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此詩,謝鳴鶴沉默一時,只是死死盯住對方。
倒是張行,一想到去江里涮一涮,就渾身難受,片刻后卻是想起什么,趕緊解釋:
“先生見諒,這個故國,并不是在指代什么,文辭的使用,一則用典,引申特意,二則袪魅,回歸文字本意……故國便是過去曾在此處存在的國,沒有什么指向的,思量故國,也只是在思量舊國景色與舊國人……不過,這年頭又沒有文字獄,謝先生也不至于如此糾結吧?”
“我不是糾結這個。”那謝鳴鶴終于開口,卻又有些喟嘆之態。“你這詩呢……勉強還行,勉強還行……只是山圍故國,山圍故國寂寞回,寂寞回……張三郎,你這人真的是,真的是……如何喚得拼命三郎呢?你可知道,當年我為何要離開此處,寧可云游巴楚多年,也不愿意歸鄉呢?”
張行束手而立,認真以對:“大約猜得到……以謝先生的年齡,無外乎便是滅陳一事,或者后來楊斌江東平叛一事……殺得多了,釀成了一些往事……所以我這次沒殺人,而且也確實是因為缺糧食,怕從老百姓那里大舉征發會釀成叛亂。”
謝鳴鶴搖了搖頭:“破鏡可以重圓,死人卻不能復生……你沒有殺人,我其實很……很喜歡。”
張行曉得,對方本意是想說很感激,只是對方的驕傲不允許他說感激,何況從對方看來,終究是他這個朝廷爪牙在巧取豪奪,說這話也太操蛋了些。不過他同樣也大概猜到,對方應該是有什么至交親朋,乃至于紅顏知己之類的存在,死在了之前的大規模戰亂中,所以才常年在外游歷。
這跟王家那個只在山中清修、家被抄了都不見人的王重心相比,倒是頗有幾分一動一靜,相得益彰的意味了。。
“走吧!”
謝鳴鶴枯坐了許久,也不知道又暗自吟誦了幾遍,估摸著眼圈都要紅了,卻忽然長嘆一聲,伸手抓住了張行肩膀。“既要攬盡江東名勝,怎么能待在一個區區石頭城呢?”
說完此話,卻是再度騰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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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等到再落地的時候,天色早已經徹底轉入暮色,最后一點視野也無,而不出意料,謝鳴鶴并沒有逼迫過甚,反而就地打坐,只說待天明——這是當然的,他之所以飛來,本就是情緒有些按捺不住,怕失了態。
而張行也無奈,在旁邊轉了一圈,也不敢跑的,便也干脆打坐沖起脈來。
一夜疲乏,前半夜沖脈,后半夜倚靠在一個土墩下睡了過去,第二日卻是被陽光直射的溫暖所驚醒——張行醒來,趕緊四面去看,只希望人家高手有高手風范,得了一首詩,半夜就自己飛走了。
所謂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張三郎在找什么?”
十幾步外的土臺上,一人高冠博袖,端坐不動,須發飄飄若仙,不是那位謝鳴鶴還是誰。“可是在找我?”
“是。”
張行打了個哈欠,有一說一。“本以為謝先生會夜間離去,這樣大家相互留個臺階,對誰都好,卻不想先生還在這里……謝先生,咱們就不說今日天氣這般晴朗,被人看到了如何了。只說你我高山流水遇知音,固然是難得快活,可江都大營與諸郡官府,還有我那位倚天劍的長官卻都未必曉得咱們已經成了至親的兄弟一般。而如今江寧城你家中,恐怕也已經一艱難了起來,便是八大家其余七家都要恨死你一個人的……當然了,那只是誤會,若非謝先生在,他們那里還有機會過年?”
“說的好,要是沒有我跟王重心,他們哪有機會過年?”
