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一怔,蹲下來查看。
“小心,有些骨頭很尖,當心刺傷你。”也許是助人心泛濫,這位老好人什么都要擔心一下,立刻給蘇明安遞來一雙厚手套。
“你簡直像多啦A夢……”蘇明安戴上手套。
“多啦……什么?”那人晃了晃頭。
“沒什么。”蘇明安試出來了,這個人應該是羅瓦莎本地人。
他摸索著探去,地上躺著一具骸骨,大部分埋在土里。僅僅能通過骸骨殘留的一些碎布看出,這是一件女性的衣物。骸骨手腕上有一個紅色繩結,像是女性的發繩。
“冒犯了。”蘇明安心中默念一句。
“這里有一塊木牌,握在骸骨手里。”旁邊人說。
蘇明安脫下手套摸了摸,是羅瓦莎語言,刻著一句話:
我終于見到他了,可他和我想的不一樣。
“應該不是最近死去的。”好人摩挲著下巴:“難道這位女性是第一屆門徒游戲的參賽者?我聽聞,由于副本太大,有些參賽者的尸骨不會被收斂,甚至會被當成‘小彩蛋’留下來。”
蘇明安心中嘆息一聲。
他將骸骨緩緩平放在地上,捧起周圍的土潑上去,漸漸將其掩埋。
旁邊的人默不作聲蹲下來,與他一起掩埋了這具骸骨。
掩埋時,蘇明安感到手背一熱,他摸了摸,是一滴液體。
他立刻摸向自己眼眶,是干燥的,頓時他意識到了什么:“……你在哭?”
旁邊人一怔,摸了摸眼眶:“啊,是的,好奇怪。”
“是悲傷嗎?”
“我不知道,好像沒有。莫名其妙就掉眼淚了。”那人甩了甩手:“我都忘了上一次是什么時候哭了,應該是生理作用吧。”
這樣威猛的漢子,居然會突然掉眼淚。
沉默的黑暗里,二人埋好了骸骨,站了起來。
忽然,蘇明安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立刻看向旁邊的人,發現輪廓是靜止的。
……這個安全室,難道還有第三個人?
“簌簌,簌簌。”
蘇明安隨時準備出拳,緩緩靠近。
然而,他望見了一個瘦削的、小小的輪廓。
那個身影坐在角落,隱約泛出幾根反光的銀絲。
……老人?
“是,是空仔嗎?空仔,是你的聲音嗎?”那人出聲,是個老婆婆的聲音。大約是蘇明安二人剛進來時,她怕是壞人,縮在角落不敢出聲。
蘇明安蹲下來,借助手環的細微反光,細細看她。
銀白的發絲,滿面皺紋,一雙渾濁的瘦長眼睛,綴著斑點的嘴唇,五官能隱約看出年輕時應該很美。胸前掛著根銀鏈子,銀色棉襖,腿腳臃腫。
“空仔,真的是空仔吧!”老人摸了摸他的衣服,似乎認出了他。
蘇明安想起來,在門徒游戲第三關,汪星空一直和一個老婆婆一起行動,那個老婆婆叫嘉熙琴,汪星空一直護著她。
……明明游戲前互不認識的關系,短短一個副本,汪星空和嘉熙琴卻能變得像親子孫一樣。而有些人明明是血脈至親,卻像是仇人。
蘇明安閉了閉眼,壓下了情緒,朝旁邊人點頭:“是我認識的人。”
“親奶奶?”那人問。
“……”蘇明安頓了頓:“親的。”
嘉熙琴的狀態似乎不太好,或許是吸入了一些毒氣,不太清醒。她握著蘇明安的手,一直絮絮叨叨。說起她這幾天經歷了什么,說起如果不是空仔留給她的武器,她一個腿腳不便的老婆婆,早就死了。
“錢,錢,什么都
要錢。”她緊緊攥著蘇明安的手,神智不清醒,絮叨起了自己:
“吃飯要錢,柴火要錢,治病要錢。”
“兒子缺條腿,接腿要錢。孫女心臟不好,吃藥要錢。”
這時,好人拿著醫療箱走了過來,幫蘇明安的小腿再度上藥。
蘇明安坐下來,安靜地垂下手。
“那么多張嘴,吃啊,吃啊……吃不夠啊。那天晚上,我起來聽見他們商量,要把我送進深山老林,就像許多年過七十的老頭老太一樣。”
“我尋思著,那要是把我送進林子里活活餓死,還不如我參加這個游戲,家里也算少一口人。唉,我真氣啊,還好有空仔你看顧我……”
毒氣敲打著玻璃門,噼噼啪啪,猶如雨打芭蕉。
“咔噠”一聲,旁邊的人合上醫療箱,下意識點了一根煙,送到嘴邊,又想起自己身邊有人,立刻掐滅。
