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宮門口。
面對道人語氣雖然平淡可卻直指人心的言語,女道人搖頭一嘆:
“守初。”
拋開對外人的場合,這是玄素寧第一次正式喊他的道號。
而李臻明白她為什么喊自己道號,而不似平常一般,直接以“你我”稱呼。
于是微微欠身,并無恭敬之意,但有虛心受教之色:
“弟子在。”
“修道之人,持于內心清靜。應常法,應萬法,應諸事,應眾生。常應常靜,常得清靜。。”
她平靜而真摯的話語落下,卻見道人臉上露出了遠比白雪還要干凈的笑容。
一口白牙咧嘴而笑:
“老師,持心清靜若滅人欲存天理,與頑石何如?”
瞬間,玄素寧眉頭皺了起來。
存天理……
滅人欲……
還來不及想這六個字與自己道心到底是順應還是相悖之時,又聽道人發問:
“有人修道為成仙,有人修道為避世。有人問道求長生,有人問道欲超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唯留遁去其一。此一可是唯一?老師之道,可是他人之道?他人之道,又可是老師所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皆可為道,一乃天地一線生機,世間草木精怪人禽走獸若平等的話,那么老師的“一”,可是他人之“一”?”
在玄素寧那雙眸開始逐漸亮起螢光時,道人搖了搖頭:
“我待清風如明月,不及明月照我心。但愿此心比飛鳥,日日碧海夜夜心。”
說完,他抬頭看了看天色。
天,已經黑了。
該走了。
于是,道人稽首一禮:
“老師之道,
或是天道。可卻非我之道。今日天色已晚,
后學先行告退了。”
當他開始說話起,
就一直沉默無言的女道人并沒有挽留。
只是站在原地,反復在腦海之中咀嚼著他這一番話。
聽了。
又好像沒聽。
懂了。
又好像沒懂。
在原地怔了有二十息左右,就在看到道人的背影即將遁入黑暗之中時……忽然,
對方卻回了頭。
一路小跑,三五息的功夫又回來了。
玄素寧依舊在沉默。
看著滿臉訕笑的道人。
道人滿眼的尷尬:
“光顧著瞎吹,
忘記我馬還在后山挨凍呢。”
一邊說,
他一邊繞開了玄素寧,
飛快朝著后山跑去。
只是這次的背影看上去不在瀟灑,反倒有著幾分心虛和狼狽……
片刻。
“誒誒誒,
你別咬我啊!……是是是,我錯了,我錯了行吧?哎喲,
可憐的,
凍壞了吧?……王八蛋!你來勁了是吧?你再咬你家道爺,
信不信道爺凍死你啊!”
耳邊,
是后山的道人氣急敗壞的聲音。
眼眸的熒光中,是他那被老馬追著咬而狼狽逃竄的模樣。
也不知怎的。
原地站著的玄素寧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哈”
黑暗的道宮門前,
一聲暢快之笑后,黑暗中熒光閃爍,女道人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牛鼻子,
算爺爺今天心情好!若是放到平時,你就打算在城外過夜吧!”
“誒誒,
是是是,軍爺您高抬貴手,
貧道給您祈福了。”
“去去去,別廢話,
趕緊進去。”
卡著最后的時間,在一個也不知道是趕著回家喝酒還是趕著去投胎的軍卒催促下,李老道牽馬一路進了洛陽城,回到了家。
早上起來的洗澡水已經凍成了半桶冰坨。
被老馬咬了好幾口的李老道那手一插,就拐了一坨洗澡水,丟進了老馬的盆槽之中。
讓你咬你家道爺!
喝你家道爺的洗澡水吧!
心滿意足的李老道又給它在食槽里加了兩碗糙米。
過年了嘛。
聽著老馬把食槽里的食物咬的咯吱亂響,李老道這才去廚房生火灶飯。
不到一個時辰,
飯也吃了,炭火也燒好了,他直接端到了東廂房里。又拿著木盆給自己燙了燙腳后,脫掉了身上那套新衣裳,
整齊的疊好放到了一邊。
明日還得去香山。
年三十,金吾不禁。
今年又是各路雜耍賣藝之人入城慶大勝的日子,肯定會熱鬧的很。明天白天除了香山和龍門山百姓不得亂入外,伊闕附近大家隨便去玩耍。
他明天也要早些出門,上午是楊廣焚裱祭天的時辰。
文武百官是要一同為來年祈福的。
接著,傳說中那條“龍舟”就會抵達伊闕,楊廣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什么的就會入龍舟,而到時候伊闕兩岸各路雜耍賣藝的就會開始表演,熱熱鬧鬧的開始慶祝新年。
下午,陛下恩賜的年歲宴席就會在伊闕兩邊展開。
說白了就是自助餐套路,把各種珍饈美食擺在岸邊,供天下之民享用。
這些美食可都是從皇家流傳出去的,對于大戶人家來講或許不算什么。可對于普通百姓來講……那些美味……不比在家吃香多了?
