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有思所領巡騎抵達揚子津引發了本地官場與民間的雙重震動,很顯然,拋開錦衣巡騎本身的特殊性不提,一路上快馬加順流而下的神速也使得江都這里根本沒來得及接收到任何有效信息……當然,這本是錦衣巡騎日常出巡時的常規操作,要的就是地方官府的措手不及與地方上的震動感。
唯獨這一次,第二巡組上下心知肚明,根本沒有什么轉案或者欽犯,只是要在這里等到過年,收收江東諸州郡的節禮,然后開春押運補糧回東都而已。
這一日,是十月廿八,冬季的第一月即將過去,馬上就要進入隆冬時節了。
“這里老百姓特別怕我們。”
秦寶牽著自己的瘤子斑點獸往渡口旁的驛館而去的時候,稍作搖頭。
“哪里的老百姓不怕我們?”一旁的李清臣例行表達欲過剩。“我們是靖安臺中鎮撫司巡騎,是朝廷鷹犬之任,是他們口中的錦衣狗,出面就是抓人辦案,東都那里的中樞官吏看到我們都躲著走,何況是相隔數千里的江都?再說了,江都這個地方,一面那么富庶,一面卻是朝廷最遠的一處大方鎮,天高皇帝遠的,只要瞞過上面,什么齷齪事都能干得出來,如何不怕我們?”
“李十二郎,說跑題了,這說的是百姓。”張行牽著黃驃馬在后更正。“秦二郎的意思應該是,同為被滅的他國故地,相較于河北、東境的東齊故地,這里作為南陳故地,其實跟朝廷隔閡更重……”
“江都不是南陳故地。”李清臣毫不畏懼,當場指出錯誤。“滅東齊后,此地就被大魏占了,圣人就是在這里出任方鎮,籌劃滅陳的……滅陳后,又因為此處雖是江北,卻是江東總領之處,所有在這里呆了數年,安撫江東……”
話說到后來,李十二郎自己都覺得有些強詞奪理,東齊都有故地,那滅東齊后占的地方就不是故地了?你也知道,這是江東總領之地?
這話不害臊嗎?
尤其是張行聽了以后非但沒有駁斥,反而連連頷首……李十二雖然是個犟嘴的,但也還是個要臉的,立即就閉了嘴。
“誰說不是呢?”
眼見著話有點尷尬,年長的黑綬胡彥也跟著感慨了幾句。“東齊那邊是有深仇大怨,但更多是上面的大世族、大門閥的仇,兩邊打了上百年,多少血仇,哪位上柱國家里沒在東齊折過人?所以才現在壓著那邊的世族、豪強,不讓做大官。實際上呢,前朝與東齊基本上算是同源,上面仇歸仇,恨歸恨,下面的老百姓還是很有認同感的,不然圣人也不至于一登基就修東都,然后遷到東都。倒是南方這里,之前隔絕數百年……”
這話有些道理,但未必不是一個朝廷中樞骨干官吏的偏頗之詞,下面老百姓覺得如何,上面官吏覺得如何,最上層的門閥世族覺得如何,被擠到一邊的東齊豪強如何,包括圣人覺得如何,不是本人誰都不知道,只能多聽聽多看看多想想。
就好像眼下,一行人正說的熱鬧呢,結果這邊剛一踏入揚子津驛站的大院,就看到了一陣雞飛狗跳的亂象——無數官吏、客商逃也似的拎著行李、拽著兒女、牽著牲畜、呵斥著仆從,多有狼狽之態,儼然是聽聞有錦衣狗乘軍船到了渡口,正欲避禍離去,卻迎面看到數十騎錦衣繡刀之輩當面而來,也是當場失聲,宛如定格畫一般呆住。
但很快,就是更加失序和混亂的場景。
見此情境,白有思、胡彥以下,全都無言以對,只能引眾立到院中一側,然后一聲不吭,等待亂象結束。
而這個人馬俱肅、整齊立定的尋常舉止,雖然沒有加劇混亂,卻明顯讓所有人更加畏懼——前后左右,真的是一聲不吭繞著走的。
須臾片刻,人就走的精光,甚至有人連行李都落下了,張行原本還想去喊一聲,遞一下,但想了想,愣是沒敢動……錦衣狗們自己都被這幅場景嚇到了。
但麻煩還沒完。
先是操著南方口音的驛站官員戰戰兢兢過來,請求給予時間來做打掃;然后好不容易清掃干凈,便有江都城內的朱綬飛馬派出信使,詢問任務與情況;接著還沒來得及做文書交接和說明,江都留守來公便又遣使者過來,說是揚子津是江南的官吏往北方去的節點,靖安臺的人占著那里的驛站會嚇到人,讓大家伙入城去住。
江都留守來戰兒是一個真正的通天大人物,軍中宿將,官至柱國領陪都留守,爵至國公,修為已經摸到了宗師門檻,更重要的是,這位是當今圣上心腹中的心腹,否則即便是一時軍需休整需要,也斷不會他一個江都本地人,而且還是個出身低微的一武之夫來擔任江都留守的。
總之,這位的話必須要尊重,但問題在于,進城住哪兒,那來公也沒說啊?