仿佛一座無盡浪濤之間的安寧小島,門外的疾風驟雨都無法傷害到玻璃室內。
蘇明安被嘉熙琴握著,兩人的手環平靜地滴答作響。
像是置身世界之外,這一刻,所有的混亂、痛苦、迷茫、恐懼,都短暫隔絕在了室外。
這一刻,他仿佛只是汪星空,一個沒有任何救世責任的少年,仿佛人生還會很長很長。肩上扛著的,只有對于未來的期望。
老太太說起她家,那是羅瓦莎東邊一個偏僻村落,長滿了金黃的麥田,風一吹,秋天便滿是沉甸甸的糧食。
到了冬天,是創生的季節。村里缺少什么,人們就會拿起筆桿子,寫出需要的東西,紅糖,芝麻,番茄……都是他們種不出來的東西。
莊稼漢種不出來的,大家集思廣益,動一動筆就可以了。
但大家還是吃不飽,大部分糧食都會被收走,那些人長著大大的翅膀,飛在高高的天上。那些人輕飄飄的一個命令,就會讓大家餓死許多人,就會讓很多老弱病殘不得不走上戰場。
蘇明安問,那些人是誰。
老太太想了想,搖了搖頭。
她說,那些人站得太高啦,她看不清,他們站在陽光下。
而且,走了一批,又來一批,上頭永遠都會有人,永遠不會結束的。
蘇明安就問,那如果有一天,大家都進入了新的世界,再也不用擔心萬物終焉之主和高維了,這樣的情況會改變嗎?
老太太懵了一下,旋即看向他,咧開牙齒稀疏的嘴唇,問道。
空仔啊,啥是萬物終焉之主啊?高維又是恁啥呀?
祂們存在不存在,和我們有啥關系呀?
蘇明安好久都沒說話。
手指緊緊攥著,指甲像是要掐進肉里。
然后,他很小聲地說:“就是那些會要我們命的壞蛋。”
“空仔是跟那些壞蛋干架的嗎?”
“嗯。”
“那空仔一定要打贏啊,打贏了就安全了。”老太太露出滿口稀疏的牙齒。
“嗯。”
“我一定會贏的。”
他閉著眼睛休息,她還在絮叨,甚至說到了他熟悉的內容。
她說起她的縫紉鋪門口,趴著一只橘黃的貓,不知道從哪來的,天天就在梧桐樹下曬太陽,護著一根值錢的長木棍,誰來領養都不走,像是在等它的主人。
她還說,她胸口的這吊墜,里面裝著的是老頭子。他腦瓜子聰明,率先去參加了第一屆門徒游戲,把攻略做好了,丟給了她。所以她這身子骨能走到今天,多虧了老頭子生前的智慧啊……
她又說到自家村里。東邊村里的三娃子,據說是考上了耀光母神的分殿學士,要去做一位光榮的神臨頌人,為大家改換命運。村頭的鐵匠,前些年突然
被靈感之神眷顧,扔掉錘子成為了吟游詩人,現在據說在天空之島逍遙快活呢,專門給巨龍和天族吟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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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安靜靜地聽著。
這都是他不曾涉足的領域,不曾聽聞的故事。
在他眼界所限之外,這個世界很大,從來都很精彩。
綠色的氣體敲打著玻璃,宛若雨打荷葉,三人坐在黑暗的室內,唯有一具沉眠骸骨靜靜陪著他們。
“……空仔啊,要不是你,我在第三關就沒命了。我的家人恨不得少一張嘴,唯有你認為我還算個人……”嘉熙琴緊緊攥著蘇明安的手,聲音漸漸低下去。
講了那么多話,她也應該累了。
蘇明安緩緩松開她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
她嘟噥著,翻了個身,似乎在說夢話:“……臭小子,今天作業還沒寫,你要活活氣死你奶奶啊……”
蘇明安起身,走回長凳上,緩緩躺下來。
他凝視著黑暗,想起了三歲那年,奶奶和自己說完話后,坐在床頭踩縫紉機,要給自己縫一雙手套。
“這可是一雙未來鋼琴家的手,要好好保護……”奶奶捧著他轉圈,那時,仿佛連空氣都是五光十色的。
