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靜禪眉頭一皺。
忍不住看向了對方的臉,試圖從其中尋找到這話語背后的深意。
倆人雖然是第一次見,甚至,除了那幾只信鴿之中的書信外,其他時間再無交流。
可是,觀字如觀人。
這位神秘的李侍郎……字,是普通了些。
或者說普通至極。
不難看,但也不好看。。
只是尋常人按照碑帖習得而已。
但觀字不單單是觀形,還要觀風,觀骨。
看懂了風,看懂了骨,便能看懂這個人。
孫靜禪自問,在對方那幾封書信之中,她看到了一個老謀深算心懷野心之輩。
而今日坐上那馬車之時,她的心里便已經模擬出來了許多種情況,以及該如何應對的方法。
倆人現在按照道理來講,是合作關系。
是平等的。
但不知為何……從看到這張傾城絕色的容顏開始,孫靜禪便感受到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
不是來自于對方的權勢,也不是來自對方的修為。
而是一種本能的危機感。
說不清。
想不透。
也不是那種死亡危機。
可偏偏,心底總是流淌著一份突如其來的寒意。
而在這份寒意的引領下,這句平平無奇的“為誰而戒”出口剎那,她就有種……不知為何,心里不是很舒服的感覺。
于是,遲疑了一下的孫靜禪搖頭:
“侍郎大人說笑了。喝酒誤事,酒要少吃,事要多知,不喝,總是好的。”
聽到這話那一刻,忽然,孫靜禪便看到了女子眼里的一絲譏諷。
她本能的心底升起了絲絲不喜。
可下一刻,對方的話語卻讓她神色有些變化:
“想不到,那道士在飛馬城只待了不到一個月,還殺了你的親弟弟,你還能把他的言語引以為戒?”
言語平淡。
沒有任何尖酸刻薄。
可是字字好似透著血,讓孫靜禪的臉色微微泛起了一絲僵硬。
但是……她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只知飲酒習字,一心只想追求書法造詣的飛馬宗大小姐了。
她現在,是飛馬宗的少宗主。
在宗主閉門養傷期間,處理飛馬宗、飛馬城一應大小事務。
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要求。
所以……
“我原以為,侍郎大人會在京城之中等我。沒想到會來京師……”
她試圖岔開話題。
可女子卻并不打算讓她得逞。
自顧自的拿起了酒壺,倒了兩杯酒。
一杯推到了石桌對面。
一杯拿到了自己手中。
“喝吧。”
她說道。
“你或許不知,
我從小,
也是喝渭河水長大的。普天之下的酒水,
我沒喝過的很少,而我喝過的酒水里面,這一壺西鳳,
便是每每我心思故土時的執念。老秦人好客,客來家中,
不喝杯濁酒接風洗塵,
總是不好的。”
“原來,
侍郎大人是長安人。“
孫靜禪一邊說,一邊端起了杯子。
她聽懂了對方的意思。
喝這杯酒,
是要低頭的。
所以,她只是把這杯子放到了鼻前嗅了嗅,眼里有些一種混合著躁動的克制與冷靜。
“西鳳酒么……”
她似是在喃喃自語,
又似是對等待著與她碰杯的女子說道:
“飛馬城里,
天下客商不知凡幾。各地之酒,
論起來,
我可能喝的比侍郎大人還要多一些。西鳳這酒,并非京師之酒,
而是產自陳倉柳林鎮。據說這酒是自殷商而起,傳承至今已逾千年……”
女子也不說話,坐在椅子上靜靜聆聽。
“這酒特點有四,
一,醇香典雅。二,
甘潤挺爽。三,諸味協調。四,
尾凈悠長。而最關鍵的一點……飲多了它,第二天頭也不會太痛……”
“可是好酒?”
女子問道。
孫靜禪點頭:
“毫無疑問,
好酒。”
“那為何不飲?”
聽到這話,飛馬城的少宗主平靜的放下了杯子。
“戒了,便是戒了。我那死去的弟弟無時無刻不再提醒著我,若人控制不住心中之欲,便會引得毀滅上身。現在想想……或許當日我不默許他逞心中之欲肆意妄為,恐怕也不會招至殺身之禍。”
“默許?……呵。他是咎由自取!”
兩條如同男兒一般的眉毛瞬間擰成了一條黑龍。
黑龍之下,雙眸烏云密布。
可與她對上的,
卻是一雙異常平靜的雙眸。
雙眸平靜,純粹。
溫涼如水,無殺機,卻可斬龍。
“李守初。”
毫無顧忌的喊出了在飛馬城時,
眾人只以“那道人”稱呼代替的名字。
女子目光平靜,冰涼。
“他是我的人。”
一股劍氣憑空出現在院子之中。
吹動了孫靜禪的發絲。
“他,不欠你們飛馬城一分半毫,你弟弟,我的人殺了便是殺了,不需要你替他找任何借口。”
“而你們飛馬城欠他的……此世難消。”
“我飛馬城與守初道長恩怨已一筆勾銷。”
聽到了孫靜禪的話,女子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一個笑話一樣,露出了一個讓三千世界都黯然失色的笑容。
偏偏,絕美的笑容之下,諷刺之意溢于言表:
“一筆勾銷?……你可知,當孫伯符與瓦崗之人接觸那一刻,他就已經是個死人了?若不是我把百騎司密報壓到了現在,就單憑他與那李密庶子稱兄道弟之因,便足以讓宇文化及自滇西而回時,再跑一趟你們飛馬城!一筆勾銷?”
