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唐一身布衣,隨船北上。
那些文臣自然不待見他,甚至不少太學的學生也不喜歡此人。畢竟當初發生在白鹿洞書院的事情太過出名。
錢唐以理學門人,孔孟弟子自居,不愿意追隨大明,彼時大家伙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結果張希孟贈書送人,保留了錢唐一條命。
從此之后,這個人就成了禁忌……
理學中人恨他不死,沒有為理學盡忠殉難。
信奉張希孟主張的,也不是待見臭石頭一樣的錢唐,更加覺得張相贈書,實在是太過了,這種人怎么配得上?
一個人能同時得罪兩派讀書人,也真是好本事。
這一路上,都沒人跟錢唐玩。
朱元章自然也沒興趣跟他說太多的話,能帶著他就算不錯了,難不成咱大明天子,真的缺人到了如饑似渴的地步?
連錢唐都想招攬?
做夢吧!
這回徹底沒人搭理錢唐了,他甚至不得不跟水師一起吃飯。
米飯,煮豆子,蒸臘肉,小咸菜……錢唐倒是吃得很香,吃完之后,還能自己刷碗。
水手們不管別的,倒是能跟他聊天。
“你讀過書?那你知道不,那個,那個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是誰說得不?在報紙上看了好幾次了,聽人說起過,也沒有記清楚,你說說,回頭回家的時候,我跟兒子說說去。”
錢唐拗不過,竟然真的跟幾個水手講了起來,他足足講了三遍,對方才放過他。
而重新坐在甲板上,暢望遼闊山河的錢唐,腦子里只剩下一句話“但悲不見九州同”!
張相說朱熹論述正統再精妙,不及高粱河打一場勝仗!
辯經,辯經!
強漢盛唐,哪用辯經?
開西域,滅匈奴,掃平大漠,萬國來朝……只要做到了一點,還辯經干什么?自有鴻儒為你著書立說,流傳后世。
反過來說,辯經贏了,終究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經不起考驗!
朱熹朱夫子不行,就算孔夫子活過來,那也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這一點宋人是有著刻骨銘心的領悟的。
錢唐突然想起了陸放翁的另一首詩,他情不自禁念了出來。
“天寶胡兵陷兩京,北庭安西無漢營。五百年間置不問,圣主下詔初親征。熊羆百萬從鑾駕,故地不勞傳檄下。筑城絕塞進新圖,排仗行宮宣大赦。岡巒極目漢山川,文書初用淳熙年。駕前六軍錯錦銹,秋風鼓角聲滿天。苜蓿峰前盡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
這是陸游在夢中幻想收復故土的場景……同樣是做夢,李白的夢就是仙山訪道,暢游仙境。
而在大散關駐守的陸游,只能憧憬著趙宋天子下旨北伐,盡復故土。
百萬大軍,康慨北征,故土傳檄而下。
王師重新收取西域之地,文臣詩詞唱和,鑼鼓喧天,歡慶捷報。
涼州樓頭,女子悄然學習京都發飾。
這就是陸游的夢。
也是幾乎所有宋代文人的夢。
他們心里何嘗不知道九州不全,故土未曾光復……
靖康之后,恥辱更甚。
可是他們的天子殺了最杰出的將領,親手毀了光復故國的希望。
他們只能在夢里期盼著。
“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
錢唐重復都囔著,突然淚水長流,“如此,如此詩句,如何能信朱熹的正統之說啊?如何能信那些胡言亂語,自欺欺人啊!”
錢唐厲聲大吼,宛如負傷的野獸。
等眾人來看之時,他已經癱坐在甲板上,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大家伙以為他瘋了,要過來查看。
這時候錢唐突然又大笑起來,一躍而起,口中大吼:“五代胡兵獻幽云,太行燕山無漢營。五百年間置不問,圣主下詔令北伐。熊羆百萬從太師,故地不勞傳檄下。筑城絕塞進新圖,排仗虎賁入大都。岡巒極目漢山川,文書初用洪武年。駕前六軍錯錦銹,秋風鼓角聲滿天。萬里長城盡亭障,平安火在白河上。燕京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應天樣。”
“燕京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應天樣!”
“燕京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應天樣!”
錢唐像是瘋了似的,在甲板奔跑,一遍又一遍念著,若是陸游活了,這首詩也就成了真的!
他怕是會欣喜若狂吧!
要知道他可是在朱元章的御座龍船。
他這么發瘋,自然驚動了朱元章。
老朱怒氣沖沖出來,正要詢問,錢唐忽然撲了過來,隨行侍衛還以為他要行兇,就準備拔刀相向。
哪知道錢唐離著老遠,突然跪在地上,向前劃了好遠,距離老朱還有一丈有余,他磕頭作響。
“圣主在上,請受臣陸游一拜!”
