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眠不過三尺,富貴過眼云煙。
當李老道眼前那富貴一場如黃粱一夢般,重新化作了現實里的青石臺階黃葉枯木時,他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如果說,剛才那股讓自己回憶起腦子里人生最苦的劇痛,只是他冷不丁的思想跑偏的話。那么,就在剛才,自己眼前那富甲天下之景,明顯就已經不太對勁了。
他不傻。
連續遭遇了兩種似夢非夢的幻境后,如果在感覺不出來點東西,那他還修什么道?
回家養豬去吧。
這,肯定是人為的。
不過……
在那位天下第三的美艷道姑眼中,以詩明志,說出了那堪稱流傳千古之談的道人,站在原地后,并不是如旁人那般,眼里有了退卻之意。
恰恰相反,他忽然搖了搖頭。
似乎……有些看不起自己的手段!?
好個狂徒……
沒來由的,心里陡增一絲干擾心境之火的女道人剛想抬手繼續……
可卻忽然聽到道士眉頭沒惱的來了一句:
“金山銀山……可比不得綠水青山啊。”
原本已經要掃下去的拂塵立刻頓住了。
比起剛才那可流芳百世的詩文,這句話雖然看起來直白了一些。可其中的道理……卻似乎更加耐人尋味。
前者,明志。
而這后者……則像是以人族之身立于當下,于全局處的思考。
清靜無為,道法自然。
求的……不就是人與天地的和諧相處么。
隱隱約約的,玄素寧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可又想不透。
想不透這簡簡單單一句話所蘊藏的道理。
“竹杖芒鞋輕勝馬”與“綠水青山”這兩句站在不同角度出發的話語,如同醒世箴言,在她的腦子里繞來繞去……可卻依舊深埋于心田之中。
你明知道它代表著什么。
可偏偏……就是想不透。
一時間,這種糾結,讓她的眉毛都不自覺的擰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
那道人清朗的聲音忽然在山林間響徹:
“后學弟子守初,拜見高功。請高功現身一見。”
玄素寧如夢初醒。
目光看著躬身施禮的道人,閃爍起了絲絲光芒后,身子再次化作了光塵。
同時,李臻的耳邊聽到了一聲散發著淡雅之意的言語:
“上來吧。”
于是,道人繼續開始登山。
只是這次沒有幻境了。
百十來階的臺階不過眨眼的功夫。
當他來到了這處光看門扉就很是氣魄非常的道宮門口時,對著匾額念道:
“靜真宮。”
話音落,偏門開。
李臻再次躬身一禮,走了進去。
倒不是說他被人瞧不起,只能開偏門。實際上,這就和普通人去某些寺廟道觀祭祀,最好不要走道路中間是一個道理。
路的中間,是神道。
能走上神道的,要么是神明,要么是獻給神明的祭祀之物走的。
所以,非重大節日,道觀正門不開。
就算開啟了,道士也只能貼著兩側走,要把中間的門給讓出來。
進了道宮,一切精雕細琢之處暫且不表,這靜真宮的制式,倒是和普通的道觀沒什么區別。
同樣的是露天設鼎,鼎后為殿。
只不過……作為一個修煉者,當他透過鼎口看清了道宮內那坐在陰陽太極圖之下的蒙面高功時,不免還是有些呆滯。
倒不是因為對方身型確定是個坤道。
而是……
不供三清?
這里看制式,肯定是皇家修筑的對吧?
你不設供養“天地水三官”的三官殿也就算了,那玩意龍門山上肯定有。畢竟紫薇、青靈、旸谷三位帝君民間禁止祭祀,乃皇權專屬。龍門山與香山一水之隔,兩座三官殿有些不合。
可天下間不管什么道觀,最不能少的,就是三清了啊。
但眼前這位高功竟然不供?
還自己坐到了……那本該是三清殿三清之位上?
好家伙……
貧道不小心砍了三清的頭,最多算是年幼無知……
可你這直接……是把三清往死里得罪啊?
香山不打雷的嗎?
不下雨的嗎?
下雨時候你不怕遭雷劈嗎?