謝鳴鶴長嘆一聲。“不過說句實誠話,昨也我確系是有心一走了之的……但跟你想的不一樣,我是想直接把你扔江里,然后也扔下這個家,就此化為一只真正的野鶴,從此不再歸來,恰如此地的鳳凰一般……只是念及你詩寫的還不錯,不忍心就此讓你沉入江底,做個魚肉餛飩,這才留下。”
張行干笑一聲,然后環顧四面,卻只見一光禿禿的土臺和幾處朽木殘壁立在山上,也沒什么字跡,根本不曉得是何處,唯獨依舊挨著長江,并能在上午的陽光下清晰眺望到江寧城與江心洲,稍微讓人安心。
“這是江寧城西南的鳳凰臺。”
謝鳴鶴在臺上認真言道。“當年唐室南渡,人心失措,忽一日,有一條鳳凰出現在此山之上,環游數日,一鳴而去。彼時還叫建康的江寧城上下看的清楚,只因真龍若鳥狀則喚為鳳凰,而鳳凰多為赤帝娘娘座下,便以為這是赤帝娘娘給了說法,從此人心安定,就在此處輔佐南唐皇室定下基業。而實際上,按照我家祖上的說法,說是當年真火教的一位女圣在此處修行,唐室南渡,她下令真火教北渡大江,接應流民無數,在江淮安置,得了大功業,終于證位成龍,以鳳凰形狀騰起。但不管如何,算起來,都已經快五百年,經歷六七朝了。”
張行聽完,跳將上去,攏手跺了跺腳下土臺:“那此地不是鳳凰樓,便是鳳凰臺了?想來當年也曾是一番盛景?”
“不錯。”謝鳴鶴嘆道。“此處當年既有鳳凰樓,也有過鳳凰臺,屢毀屢建而已……可有什么合適的詩作?”
“有。”張行凍了一夜,也算是跟對方盤桓了半日,曉得對方不會真殺自己,反而漸漸放松起來。“有一首七律詩,但怕謝先生接不住。”
“什么意思?”
“我的這首七律,雖然不夠工整,卻足以壓服當世所有七律。”張行搖頭以對。
“自古七律重格律,否則何稱七律?”謝鳴鶴冷笑一聲。“若是不夠工整,天然便輸三分,更遑論壓服當世所有七律?你可知道,便是這鳳凰樓所在,往上五百年,也曾留下幾十首極品七律呢!”
“若是這般,何妨一賭?”張行被曬的身子暖起來,卻是愈發心情舒展。“我看謝先生也是個體面人,詩好不好,先生自有一番見識;認不認,先生也自有一番氣度!”
“賭什么?”謝鳴鶴在陽光下反問。“是放你離去嗎?”
“可行嗎?”張行再度反問回去。
“當然可行。”謝鳴鶴當即應聲。“你且做詩來……”
“敢問對岸是何地?”張行稍作思索,卻并不急作詩,反而伸手一指。
“六合山……”謝鳴鶴幽幽以對。“虞王身死之處,不肯過江東之地。”
張行訕訕,復又指向江心洲:“這江寧前的江心洲可有別名?”
“好像叫梅子洲,像一顆細長梅子,也可能洲中產梅。”謝鳴鶴對答妥當,催促不及。“你的七律呢?”
張行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腰間無套繡口刀取出,倒持給對方:“我來念,先生可以仿效我家巡檢,刻在這臺上,臺上沒地便刻在山石上。”
謝鳴鶴看了對方一眼,隔空卷過刀來,反而失笑:“倒是有幾分氣勢了,可惜無酒!”
張行冷冷搖頭,氣勢愈盛:“詩若好,足以醉人。”
“吟來!誦來!”
謝鳴鶴一躍而起,左手真氣憑空冒出,宛若實質藤蔓,纏住一處山石,右手運氣出來,刀鋒為綠光所遮,綻放青光,宛若流水。
張行毫不猶豫,脫口而出:
“昔人已化鳳凰去,此地空余鳳凰樓。
鳳凰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六合木,芳草萋萋梅子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謝鳴鶴一聲不吭,手中繡口刀筆走龍蛇,在石頭上書寫完畢,卻又立在山石下,久久不語。
“成了嗎?”張行催促了一聲。“能否讓我走了?”