朱元章大愣,你不叫錢唐嗎?怎么連姓都改了?
隨行官吏中,立刻有人出來怒斥,“錢唐,你搞什么鬼?發什么瘋?你被奪了魂嗎?”
一聽這話,好些人都嚇得往后退了一步,不會是真的被人奪了魂吧?
而且還是大詩人陸游?
有點恐怖啊!
錢唐不顧這些,或者說他還沒有從沉浸之中醒悟過來,猶自淚流滿臉。
“我大宋若能北伐燕云,光復西域,又何須辯經!吾皇圣明,吾皇萬歲萬萬歲!”
朱元章注視著錢唐,發現此人不像是瘋了,只是有些情緒失控,便咳嗽道:“你好好看看,咱可是趙家天子?”
錢唐發怔,突然搖頭,隨后伏地大哭道:“陛下不是,陛下怎么是那些沒出息的趙家皇帝!陛下是大明圣主,是恢復華夏的明君!草民,草民錢唐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匍匐地上,痛哭失聲。
朱元章又看了看,想要說什么,終歸是一聲輕嘆,“時間不早了,都散了吧!”
雖然老朱沒有怪罪錢唐,但是這件事卻傳開了。
很快就有人說,當天真的是陸游魂魄回到了陽間,來拜謝朱元章。
不過也有人提出質疑,這話說得就不對。
現在一直說光復燕云,但是別忘了,大宋之后,可是大元朝。
大元朝不光收取了燕云,還拿回了西域,天下一統,又何來光復之說?
面對這種刁鉆到了極點的說法,根本不用名家出手,老百姓就能把他懟上天了。
大元朝是一統了天下,只是在大元朝,你算什么東西?
你是人嗎?
你的身價不過是一頭牛罷了!
只是爬著來燕云,仰望你的主子罷了。
是陛下拿回了燕云之地,讓天下人堂堂正正來到燕山,領略故土風貌。
其實陛下何止光復了燕云,還光復了淮西,江南,湖廣,嶺南,中原……陛下盡復華夏山河,九州大地,赤縣神州,億兆百姓,無不歡欣鼓舞!
如錢唐一般的瘋子,又何止一人!
天子船隊,通過疏通之后的運河,行至拒馬河。
這一次錢唐搶先跑了出來,他站在拒馬河前,哭得像是個孩子。
燕云故地,大好山河。
終于回來了!
他小心翼翼,用水囊裝滿了河水。
渡河之后,又用布包裝了一把土。
錢唐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有這些東西,此行足矣!
就在他傻笑的時候,有人過來傳旨。
“錢唐,陛下要進大都了,而進大都之前,圣駕要去高粱河。”
錢唐渾身大震,連忙追隨侍衛,匆匆前行,趕赴高粱河。
大都西直門外,一條不起眼的小河,河面不寬,水流不疾,淺灘的位置,甚至可以涉水而過。
就這這么個地方,大宋敗了。
結束了自后周以來,一統天下過程中,不曾大敗的歷史……大宋的統一進程,也自此停了下來。
該爬的坡沒有上去,接下來就是一路下坡路,從山腰到谷底,最后到了海底!
一條小河,竟然映照了華夏千年國運。
站在河邊,朱元章也是心潮澎湃,情不自禁握緊了拳頭。
“先生,這地方,還是要立一座石碑才是。”
張希孟微微一笑,“主公所言極是,只是臣以為除了石碑之外,能不能再加一樣東西?”
“什么?”
“一駕驢車!”
朱元章一怔,竟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好,就按先生的意思,這個驢車也用石刻,放在這里,能長久保留下去,讓后世永遠銘刻肺腑!”
鎮子他們君臣聊著,在另一邊,錢唐看著高粱河水,凝視良久,恍然大悟。
“我懂了,我真的東西!什么孔孟之道,什么朱子理學,全都是假的!唯有疆土才是真的,唯有九州一統,才是最重要的。”
這一刻的錢唐,宛如一個悟道的僧人,臉上是難以抑制的幸福笑容。
稍微回憶張希孟所寫的書稿,錢唐更加清楚,自己不該以個人的好惡,來評斷這本書的好壞,也不該隨便質疑張希孟主張的對錯!
只有站在這里,站在燕云之地,才能明白張希孟主張的可貴,才能明白大明北伐的意義所在。
而為了這一次北伐的成功,不管做出什么改變,都是值得的。
“時至今日,大明為天下正統矣!”
這一次不需要辯經,不需要懷疑。
已經打到了燕云之地的大明,就是天下正統。
“錢唐這人,還是挺有趣的,認死理,但是一旦醒悟,未必不能做更大的事情。”張希孟笑呵呵道。
朱元章懶得管錢唐,說到底,他還是不太信任此人。
“先生,咱一直在想著,大明為正統,史冊該怎么寫趙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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