他的思想又不可抑制的開始跑偏,而這時,他耳邊再次響起了聲音:
“既然來了,為何不進?”
李臻趕緊回過神來,輕擺衣袖,掃下浮塵后,走進了這道宮之中。
道宮中擺設很簡單。
無椅,只有左右共8個蒲團,在加上那位遮面高功自己的,一共是終九之數。
蒲團也只是簡單的蒲團,沒有什么顏色品級的劃分。
而蒲團后,便是一些還未點燃的火燭。
以及位于殿屋中心處的一定黃銅銅爐,里面還散發著絲絲青煙。
青煙帶香,香氣有些復雜,李臻聞不出來。
這會也沒心思聞,趕緊收攏了心神:
“后學弟子守初,拜見高功。”
說著,從懷里一掏,把用布包著的書冊拿了出來:
“這幾日屏息凝神謄抄《黃庭經》內景上清、上有、口為、黃庭、中池、天中六章,請高功檢閱。”
話音剛落,手里的書冊憑空而飛,落入到了那臺上高功之手。
李臻也不驚訝,眉眼合攏,恭敬低頭。
同時心里開始查數。
當查到第六十七個數時,他聽見了坐于太極圖之下的女道人說道:
“辛苦你了,你的字,很好。”
“謝高功夸贊,弟子惶恐。”
說話間,書冊飛回,懸于李臻面前。
等看著道人雙手接過后,臺上的玄素寧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
十魔印,眼前這個人……用不到百息的時間,過了兩魔。
此等情景委實有些讓她理解不能。
要知道,這每一魔,都代表著人生最苦之一。
這天下無論何等雄心壯志者,內心總有些不能與人言的奢欲。而若想過十魔印,便要放下。
可這些天生就糾纏在人心之中的心魔,想要放下,想要過,想要割舍……又談何容易?
十魔,便是攔于成道之前的天塹。
能過,便能成仙。
而她自己過患難魔時,是機緣巧合之下,幼年身生大病,幾度在鬼門關前徘徊,同時又引患難魔入心。重重痛苦遭遇外人不知,可萬幸最后虎口脫險。當那日清晨意識回籠,清醒之時,清晨第一縷紫氣入心,看著那旭日勃發之景,心有所感,不在對外魔驚懼。
至此,患難魔成。
她也正是踏入了修道一途。
過這患難魔,她用了一夜。
可她卻病了足足半年。
在師父的指導下,半年來遭受了常人無法想象之苦,定心定志,有了足夠的積攢,才成功的。
可是……眼前之人只用了三息。
富穰魔時,她從小便被師父帶回了山上,對世俗之物認知有限。
師父為了幫她過這一關,刻意帶她出游一年,帶她看遍了富家之景。
她曾見富有千金者,姬妾與人私通暗合,謀算家主。
也曾見富甲一方者,沾染惡習,一身家當幾月之中敗壞個精光。
還曾見為富不仁者,心生惡魔,世間一切物欲享受過后,轉而對同獸食人、或凌虐幼小心生邪念。
更曾見一夜暴富者,抱著那嬌妻美妾的癡人妄語,還沒來得及享受,就被人捅死到了路邊的水溝之中。
甚至,師父還拿出了千金之財,供她揮霍。
體驗世間種種以錢財而帶來的好壞之后,最后,富穰魔成。
終于從內心深處明悟錢財為何物后,她過了第二關。
而這第二關,她用了一年。
眼前的道人……還是用了三息……
十魔印。
一魔一關,一魔一印。
關關兇險。
關關難過。
本該如此。
可偏偏為何到了這道士身上,卻成了……
就像是……
那一口濃痰。
吐了。
就干凈了?
她不解,無言。
甚至現在就想回觀里問師父。
可偏偏……她不能回。
從出來那一刻起,在沒有找到此心之念時,她哪怕客死他鄉,亦不能把尸骨運回去。
因為,她在找自己的道。
不能問師父,就只能問自己。
可問自己卻又問不出來什么東西。
想了想,在這一片沉默之中,她問道:
“你剛才,看到了什么?”