“好詩,但是連著三個鳳凰,詞句重復,明顯壞了格律。”謝鳴鶴一時猶疑,然后回頭來看。“要不要再來一首?”
“先生過分了。”
張行終于大怒……他不怒不行,因為他委實記不起來李太白的另一首鳳凰臺了……所以趕緊轉移起了話題。
“我知道謝先生心中有氣,這次抄家的事情根本上也的確是大魏朝廷對江東的凌虐欺壓,可這等事情如何算到我們一群鷹犬身上?我們奉命來到江東收糧,幾乎是設身處地,輾轉騰挪的選了最好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而先生呢?先生空負一身本事和怨氣,既不能違逆南北大局,也不能阻攔自家魚肉鄉里,卻只能尋我一個白綬撒氣……敬亭山上安坐的王重心先生若是知道,怕是要笑話閣下的。”
“如此說來,你我之間,你抄了我的家,反倒全是我的錯了?”謝鳴鶴終于沒了昨夜的消沉之態,就在這七律詩寫持刀來笑。。
“非也,我當然也有錯,我的錯在于,明知道朝廷是對江東百姓凌虐過度,但身處局中,再加上人微力小,不能抵抗,只能裱糊應時,往尊家雞窩里掏一把救時之谷。”
張行昂然做答,理直氣壯。“但謝先生的錯處要比我多……
“首先,謝先生的錯處跟我一樣,明知道是大魏朝廷的錯處,卻不能抵抗。
“其次,大魏對江東之凌虐,主要還是凌虐地方小民百姓,八大家終有余裕,若說怕被朝廷忌諱不做救濟倒也罷了,可謝先生身為江東八世家的領頭之人,反而放縱家人世交火上添油,使江東百姓生計更難,恰如首在火中,腳在冰內……這難道不是個罪過嗎?
“最后,便是謝先生本人的態度,一身本事,卻處處逃避,左也躲、右也搖……好像要不理世事一般……可實際上呢,還是動輒半夜來看石頭城,暗中哭泣如女子;自家丟了些金銀糧食,受了點氣,也要賣弄一番本事,拿一個沒有反抗之力的人耍性子,卻不知道這么做到底有何用?”
且說,張行一開始只是不想繼續作詩,想讓對方認輸放自己走,但不知為何,一句句數落下來以后,可能是意識到對方并不是一個腐朽之人,反而漸漸氣壯,真的有些生氣了。
“前面的話暫且不說,后面的話我也不想說,因為終究難說。”謝鳴鶴沉默許久,認真追問。“你說我家火上澆油,使江東百姓如臨水火,可有證據?”
“放印子錢算不算?江東的印子錢全都是八家下面的莊園來做的,真火觀怕犯了至尊娘娘的忌諱,都不敢干!”張行當即反駁,幾乎脫口而出。“南陳忘了二十年,尊家可曾有半日停止過發百姓的血汗財?”
謝鳴鶴微微一怔。
“這是一條大的,我也來不及整治。”張行看到對方茫然之態,愈發憤怒,便繼續冷笑道。“再說一條,是我原準備上計成行前做的……朝廷稅收苛,下面虛報田畝,民間疾苦,這個時候,江岸、海邊灘涂,山野草場,便是百姓采摘野菜、撿拾水產活命的場所,可江東數郡,這個山被誰家圍了看風景,那個灘被誰圍了養鵝、養鶴……這也算是有德之事嗎?”
“養鵝……”
“養鵝是干嘛我當然知道!”張行厲聲呵斥。“是為了練字的雅趣嘛!養鶴是為了干嗎,我也知道,不就是因為南朝五百年,形成了以鶴來喻高潔之士的文化風氣,世家大族要用鶴來裝面子、趕風潮嗎!謝先生的名字不就是這么來的嗎?你家沒有圍嗎?而為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便要用鶴與鵝來奪人命,江東世家,也配在我一個北地軍漢面前昂首挺胸,自怨自艾?寫詩辱你們,已經是我給臉了!早知道你們這般給臉不要臉,我直接雞犬不留,讓你回來哭都沒地方哭!”
