們都要保證順利落實下去。所以從本質上講,我們是不講究道德的!”
道德真空,帶英正統了屬于是。
“你!你怎么能這么說?”
賈魯氣壞了,激動地敲著桌子,“張希孟,你,你可是云莊先生的晚輩,當年他老人家為了救濟災民,白天和官吏豪紳斗,晚上還要去祈雨救人,一顆心都撲在了百姓身上,以至于活活累死了!”
“沒錯啊,所以他累死了。”張希孟笑道:“賈公,我說的是最糟糕的情況,我當然會盡力想辦法避免……而且我也有了主意。”
“什么主意?”賈魯皺著眉頭,“張相,你可不要耍花招啊!”
“您老還真說對了,就是耍花招。”
賈魯皺起眉頭,越發狐疑。
張希孟卻是翹著二郎腿,竟然不說話了,只是喝茶。
就在賈魯幾乎等不了的時候,突然有人跑著沖進來,帶來了一陣風。
“大哥,我來了!”
沖進來的正是朱英,這小子風塵仆仆,臉上嘴角,還有皸裂,眼珠子也紅紅的,看到了張希孟,興奮之情,撲面而來。
哪知道張希孟半點寒暄的意思沒有,直接問道:“準備了多少錢?”
朱英怔了下,隨即哼道:“五百五十萬貫!大哥,你怎么就知道錢?都不問問我多辛苦!”
張希孟冷哼道:“你有多辛苦,你不還活著嗎?我要是沒有這筆錢,就要眼睜睜看著幾十萬條人命沒了!你懂個屁!”
張希孟突然暴怒,眼角眉梢,冒出了殺氣……朱英嚇到了,嘟囔道:“大哥,你,你別這么兇好不好!”
張希孟直接起身,沒好氣道:“行了,你等著吧。我這就去見主公。”
說完張希孟轉身就走,直接出去了。
賈魯看著張希孟的背影,突然露出了感嘆的笑容,他沖著朱英道:“別害怕,你大哥不是沖著你,他是生胡惟庸的氣!”
“胡惟庸?他敢給我大哥氣受?我,我煮了他!”
賈魯攔住了朱英,感嘆道:“你大哥和云莊先生其實是一般不二的人,而且他比云莊先生更有韜略。有他在,是天下蒼生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