李臻一愣。
第一時間有些沒反應過來這道人說的意思。但馬上就明白了……對方指的應該是剛才自己“看到”的那些。
想了想,回答道:
“金山銀山的夢,病魔侵襲的苦。“
“……夢境之中,可有留戀?”
“沒有。”
“……苦楚之中,可有掙扎?”
“呃……也沒有。”
他在說謊!
這是玄素寧聽到答案后的第一反應!
世人怎可對金山銀山不留戀,不心動?
世人怎可對病魔之苦不掙扎,不懼怕!
斗笠之下,她的雙眸里逐漸亮起了點點熒光。
“不可妄言!”
一言出,頓時,李臻感覺到……有種玄妙的感覺自心頭升起。
讓他的大腦在幾乎不受控制之下,說出了心里話:
“留戀什么?那錢又不是我的,我說書賺的錢也沒都換成過金子,多俗啊?那么多金子放哪?金山銀山?你干脆叫我把金山銀山換成米山面山,中間在掛個銅鎖油燈,買個雞買個狗,搞那套雞啄完了米,狗舔完了面,油燈燒化銅鎖的戲碼不更好?高功,您可記住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錢能帶給你更好的物質生活不假,可等到了某個程度,你會發現錢對你的生活其實沒法提供太多精神上的幫助。我這么說你肯定不懂,不過沒關系,等你以后有錢了就知道了……話說你現在好像也挺有錢的,不過你為什么不供三清呢?你不怕遭雷劈的嗎?……”
在玄素寧的沉默之中,她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臺下的道人眼神變化的過程。
從一開始的“震驚”,到中間的“驚慌”,在到后來的“否認”,到最后滿臉綠色,問自己怕不怕被三清劈雷時,那好似放棄了一般的“愛咋咋地”……
“止語。”
言出法隨。
李臻那bb個不停的嘴巴又被一股……無法理解的力量強行給堵住了。
實話。
他徹底慌了。
這什么邪門的能力?
他的炁,就像是被封死了一般……
不對……
不是封死,而像是自己的腦子里根本就沒有過動炁的念頭。
就像是口嫌體正直的傲嬌,不管嘴上怎么說著不要,可當被推到的那一刻,還是老老實實的躺下了……并且渴望別人能溫柔點……
啥玩意啊!??
剛才那些話,確確實實是他的心里話。
半點不假。
金山銀山也好,隔世浮華也罷。
這世間的物欲,在李臻看來,就如同他剛才說的那般:
“高功,您記住了,物欲之所以橫流,是因為您沒有。等您有了,習慣了,它就只是您自己需要與否的需求了。而您現在糾結金山銀山到底好不好……歸根結底,是因為您還太窮,懂吧?你富的很表面,富不到骨子里……”
這確確實實是他的看法。
可這話怎么看來……怎么都像是自己在嘲諷人家是個窮b?
想到這,李臻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同時慶幸……萬幸自己沒bb出來其他的東西。
比如什么勞斯萊斯或者十八個門加長焊接的奔馳寶馬之類的……
那要是被人較真起來,可真要命了。
可是,饒是如此,他也有些慌了。
這人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太邪門了吧?
不見任何動作,可剛才……自己偏偏無從抵抗,她說什么,自己就得做什么?
這……這操控人心的本事,真的是道家高功能掌握的?
你丫……有點邪門啊!
看著那道士荒誕中夾雜著驚慌的眼神,玄素寧不以為意。
只是在思考對方所說之言。
雞啄米,狗舔面,油燈燒青銅?……
這是個什么比喻?
雖然不解,但她還是能聽得出來對方的意思。
言下之意,就是說……自己這一層傳給他的十魔印的感悟,太低級了?
金山銀山,亭臺樓閣,翡翠玉器……
這些代表著世間一切富足之意的東西……到了他這,竟然……連那小雞吃米,野狗舔面都不如?
看著殿內重新把頭低了下來,身子還有些“哆嗦”的道人。
不知為何,玄素寧想笑。
于是……
“哈”
道宮之中,陡然傳來了輕快的笑聲。
這道人……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