無奈之下,眾人只能請那使者回去問詢,然后在原地等候。
不過,這來公的使者剛剛走了不過一刻鐘,便又有使者抵達,居然是來公的副將、副留守周效明的小兒子周行范,直接邀請錦衣巡騎的人以皇帝親衛的身份去城北行宮外城屯駐,以作據點。
到此為止,上下哪里不曉得,這是攤上了兩位軍中老爺,才會行事這般粗疏,但事到如今,也只好捏著鼻子倉促上馬,往北面城中而去,將一個空蕩蕩的驛站留下……也就是這個時候,更讓人無語的事情發生了。
錦衣巡騎數十,離開驛站走馬向北,結果人剛一離開揚子津周邊的范疇,渡口、驛站、市集那里便遙遙傳來士民歡呼之聲,就好像青天大老爺做主,趕走了瘟神,得了什么大勝一般。
聽到如此,饒是眾人剛剛還言語清晰,說是能夠理解,但白有思以下,幾乎人人駐馬回望,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唯獨張行,雖然同樣駐馬,卻只是饒有興致的聽了幾下,然后便在馬上搖頭失笑。
“白巡檢,諸位。”
那周行范年方十八九歲,倒反而顯得穩重,此時回過神來,自然也曉得尷尬處,便又趕緊在馬上與白有思等人賠不是。“絕不是你們想的那般……家父與來公,都是朝廷忠臣,絕無處置約束欽差之意,只是聽到諸位在揚子津登岸,須從高處考量。”
“若是來公與周公不是朝廷忠臣,天底下就沒忠臣了。”李清臣氣上加氣,不等白有思回復,便冷冷相對。“可楊慎沒反前須也是天下公認的忠臣!況且,來公是功臣,不耽誤他兒子謀了逆!來公和周公是朝廷倚仗,不耽誤他們都是南人,也是南人倚仗!”
這話,扯到了今年初的一件事情。
說的是楊慎謀逆后,彼時作為徐州總管的來戰兒和副將周效明原本已經發水軍往落龍灘去了,聞訊當機立斷倉促撤軍,乃是準備步兵救駕、水軍援護前方可能出現的敗軍,這般行動,牽扯極大,甚至來不及跟洛陽做匯報,二人便已經付諸行動……事后證明,這個做法是絕對正確的。
但與此同時,在后方去轉運糧草的來戰兒次子,卻也成為第一批向楊慎投降的高級官員,事后被抓到天街上,公開論死,成為了那一千多個倒霉蛋之一。
其實,這種事情太常見了,個人膝蓋一軟很自然的事情,不耽誤來戰兒事后更加受圣人信任。
李清臣此時說來,也不是真要拿這個東西說事,無外乎是氣急了,搞人身攻擊和地域歧視,外加指桑罵槐罷了……可有意思的是,這么低端的人身攻擊,巡組內的老成人卻無一人阻攔,居然真就任由李十二這個世家子當眾罵了出來。
這下子,周孝范情知已經惹怒了幾乎所有人,干脆閉嘴,默默領路。
入得城來,直入行宮,在外城尋得干凈地方駐扎,周孝范趕緊逃走,然后本地朱綬便說要來拜訪,北衙那邊的督公和金吾衛都尉也都來請……就在眾人商議是先去北衙還是先跟本地朱綬當面做個交接說法時,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周行范回去跟他爹說了啥,然后他爹又跟來公說了啥,忽然間,留守府居然又來使者,說是來公要設宴,請白巡檢帶著她的得力下屬們賞光赴宴。
這不可能不去的。
而到了地方才知道,北衙行宮留守督公趙公公、金吾衛都尉劉璟、靖安臺東鎮撫司陪都朱綬廖恩,還有之前一直裝聾作啞的郡丞謝鳴山,居然也都被一并請來。
倒是省事了。
宴會開始,來公出身低微,宴席也俗,上來讓頭面人物們依次跟白有思、胡彥見了禮,又聽說此番只是坐著等補糧,便沒了多余興致,只喊人上酒上菜,順便喚來歌舞暖場……十七八位江東麗人齊至,舞于堂上,雖然不是國色天香,但也是青春靚麗,別有風采,算是讓一群錦衣狗第一次真切意識到這一趟出行委實是來享受的……之前揚子津上的一點悶氣,早早消失不見。
便是白有思白巡檢,也看的出神起來,甚至比其他人看的更出神。
所謂隆冬將至,江南微寒,國公置酒,歌舞以頌天下泰安,很有一番富貴太平之氣的。
而張行看著歌舞,想了一想,忽然失笑,引來旁邊同案的秦寶好奇:“三哥笑什么?歌舞哪里出錯了嗎?”