而吃完飯,等到入夜后,重頭戲便來了。
楊廣會選多少雜耍班子隨龍舟下江南先不說,諸子百家為慶祝大勝的“獻禮”也要開始了。
在普通人眼里的獻禮,在其他人眼里就像是一場殘酷的比賽。
一方面向世人展露自己的威風底蘊,而另一方面……則是為了下一代的皇權做準備。
而明天全程,李臻都是以“弟子”的身份跟在玄素寧旁邊看的。
第一次在這大隋朝過春節,心里喜憂參半的李老道舒舒服服的燙了個腳,再次進入了內觀的狀態。
云層之中,真武依舊。
道人平地而坐,目光清明。
慢慢的,進入到了一種玄妙的狀態之中。
“當啷”
“哈哈!”
李府。
把一根箭投到了壺瓶之中后,張二生發出了一聲興奮的悅耳笑聲。
明明只需要集中些精神就可以做到百發百中的無趣游戲,到張二生這里卻似乎有趣至極。
看著壺里的四根箭,張二生扭頭看著薛如龍:
“薛老大,你若無法五根全中,那這壺酒,可是我的啦!”
許下了絕對不用氣機牽引鎖定,只是純粹比拼準頭的薛如龍面色凝重,站在了距離壺瓶二十步遠的正廳東墻邊上,手里拿著五根用布頭包裹著的箭鏃。
一旁,慕慈看著妹妹滿眼無奈。
不懂這人族之中流行的投壺戲耍有什么好玩的。
明明只需要以炁牽引便能做到百發百中,卻偏偏要許下那誅心誓言,絕對不能動用,只能憑借手感來摸索投射。
真是無聊。
而另一邊,把酒壺放到了溫水盆中,端著酒杯,嘴里咯吱咯吱嚼著炒豆子的李忠也是笑呵呵的等著看熱鬧。
見薛如龍猶豫不決,還出言笑道:
“可要投準些,剛才可是你自己夸下海口,平手便算你輸的。老夫這四十年的燃刀飲,可就剩下那一壇了。你若輸了,這輩子怕是都喝不到啦。”
“哈哈”
聽到這話,張二生笑的更開心了,見薛如龍還不投,嘴里也不饒人:
“膽小之兔鉆洞不出嘿!嘿!嘿!”
薛如龍拿箭的手一哆嗦。
見狀,張二生更來勁了:
“膽小之兔鉆洞不出嘿!嘿!嘿!”
也不知是妖族童謠還是什么,總之,她在那喊的很起勁。
“哼!”
薛如龍冷哼一聲,瞇起了眼睛,手里的箭鏃瞬間丟出……準確入壺!
可是!
箭鏃確實入壺了,可卻因為力道太大……把壺直接給沖倒了。接著借助那股倒下時的力道,在各種什么fmg的力學原理下,那箭鏃竟然又從壺里倒了出去。
“哈哈!”
張二生一聲歡呼,雙手舉高:
“輸啦!輸啦!哈哈哈!酒是我的啦!!”
興奮至極的小狐貍二話不說拿起了旁邊桌子上一壇看起來有些古舊的酒壇,捧在了懷里: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一邊狂笑,她一邊迫不及待的撕開了泥封,在薛如龍那嘆息的模樣下仰頭豪飲一口……然后……
“啊!呃……嘶!!!呼”
看著小狐貍瞬間被辣的滿臉通紅的模樣,正嚼豆子的李忠真叫是開懷大笑:
“哈哈哈,你這小狐貍。燃刀飲,酒如其名。飲之如燃火之刀入喉。這酒在當年可是天下第一烈酒,照你這么喝,尋常人一杯就醉了。”
“呼……嘶……呼……”
張二生明顯想說話,可卻說不出來。
滿臉通紅。
最后還是慕慈看不下去了,拿起了桌子上的茶杯遞給了她。
就見跟二哈似的小狐貍咕嘟咕嘟的灌了一大口水后,突出了一口辛辣酒氣,眼角含淚:
“辣死我啦!!”
“哈哈哈”
滿屋子都是李忠的笑聲。
而坐在桌前自斟自飲的狐裘大人也是面露笑意。
明日,是群臣之宴。
年三十,肯定是沒法回來了。
所以今日便多做了一些菜,就當是提前過年,慰勞大家的辛苦。
原本的“三口之家”,今年多了倆狐貍,倒是熱鬧了許多。
她瞅著那憨態可掬,這會兒身子就開始搖晃了的小狐貍,也是開心的。
在這歡樂而祥和的氣氛中喝完了一壺酒,看著又開始“賭一杯酒誰能一口氣喝下去”而開始的游戲,狐裘大人心里帶著幾分喜悅的站起了身來。
她一起身,薛如龍便立刻看了過來:
“大人?”
“嗯,你們玩吧,我上香山一趟。”
聽到這話,薛如龍立刻要離開去備馬。
可狐裘大人又阻止了他:
“無事,我自己去吧。替我準備一份食盒。”
說著,她感懷了一聲:
“舊年歲盡……都忙碌一年了,大家也該好好歇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