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機械門被踹飛,金發少年背著一個破破爛爛的機械人沖了出來,臉上沾染了燒焦的痕跡。
“我們……逃出來了……嗎。”藍切斷斷續續地說。
“逃出來了。”諾爾仰起頭。
盡管藍切的溫感系統很落后,但他仍然能感覺到那……劈頭蓋臉灑下的月光,落在他冰冷的機械外殼上,明亮,奪目……
“謝謝……”他由衷感謝著。
傀儡絲在高樓大廈間穿梭,探照燈落在他們身上。諾爾拉扯著傀儡絲,從大廈的這一頭蕩到另一頭,甩開一路追兵。
錯身而過時,他看到輕軌窗戶里、一個個低頭看手機的下班族,他們活得枯萎而麻木,忘記了如何抬頭看天空,所以竟沒有發現,一個脫離桎梏的機械人和一只美麗的不死鳥,正懸掛著絲線從夜空中飛過。
——自由。
自由在這座城市、在無數座城市,好像已經消失了。
它被視為規則之外的東西,會引起社會動亂,因此被輕視、被辱罵、被禁止。
但如今,生來在流水線的藍切,第一次觸碰空中的風時,他終于明白了它是什么。
諾爾的笑聲飄蕩在風中:“要去哪?我的朋友——要看藍色的天空、喝蜜桃味的機械汁,還是一身合身的西裝?不過還有三個小時,門徒游戲就開始了,我無法陪你太久。”
藍切的愿望,諾爾全都記著。
“謝謝你,菲尼克斯。你把我放在城市,我自己去體驗吧。”藍切的眼中散發著勃勃生機。
從明天起,每一天都是嶄新的開始。
他可以用自己的雙手掙取財富,而不是被層層剝削。他可以品嘗到真實的食物,而非低成本的營養液。他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去唱歌、去逛街、去旅行……而不是一天24小時都在干活,還被機械之主怒罵“你為什么不努力!”
明明是那些先進型號的機械們壟斷了晉升的渠道,搶走了絕大部分的高精尖機械零件,卻還要高高在上地——貶低他的人格、他的付出、他的尊嚴,責罵是他自己沒做好,讓他和同他一樣的苦命人卷來卷去。
如今,他終于自由了。
諾爾把藍切放在了一個繁華的大城市,這里大多是來找機會的年輕人,處處是掘金的空間。
“咔噠。”片刻后,換衣室打開,一個披著藍色短發、眼眸碧藍、穿著筆挺西裝的青年走了出來,有些羞澀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這真是合身的西裝。
“菲尼克斯,我還能再見到你嗎?”藍切略帶期待地問。
諾爾幫他結了賬,笑了笑:“我要去中央國,有緣自會相見。”
然后,少年像一只飛鳥,消失在城市的夜空。羽毛在他的脊背長出。飛出一段距離后,他低頭自語著:
“看看這個玩家的技能,還有什么……”
“嗒,嗒,嗒。”
冷光燈打在蘇明安身上,他跟隨著離明月,行走在一座展覽館中。
一個個玻璃展柜,展覽的卻不是珠寶,而是一本本書籍。或厚或薄,或舊或新。
“……玥玥在這里當圖書管理員嗎?”蘇明安好奇地左顧右盼。
燈光下,一本本書安靜地躺在四四方方的玻璃柜里。
這里是世主的獨家收藏廳。看來世主是個愛看書的人。蘇明安鑒賞了一下世主的品味,不知道這種君王愛看什么書,應該是類似《君王論》、《策論》、《歷史通鑒》之類的吧……
他仔細一看。
《我在羅瓦莎當君王》、《穿越成精靈王后我爆紅了》、《門徒游戲:霸道邪神愛上我》、《滿級世界樹統御世界》、《司鵲緋聞軼事集》……
蘇明安收回目光,對世主的印象略微發生轉變:“教父,還有多遠能見到她?”
“馬上。”
離明月神情肅穆。讓蘇明安覺得奇怪,不過是一個書籍展覽館,為何如此凝重。
“……你喜歡看書嗎?”離明月忽然開口。
“喜歡。”蘇明安說。
“看完一本書后,你會怎么處理它?”