那臺老舊的上世紀的縫紉機,踩起來嘎啦嘎啦響,仿佛能聽到遙遠時光銹蝕的聲音。后面卻隨著鋼琴,一起被賣了……
他咬了咬牙,感到一痛,原來是小腿有些滲血。旁邊的人再度打開醫療盒,幫他處理了一下。
“等會毒氣結束,你打算帶上她嗎?”上藥的時候,那人壓低聲音說。
“如果不帶上她,她一定會死。”蘇明安看了眼嘉熙琴,她靠著角落睡著了,滿頭銀發都安靜下來。他知道,不管自己怎么想,這個老好人一定會帶上她。
“嗯,休息一會吧。”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也閉上了眼睛。
滴滴,滴滴。
手環的滴答聲中,時間一點點過去。
蘇明安休息著,余光卻在瞥自己的手環,自己的存活時間本來就只有三十多分鐘,現在只剩下五分鐘了。毒氣卻還沒有結束的跡象。
余毒讓他的腦袋昏昏沉沉,他閉上眼睛,抓緊時間休息,爭取讓狀態好一點。
“等會我出去,幫你找找有沒有其他參賽者遺落的手環,給你續上時間。”好人低聲說。
“我一起去吧。”蘇明安說。
“我有治愈能力,能抗一會毒氣,你不必跟上。”好人伸手,合上他的眼睛:“你眼皮都快睜不開了,天鶯的毒很厲害,讓身體休息是最好的對抗方法,睡吧。再這樣動身體,你可能都站不起來了。”
蘇明安心中感慨,這就是普通玩家的身體啊……
他依言睡下,沒有逞強。
好人也閉上眼睛休息,靜靜地回復體力,以備等會出去抗毒。盡管他們都知道,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毒霧里,幾乎不可能找到其他參賽者的手環。
朦朦朧朧間,蘇明安感覺有人站了起來。
那個人站在他旁邊,看了他一會,然后解下了什么,輕輕放在他手心。
他努力讓自己睜開眼,卻感到余毒始終拖拽著他的眼皮,讓他無力起身。
然后,他聽到“滴”的一聲。
模模糊糊間,他聽到一個聲音。
“空仔啊。”
“奶奶家在羅瓦莎東邊的龍朝國,一個不知道名字的村莊。如果有一天你贏下了游戲,就去看看吧,那里麥子做成的面包很好吃,比城里的好吃多了,真的。”
手掌傳來溫熱的觸感。
然后,他望見懸墜的眼皮縫隙之間,一個矮小佝僂的身影,碰了
碰玻璃門,緩緩走了出去。
毒氣無法進入安全屋,僅僅是她走了出去。
她聽到了他與旁邊人的談論,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
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喉嚨里尖叫,在嘶吼,他想伸出手對準毒氣,一個空間震動,轟走這些爛透了的東西;他想立起羔羊結界,湛藍屏障瞬間展開,護住所有人;他想長出神之白翼飛出去,頂著毒氣摧毀所有機關,暴打面具人,讓一切重歸安寧……
但他只能躺著,躺在長凳上。
望著那個佝僂的身影,緩緩走了出去。
余毒麻痹了他的肩膀,他甚至無法伸出手。
他此刻僅僅是一位普通玩家。
手環滴答答地平穩走動,存活時間:3分鐘,已經變為了存活時間:12分鐘。
嘉熙琴的運氣很好,或許是老頭子的骨灰保佑了她,她撿到了幾個亡故參賽者的手環。但她知道,就到這兒了。
就到這兒了。
家里少一張吃飯的嘴,這世上多一位會和壞蛋干架的孩子。
模糊的視野里,佝僂的身影剛出門,就很快不見了。
蘇明安用盡全力催動手掌,終于感到身體輕松了一點,驅散了一些余毒。他用力抬起手,下意識擺出空間震動的手勢,對準那些該死的毒氣。
“嘩啦——嘩啦——”
一朵朵漂亮的白色滿天星,在他的掌間逐漸長出,仿佛綢帶般掛滿了他的手掌。
除此之外,理所當然,沒有任何空間光輝。
那是漫長的寂靜。
棕黑色頭發的青年沉默下來。
唯有一串銀色的項鏈,雕刻著生卒年,在他指尖晃啊,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