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鐘。
下工鐘響了起來。
天涯島的社員們停工回家。
五點半,收拾妥當的大人三三兩兩的來到學校操場上,按照一二三四小組排列好,烏壓壓的一群人。
王憶被叫進了大隊委。
王東喜蹲在地上,王向紅正在以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他。
看見王憶進門,王東喜趕緊站起來:“王老師來了……”
“他來了關你什么事?”王向紅怒視他。
王東喜低頭耷拉角的又蹲下了。
王向紅把一張報紙遞給王憶,說道:“把我劃出來的部分好好看看,待會你上臺給咱社員都念念,把這個政策給社員傳達一下。”
王憶接過報紙看了起來。
一份權威報紙,江南日報。
幾分鐘后王祥雄進來,說道:“民兵隊的回來了,正在收拾今天漁獲,讓文書過去給他們統計入庫?”
王向紅一揮手:“先不統計,也不著急收拾,讓兒童團去看著,然后咱們正式開會,全體社員開個會。這次是咱隊里的生產大會,會議主題是促生產、正風氣、同進步。”
民兵隊穿著雨靴就被叫過來了,他們坐在人群前面,一個個噤若寒蟬。
王向紅領著王憶和王東喜出去。
學校操場擺放了老辦公桌和椅子,放了個鐵桶喇叭,平時生產隊開社員大會都在這里。
王向紅昨天看起來挺生氣,但今天并沒有針對他,甚至沒讓他去跟民兵隊坐在一起,而是讓他和王東喜坐在自己兩旁。
前排的民兵們愣住了。
他們看看王憶在會場主席臺上的位置再看看自己的位置:
我草,好像王老師沒事,今天有事的是我們!
王向紅嚴肅的掃視會場。
幾百眾矚目。
他沉著的說道:“咱們有些日子沒有一起開個社員大會了,上級單位有些政策沒有及時傳達,今天我給同志們傳達一下。”
“另一個最近有些同志思想上長毛,有些同志開始縱容歪風邪氣,這不好啊,咱們生產隊還是開個社員大會說說這回事吧,得把咱生產隊的風氣正回來!還有春汛也來了,我給同志們鼓鼓勁,咱們努力抓生產,給國家作貢獻!”
他說完將喇叭筒遞給王憶,說道:“咱們先了解一下當前一些政策,王憶同志,你上來給咱們所有社員念一下手里報紙上的話,從這條開始。”
王憶一手喇叭筒一手持報紙:“咳咳,征收筵席稅好——從經濟上約束鋪張浪費這一不良社會風氣。”
“為改變大講排場的不良風氣,我省從2月份開始征收筵席稅……”
“目前在社會上出現一種很不好的風氣,婚喪喜慶大講排場、大擺筵席,十桌二十桌是常事,三十、五十桌也不少見,它給人民群眾增加了不應有的負擔,也給社會造成了不小的浪費。”
“廣大群眾對此非常反感,希望黨和政府采取有效措施來改變這種不良風氣……”
“我省征收筵席稅,對大辦宴席采取經濟措施予以限制,反映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共同心愿,這樣做有助于改變社會上大吃大喝的不良風氣,減輕人民群眾因攀比而制造的負擔,對端正國風民風是一個很好的促進……”
“希望人民群眾能夠本著勤儉節約的精神辦事,杜絕鋪張浪費現象,以實際行動爭取社會風氣進一步好轉!”
“結束!”
王憶讀完坦然的看向底下的人群。
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我可以沒有鋪張浪費過,這政策跟我沒關系。
王向紅問他道:“王憶同志,這是什么時候的報紙?是不是過去幾年的?”
王憶說道:“不是,是今年4月5號剛印刷的報紙、剛發布的新聞。”
王向紅滿意的點點頭:“不錯,正是今年清明當天的報紙和新聞,這說明什么?”
“說明當前國家還處于較為困難的時期,需要廣大人民群眾繼續秉持艱苦奮斗、勤儉節約的精神來為國家發展做貢獻!對不對?”
“對!”底下的社員們回應的異口同聲。
王向紅對他們的態度很滿意,指著民兵隊一幫子人點了點:“結果現在有些同志看到咱們國家進步了、發展了,生活水平好轉了,然后自己懶散了,認為咱們可以貪圖享樂了,這對嗎?”
“不對!”大家繼續異口同聲。
王向紅更是滿意,精神越發矍鑠:“最近隊里的情況大家都明白,到了晚上民兵隊你們這些人就大吃大喝,那香味滿島子飄蕩呀,饞的這家娃娃哇哇叫、那家的媳婦流口水。”
“現在大家上工的時候沒心思干活了,都在互相討論怎么能吃的好、吃的香,嚴重影響了勞動的積極性!”
圍繞這話題他慷慨激昂的談了起來,并沒有把槍口對準王憶和王東喜,只是提奮斗、談貢獻,然后聊起了海上春忙,要求社員們鼓足干勁搶春潮,多多給國家、給集體捕撈漁獲。
王憶聽的還挺帶勁的,他以為今天開會要批評自己呢,沒想到支書僅僅把他旁敲側擊了一下,更多的是在安排工作,昨晚他想多了。
王新紅洋洋灑灑、東扯西扯說了好一通,天色愈來愈晚,夕陽西斜,海面起波瀾。
開始降溫了。
這樣社員們不耐煩了,他們可餓著肚子呢。
而王向紅做了春天海上作業的計劃安排后又把話題轉移到艱苦奮斗上,他開始升華今天的生產大會主題:
“這兩個月海上春忙活重,我發現思想上落后的可不止是這些崇尚大吃大喝的同志,還有許多社員看到外面的人開上了柴油船,然后就眼饞了,覺得自己搖櫓累了!”