“放進書架吧,也許以后會看第二次,不過我更喜歡看新書。”
“對。”離明月說:“一本書在看完后,就完成了它的使命。你翻開它的第一頁時,它與你初逢。在你閱讀它的過程中,就是你與它交流的時候。而你合上最后一頁時,它將與你永別。”
離明月停下了腳步。
他打開了一個平平無奇的玻璃展覽柜,拿出了一本厚厚的書,封皮呈現藍粉的漸變色,懸掛著一個貓耳吊墜,很漂亮。
他將這本書放在桌上。
“你應該聽過一個概念。”離明月說:“布丁跟你說過,她將羅瓦莎看作一本書,她是女主人公,你是男主人公。她認為,如果給羅瓦莎起一個書名或者游戲名,應該叫《羅瓦莎之環》。”
蘇明安點了點頭。布丁確實說過。
“她雖然說了這么多,但本質上,她的觀點只有一條——”離明月說:“羅瓦莎的世界架構和邏輯基底,可以比作一本書,或者一個游戲。”
“對。”蘇明安已經理解了。
翻到哪一頁,就會發生什么事。世界在翻頁的過程中慢慢進展著。直到翻到書的最后一頁,文明毀滅,一切靜止。只留下一本看完的書。
離明月頷首:“那么,倘若整個世界可以用書籍類比……人呢?”
蘇明安的心中一空。
望著離明月擦拭書籍的動作,以蘇明安的敏銳,很快意識到了什么。隨后,細微的顫抖,出現在他的手掌上。
“……什么。”他快要明白了離明月的話。
“你是不是還沒有見過羅瓦莎人的死亡?”離明月說。
“見過。我見過齊玦和伏恩的死亡。”蘇明安說。
“這不算,齊玦是神,伏恩是玩家,都不算羅瓦莎人。”離明月搖搖頭。
“等一下。”蘇明安打斷話題:“伏恩有父皇母后,是土生土長的羅瓦莎人,為什么說他是玩家?”
“……他幾天前還不是玩家。”離明月說。
這一刻,蘇明安忽然察覺到了寒冷。
“……前幾天,伏恩被玩家附身,他使用了昏睡法陣,讓玩家陷入了沉睡,自己則奪取了玩家身份。而伏恩獻祭而死時,他體內沉睡的玩家也隨之而死。當你們為伏恩的獻祭而感動,沒有人知曉那個連累而死的玩家。”離明月說。
……是嗎。
蘇明安沉默。原來伏恩體內沉睡著一個玩家……他們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離明月嘆了口氣,目光停留在蘇明安身上,猶豫了一會,似乎不打算往下說。
然而蘇明安的目光幽遠而沉默,等待著他。像一位明知道結果、仍要引頸就戮的囚徒。二人的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片刻后,蘇明安開口:“教父,繼續說吧。你說世界可以比作書籍,那么人……”
“人,也是一樣。”離明月還是說了下去:
“羅瓦莎人死亡后……會化作一本書。”
“活的時間長,書籍就會厚一些。活得時間短,書籍就會薄一些。書會記載他們一生的經歷,喜怒哀樂、愛惡憎欲、朋友、師長、愛人……”
“就像貝殼會醞釀出珍珠,塵封的葡萄會釀造出酒,人類過完自己的短短百年,結束生命的那一刻,他們的歲月會釀造出書與詩。”
“玩家死亡后也會出現書籍,不過需要等待一段時間才會出現。”
“所以,在羅瓦莎,人們的墓碑里埋著的,除了骨灰,還會有一本書。”
“書的模樣各異。一生轟轟烈烈豪情萬丈的人,死后形成的書籍會是充滿江湖豪情的文字。一生溫柔和藹的人,死后形成的書籍會是溫暖治愈的文字。一生保持年輕心態的人,死后形成的書籍會染上浪漫的粉色與自由的綠色。喜愛小貓小狗的人,死后形成的書籍會有貓爪印,甚至會自帶書簽、吊墜、小卡片……”
“就像一種藝術品。”
“用心對待故事與文字的人,即使死后,他們的魂靈也不會孤獨無依。”
“談論著愛與死亡,將故事編織進自己的人生。”
“等待著被閱讀、被欣賞、被分享,亦或是,作為自己最后的遺書。”
“——他們生前,自己記錄文字。他們死后,文字記錄他們。”
“這是人們用自己一生所譜寫的故事。”
“是一輩子只有一本的書。”
屬于羅瓦莎人的死亡紀念,不再只是腐臭的尸體,而是一本寫盡了人生的書。當人們走向無法避免的死亡,卻知曉自己的故事不會埋沒,可以由親人或朋友發放給他人,被一直記住。
若是他們的一生足夠有趣,哪怕千千萬萬年后,即使他們早已闔目,或許依然會有人閱讀他們的人生。
“所以……”離明月的手指拂過書上的灰塵,讓它整潔如新,輕輕擺在蘇明安面前:
“這是……某人留給你的書。”
書籍上掛著的貓耳吊墜,一晃,一晃,像輕柔的蒲公英。
這一刻,蘇明安的瞳孔放大了。
他的嘴唇開始顫抖,無法接受地盯著離明月。
“叮——叮——!”