傾城之顏上面,冷意與殺機逐漸替代了那股諷刺:
“你說的倒輕巧。你該慶幸,那夜孫伯符死了,讓李守初報了仇。他是個冤有頭債有主的性子,人死了,
便死了。否則……那三千禁軍之數,
便會變成三萬,自弘化而出,直入飛馬城。而你依舊會來洛陽為質。只不過……當你再次回去時,飛馬城,已經姓李了。”
“原來傳聞侍郎大人與那山西河東撫慰大使家有舊的傳聞……是真的了?”
孫靜禪無視了那一股殺機,平聲問道。
而這次,女子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意外:
“哦?”
上上下下的觀瞧打量著眼前這位有書圣之姿的“合作伙伴”,她點點頭:
“不錯嘛。這消息,可是血霧書院處得知的?”
“飛馬城的朋友,不止有血霧書院。不過……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不知堂堂八柱國之一的李家第三女,為何會隱姓埋名這么多年呢?”
面對那把利劍,黑龍開始反擊。
可惜,這把劍,是軟劍。
女子微笑:
“當爹的想讓女兒聽話,又不聽女兒的話。就是這么簡單。”
孫靜禪眼底明顯流露出了一絲愕然。
甚至有些荒唐。
這算……什么理由?
可是,就在心頭荒唐時,卻沒發現……那軟劍,已經繞開了黑龍鋒利的爪牙,抵住了它的咽喉。
“這次找你來的原因很簡單。腳程放慢一些,七日后,你需準確無誤的抵達函谷關。到時,黃河對岸的河東郡會有一場戰事,有求援書信三封,飛馬城收到求援書信,知曉求援之人乃陛下欽封山西河東撫慰大使后,渡河而援,待到戰事勝利,與大軍一同回京。就是這么簡單。”
說著,女子把杯子里的酒水一飲而盡。
沒有再逼迫對方飲酒,也好似剛才那些話語皆不存在一樣,看著天空繼續說道:
“此戰辛苦,飛馬城進貢的一萬戰馬折損六千,僅剩四千之余。擬謝罪表隨軍一同遞發京城。”
說著,她又從懷中拿出了一封書信:
“這封信,你親自交到李公家二子之手,他看罷便會明白。”
在孫靜禪的沉默之中,把信箋推到了酒杯旁邊。
女子繼續說道:
“入京后,第一時間入宮覲見,言明剩下的萬匹良駒,請陛下寬些時日,大約一月后送抵京城。同時要求陛下帶你一同下江淮。”
這下,孫靜禪是真愣了。
“我要下江淮?”
“自然不用。”
看著疑惑的少宗主,女子卻笑了。
笑的是智珠在握。
“你覺得陛下會把你送到杜伏威面前么?因為這次的妖族污龍脈而抽調兵卒,現在百騎司的大多力量都不在江淮,力量有限,掌控未逮。把你送到江淮讓你和杜伏威暗通款曲?……以退為進罷了。”
說著,她的語氣緩緩變得認真了起來:
“這次回去,和越王交好,在洛陽城中等我的消息便是。”
“……明白了。”
“開春母馬產子后,三年內,我要二十萬匹上好之馬。這些馬,你要藏住了,藏好了。飛馬牧場那么大,應該很容易吧?”
“可以。”
孫靜禪沒有任何猶豫的答應了下來。
同時也不忘說道:
“西北李軌、朔方梁師都、靈武白喻娑、平涼薛舉。”
“這些人不會是你的麻煩。他們再來飛馬城,我自會處理。”
“好。”
一系列交換條件達成后,最后,女子的目光重新從天空之上收攏,落在了孫靜禪臉上:
“最后一個要求。”
“侍郎大人吩咐便是。”
“讓你們的人……”
只見女子眼眸冒起了一團如火一樣的光芒。
言語里一無殺機,二無冷意。
有的,只是那欲焚盡天下的炙熱溫度。
好似一睹火墻。
為這個要求定下了底線與規矩:
“離那道人……遠一些!若再讓我聽到因你們之困,把那道士卷進了什么麻煩里。飛馬城……”
轟隆!
院中火焰陡然炸裂,驅散了所有寒意。
同時,火毒自他人心底蔓延:
“寸草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