“不是。”對于秦寶,張行自然沒必要遮掩什么,直接低聲以對。“我是想起剛剛那群人做介紹……來公是本地人,圣人在此地時點拔的貧民豪杰;周公是南陳將門,被人冤屈后一怒做了降人;趙督公是南陳宮中舊人,戰后跟了圣人;廖朱綬也是南方人,卻是做到朱綬后主動請調到東鎮撫司做這江都陪都朱綬的;便是郡丞,也是南方名門謝氏之后……一屋子江都掌權之人,除了一個不甚重要的金吾衛都尉是東齊故地出身,其余全都是南人。”
秦寶想了一想,復又來問:“這有什么不妥嗎?”
“當然沒什么不妥。”張行笑道。“不說別的,來公、周公、趙督公這三位都是圣人心腹,圣人都不疑,我們說什么不妥……但問題在于,他們這些仕北南人,為何會猬集在江都這個江北的江東總領之地?”
秦寶稍作思索,也是醒悟:“三哥是說,他們這些人兩面都不能討好,往前,在中樞受人排擠,往后也在江東不見容于民間、鄉野?”
張行點了點頭。
“那這樣的話。”秦寶猶豫一二。“我這種東齊人將來會不會也如此?”
“那倒不至于……”張行不由失笑。“等你做到一方留守后,這世道不知道什么樣呢?”
秦寶剛要再說,卻又閉嘴,原來,就在此時,又一輪端著木盤的仆役自兩側偏門進入,很顯然是要上新菜。
不過,就在張行秦寶二兩個土包子閉嘴,準備騰開面前幾案的空間來吃新菜的時候,堂中央猛地光芒一閃,引得二人齊齊去看,繼而大駭——原來,舞女中一人竟然揮起長袖,直直砸向了副留守周效明,長袖末尾裝有金飾,帶起風聲呼嘯,儼然是高手運足了真氣,宛如利刃來刺,又似重錘來擊。
傻子都能看出來,這是刺殺。
二人剛要呼喊,卻不料更大的亂子來了——那幾名剛剛端著盤子進來的仆役也各自行動,卻是從盤底摸出匕首來,運足各色真氣,朝為首幾名權貴發動了突襲,登時便有了慘叫聲。
非只如此,那些舞女中的其他人,看到伙伴中一人揮起長袖時尚在茫然,待見到匕首閃過,卻又驚惶失措,紛紛驚呼逃竄。
這些變故和動亂,說時遲,來時快,根本就是一瞬間發生的。
而亂象既生,胡彥以下眾人訓練有素,如何不曉得這是蓄謀刺殺,而眾巡騎雖然不許帶武器入內,卻不耽誤人人掀桌,取腳凳來做搏斗。
便是張行和秦寶,也各自擎了一個矮凳在手。
唯獨白有思,作為唯一一名被允許帶長劍入留守府大堂的高手,此時居然從容端坐,乃是先飲了一杯酒,待周效明掀翻桌子,擋住第一擊后,方才擲出酒杯,砸中了舞女第二次運氣來錘的長袖。
那舞女受此隔空一擊,居然踉蹌兩步,卻絲毫不懼,反過來甩起長袖,攻向了白有思。
而白巡檢此時方才拔劍,只一劍,便削斷了對方的長袖,驚得那舞女再不敢動,直接往外竄去。
白有思也不去追,而是復又揮動長劍,幾乎是一劍一個將那些持匕首的刺客給剁翻在場。
須臾片刻,場面安穩下來,眾人卻又在刺客們的慘叫聲中發現金吾衛都尉劉璟早已身死。
“我聽到慘叫,便發現劉都尉中了后心一刀。”白有思面色從容,坐回來按長劍以對。“根本來不及救。”
其余人眾人面面相覷,為首的周效明一時欲言,也不知該說什么。
而就在這時,之前不知道為何突然離去的來戰兒來公卻也恰好歸來,見到這一幕,一時詫異至極。
“這是設計挑撥。”副留守周效明從尚在糊涂的來戰兒身上收回目光,思索片刻,冷冽出言。“我與來兄相交二三十年,沙場上不知道同生共死多少次……是不需要言語的,只是怕你們有些人不知道,才多此一言……況且,人盡皆知,來兄已經快到宗師境地,不把他調走,如何刺殺?”
堂中所有人,幾乎齊齊頷首。
說句不好聽的,來戰兒想搞江都這里的誰,安上罪名砍了就是,哪來那么多事?想排擠周效明也不用如此低端。
不過,來戰兒終于弄清楚怎么回事后,這位五旬有余的當朝大將反而大怒:“白家的丫頭!你們不是閑差嗎?現在須不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