很漂亮的一本書。
粉藍色漸變,潔凈澄澈的顏色。
封面有貓爪的印記,側翼有幾抹巧克力的圖紋,書簽是一柄小銀劍。貓耳吊墜質感如同水晶,晃起來清脆作響,像她澄澈的黑色眼睛。
而蘇明安還沒做好得知這一切的準備。
一切卻已經發生。
離明月沉默而感傷的視線,無聲地回答了他未出口的疑問——那答案顯而易見,為什么他還在猶疑?
“滴答,滴答。”
這一刻,墻上的掛鐘聲如同雷鳴,他的耳邊嗡鳴一片,幾乎什么都聽不見了。他感到自己像是置身于唯有風沙的荒漠、一個在饑渴中快要死去的旅人。
瞳孔微微放大,像是聽到了一個荒誕的笑話。
心尖洞開了一個小口,刮過冰冷的寒風。他甚至覺得自己還在做夢。
“我……等等……不……”
……也許他的手在發抖吧。
他感覺不到自己是否站立。
“不……”
他目光呆滯,伸出手,拿起這本厚厚的書,幾乎想撕掉它,以撕掉確鑿無疑的事實,但手指終究是理智地停住。
視線下落,落在短短的書名上。
只有兩個字,刺入了他眼底。
這一刻,心臟是麻痹的,眼眶變得紅潤,他好像又墜入了那一場場無法走出的噩夢。
早在度假時,他就有所預感,她頭上有一柄注定落下的達摩克里斯之劍,名為靈魂壽命。所以他們笑著,鬧著,舞也跳了,歌也哼了,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小船渡過星河,木漿揚起波浪,少女的身姿在船頭晃著輕快的舞步……
可黎明答應他的,不是嗎?
長久的寂靜后,他望見一片桃花,在窗外的桃林緩緩落下。他想起,他們站在那片樓月的桃花林時,她在躺椅上看漫畫,肩頭也落滿了桃花。
他讓她不要偷懶了,她就笑,說活久了就是要躺著,過了一會,她卻又貪嘴,要吃小孩子的糖葫蘆。
他讓她看點新的漫畫書,她就像孩子一樣反駁,說舊的才好看,要細細品味。
他給她帶京城的甜餅,她吃了一個,還想吃。于是他們定了規矩,為了防止她的牙不好,每天只能吃三個……他們又約定了,要一起去看北地的煙花……
他好像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視線怔怔地停著。然后,他的手指開始描摹著那短短的書名。
——《玥玥》
短短的書名,一本屬于她的書。
藍粉色的漸變書皮,俏皮又莊重,可愛又優雅。撫摸著潔白的書頁,一張又一張,如此輕薄,如此纖細,合起來又那么厚重……仿佛她纖細的身形就在他眼中,一個字,一個字,凝成了她漆黑又清澈的眼眸。
那雙眼眸在說話,是小時候的話:明安,你可以把我當作親人,我會用劍保護你……不要再分開了。
——她怎么就變成了一本冰冷的書?
這一刻,他忽然很想念她。
從她半年前離開開始……不,從她的時間尺度……千年萬年前開始。
他就一直很想念她。
桃兒說他多了兩個親人。
不是的。
他只多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