“在這里我必須得給大家伙再講一遍海上書記的事——這件事就發生在咱們身邊,說的是供銷總社黨組書記徐進步同志。”說著他又開始給大家介紹勞動模范事跡。
“徐進步同志大家都熟悉,他是我的老戰友,年年都會來咱天涯島做客,他比我晚兩年轉業,是個專業的干部,以前在部隊上是軍官!”
“來到地方上后他當了官,卻當官不像官,始終保持為人民服務本色,自覺與漁工實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勞作。”
“連以前地委第一書記都夸獎他,說他‘汗水流的比漁工多、魚腥粘的比漁工多,重活干的比漁工多’,是個三多干部!”
他越說越來勁,社員們則越來越不耐。
海風也冷了,肚子還餓了。
前面看著他批評民兵隊大家伙還可以看熱鬧、看新鮮,這會聽他批評全員大眾自然就不樂意了——
批評別人我歡呼雀躍,批評本人我彼其娘之。
而且王向紅還拿徐進步的往事來舉例,這件事他已經說過不知道多少次,大家伙聽的耳朵都起繭子了,自然越發不耐煩。
王向紅也不傻。
這會雖然天色黯淡了可沒有夜幕降臨,他聽得見嘆氣聲、看得見撇嘴皺眉的表情,于是他生氣了。
“……徐書記上了辦公樓卻從沒有高高在上,更不去吃喝享樂,他沒有一天忘記了漁工和漁民,只要進了漁工單位、到了外島隊集體,就會跟大家伙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個鋪!”
他一邊說一邊陰沉著臉掃視全場。
最終當有人打哈欠的時候他忍不住爆發了:“咱隊里開個生產大會你們一個個的都是什么態度?這才幾點鐘?還不到六點呢就不耐煩了?想要結束了?”
“你們不愛聽我的話了是不是?行!那我不說了,你們就給我干坐到七點鐘!”
“文書看表,不到點誰也別想給我抬腚!”
王憶一看這樣可不行。
王向紅今天算是饒他一命,除了敲打他幾句并沒有批評他更沒有沖他動手,讓他占了便宜。
而他能占便宜的原因之一是王向紅沒有很生氣,如果他生氣了肯定要找口子發泄,那樣自己的舒坦日子恐怕就要到頭了!
猶豫了一下,他去安撫王向紅:“支書您先別生氣……”
“你也不耐煩了?想結束大會了?”王向紅毫不客氣的問他。
王憶趕緊表態:“沒有,我第一次參加咱隊集體的生產大會非常興奮,怎么會不耐煩?”
“我看咱們社員同志們也沒有不耐煩,只是大家伙認識到了自己錯誤,支書您的話真是讓人振聾發聵、高屋建瓴,確實起到了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目的!”
王向紅冷笑:“你當我老糊涂了?你看看他們這幅樣子,一個個恨不得趕緊長翅膀飛回家里,這是認識到自己錯誤了?”
王憶說道:“那絕對沒有,是支書您的批評讓大家心里慚愧了、坐不住了。”
王向紅又是冷笑一聲,他可不好糊弄。
他說道:“那我不批評大家了,大家伙坐到散會吧,我陪你們一起坐著,省得有人說我是大家長作風!”
然后他真坐到了地上去。
王東喜向王憶發出求救的一瞥:“你是文化人,這事怎么辦?”
王憶苦笑一聲,低聲問道:“支書有啥愛好嗎?或者說咱要是提點什么能讓他高興起來?”
王東喜想了想也低聲說道:“他愛聽評書,岳飛傳、楊家將、烈火金剛——可這沒用,晚上收音機里也沒說評書的呀。”
聽了他的話,王憶一拍手。
收音機里沒人說,那可以由我來說!
講故事讀小說而已,搜一賊!
他就當剛才讀報了,直接走到辦公桌后坐下說道:“支書、各位社員同志,大家伙干坐著沒意思,干脆我給大家伙講一段評書吧。”
“平日里大家伙也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我講個評書、說個故事,也算是響應中央號召、豐富百姓精神生活!”
全場都愣住了。
王向紅濃眉一皺想發火,可話到嘴邊說道:“你還會說評書?你有這本事?那你說一段聽聽。”
王憶說自己先去一趟廁所。
進廁所他拿出手機找到聽書軟件看了看以前緩存的內容,然后他耳朵戴上藍牙耳機。
正好這兩天天冷,他帶上帽子捂住了耳朵,這樣軟件播放他聽的清清楚楚。
當然一字不差的進行復述是不可能的,但軟件里的人語速緩慢,他復述起來能跟得上內容。
差不多后,他回去坐下拿起喇叭筒開始抑揚頓挫的說了起來:
“各位社員同志,那今天我小王獻丑了,給大家伙來一段評書,說的不好,那大家伙多多批評、多多包涵,說的好了,大家來點掌聲鼓勵鼓勵。”
“好,各位看官且坐好,咱們這就開始了!”
“咳咳!”
“我的家族有一段禁忌歷史,從小我就被嚴厲要求不準對外講述。但如今我遭受詛咒命不久矣,于是我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要把這件事告知大家。”
“這件事要從我的祖父說起,他叫胡國華,祖上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大地主,最輝煌的時期在城里買了三條胡同相連的四十多間宅子,其間也曾出過一些當官的和經商的,捐過前清的糧臺、槽運的幫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