話至此處,張行語氣激烈到了極致:
“江東八大家,注定要亡的,先生早該曉得,可如今得了便宜,如何還來裝酸?!”
一氣說完,張行看著對方刀上宛如青水劃過,心下一驚,自然覺得后悔,唯獨剛剛一番話罵出來了,卻又不好裝慫的,只好立在那里負手昂頭,挺胸凸肚,狀若不屑。
但一個字都不敢再說了。
另一邊,謝鳴鶴聽完這話,一聲嘆氣,卻只是回頭用刀子給那首詩留下了落款——錦衣白綬,拼命三郎張行作。
寫完之后,復又擲刀過來,這才鼓袖攏手言語:
“張三郎說得好……有些事情我從未想過,是我的過錯;但有些事情,我早就想過,卻一時間委實難改過來……而且,今日咱們扔下這些氣話,終究是你先辱我家門的,不能說我全然失了道理吧?”
張行只能訕訕,他如何不曉得,終究是自己先開嘲了呢?
“不過呢,我又的確是個喜歡詩文才學的,才有咱們這一夜一日的緣分。”那謝鳴鶴反而笑道。“這樣好了,張三郎的詩歌意氣我都已經覺察到了,你再隨便與我一首詩來,只要不是極差……我非但放你離去,還要與你結個緣分,帶你到我家喝一杯,一起拜一拜三輝四御,定個知音之交。”
張行聽了過來,想了半日,忽然來問:“謝兄到底是從多少年前,開始常年遠游的”
“陳國滅后不久……已經二十一年了。”謝鳴鶴微微感慨。“彼時我比你還年輕,就是在這里,看到楊斌乘樓船南下,耀武揚威,宛若江神,然后熄了最后一絲相爭之意的。”
“我記得江東曾有典故,一則行鶴舞以吊故人,二則有觀棋百年爛柯之說?”張行繼續來問。
“前者是淮北典故,是南渡之前的事情了,后者天南地北,都有類似傳說。”謝鳴鶴繼續攏手以對。“如何?用詞可籌措妥當了?”
“謝兄若信得過我,且帶我歸家,無須設宴,自要置酒,然后直接往祠堂并做拜禮吧!”張行如何不曉得,對方已經下了臺階,便干脆俯身撿起佩刀,徐徐以對。“待咱們結義妥當,詩歌也能寫好,等我走了,兄長再看不吃。”
謝鳴鶴點點頭,伸出手來,騰空而起,須臾片刻,便已經轉回江東宅邸。
彼處,早已經劍拔弩張,而留守在這里的錦衣巡騎見到張行一并歸來,更是匆忙派人去請自家巡檢。
卻不料那二人既然落地,卻根本不管前院的弩矢刀兵,而是兀自往祠堂而去,然后便在緊張隨行的謝氏家人與丹陽官吏、錦衣巡騎的目瞪口呆中,先對著三輝金柱三拜,四面四御各自一拜,復又當堂相互一拜,接著喚人送上酒水,各飲一觴,竟然是當眾定了八拜之交。
禮成之后,張行呼來對面秦寶,取出巡騎隨身帶著的白紙與硬炭筆,然后當場寫下一詩,折疊起來,塞入謝鳴鶴袖中,便拱手告辭。
眼見著那張三郎出得門去,招呼那些官兵遠離,謝鳴鶴這才打開紙來,卻又三度無聲。
原來,炭筆匆匆潦草,卻依舊得來一詩: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一年棄置身。
懷舊空為行鶴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為君詩一首,暫憑杯酒長精神。”
謝鳴鶴看了許久,猛地一動腳,卻居然忍不住當場流出淚來。
也是讓圍觀的謝氏族人愈加驚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