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馬丟失,下面的人戰戰兢兢,卻不敢不報,但出乎意料,這一次圣人雖然也怒,卻意外沒有什么花樣出來,只是讓人務必尋回御馬。
而這個任務,落到了隨行的靖安臺第三巡組上面。
一直到此時,張行方才知道,靖安臺居然也來了三個巡組……但無所謂了,半個朝堂加半個大內都帶來了,皇子公主嬪妃太監都不缺,自然更加不缺四個靖安臺巡組。
不過,到底是之前待過的老部門,張行白日行軍時從北衙那群人那里知道事情的安排后,不免好奇,所以晚間軍城一停下來扎營,便專門往余公公處又細細打聽了一下,卻才知道具體的情況。
“三個巡組……自然是第一、第二、第三。”余公公非常配合,甚至是異常配合,張行這邊只是隨口來問,便竹筒倒豆子了。“第一巡組是羅方,第二巡組是張長恭,第三巡組是薛亮……這件事情是薛亮去處置的,下午走的……想來都是張副常檢的熟人?”
張行點了點頭,當場來笑:“自然都是熟人,唯一的變化是薛朱綬那里……別人都是從巡檢變成常檢,唯獨他是從常檢變成巡檢,也是有趣。”
余公公不免好奇:“這有什么說法嗎?”
“沒有。”張行坦誠以對。“巡檢、常檢,向來都是同級,只是一般來說,巡檢比較辛苦,而常檢比較安穩,所以往往是資歷差一些的人來做巡檢,資歷深的做常檢,但絕沒有什么定例……至于說薛朱綬來做巡檢,可能是一時缺人,也可能是因為他跟羅朱綬一樣都是中丞義子,派出來放心一點。”
余公公連連點頭,并沒有過多表示,跟之前的主動捧哏形成鮮明對比……很顯然,這些人精現在什么敏感旳東西都不想挨。
而張行也不多待,只是又說了幾句閑話,便直接走了出來。
此時,外面天色尚亮,但天邊已經有一絲昏暗之態了,偌大的軍城也正在最混亂的時候……安營的安營,扎寨的扎寨,生火的生火,取水的取水,士卒們和民夫們都已經疲憊到了極致,卻還要咬牙做最辛苦的工作……軍城也都到處是口子,因為必須此時要敞開口子讓后面的民夫將物資輸送進來,而如果想弄點好東西,也需要軍士們主動離開去取。
張行看了看天色,猶豫了一下,然后緩緩向就在附近的自己那塊營地走去——作為極度靠近御前的伏龍衛,他們再不濟也能得到這百萬人中的頭部待遇和安營條件,這是外圍軍城士卒和民夫難比的。
不過,還沒走到跟前,就遇到了秦寶和錢唐,這二人正在帶著一些伏龍衛扎營,其中,錢唐在支帳篷,秦寶則在下風口挖糞坑。
三人打了照面,張行還沒說話,秦寶便先開口來問:“三哥,你得去管管,這幾日連咱們周邊的金吾衛都漸漸懈怠下來,連糞坑都不挖……都只往馬廄里去,這樣不好,馬容易得病,也容易染到人。”
張行立即點頭:“確實不好,但這事咱們不好直接說……因為金吾衛也很累,而且跟咱們沒有統屬……明天我去找北衙幾位公公來講,讓他們來做點約束。”
秦寶旋即點頭,而錢唐伸頭看了一眼,便也繼續去忙。
也就是這時,張行若無其事來到黃驃馬旁的那匹騾子旁,從騾子身側的包裹里取出了被絲絹包裹著的金錐,藏在褲腿下的腳跟上,然后忽然轉身牽著黃驃馬往外走去。
錢唐等人沒有發覺或在意,唯獨秦寶心中微動,有心來問,但看了看周圍人,卻只佯做不知,然后繼續來低頭挖坑……片刻后,錢唐再來問,他也只是推說應該去見哪位熟人去了。
就這樣,等到了黃昏的時候,張行早已經趁亂打馬出了軍城,然后向西南方疾馳而去……并在當晚脫離了大部隊,然后在夜間抵達了離狐。
此地在東齊時屬于濟陰郡,但后來大魏滅齊,不免要做些手段,卻又改成曹州,用了二十幾年,之后當今的圣人在位,經常喜歡玩一些花樣,所以曹州又改回了濟陰郡,至于離狐,更是在去年莫名其妙劃給了東郡。
不過,周邊人對當地的知名人物,又或者本地人自稱,都還是習慣加個曹州做說法。
比如,曹州徐大郎。
張行抵達人盡皆知的徐家莊后,已經是二更,莊上居然燈火通明、大門敞開,而且頗有許多武裝豪縱馬行路,進出不止……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百萬之眾就從一百多里外經過,雖然補給路線和行軍速度使得大軍不大可能直接從這里掃過,但逃散的民夫、軍士,往來時的使者、官吏,以及小股部隊,再加上更早時期的征發民夫,依然會使得本地人陷入到巨大的恐慌與警惕之中。
至于徐家作為整個曹州,乃至于整個濟北地區首屈一指的大豪強,更不免提起了十二個心來,盡可能的做好警戒與防備。
因為一個不好,真的有可能隨時抄家滅族的。
“告訴徐大郎,他至親兄弟一般的結拜兄長來尋他,讓他出來接我。”一身風塵仆仆錦衣,卻藏起了黑綬的張行翻身下馬,直接對著門口的幾個勁裝大漢這般來言,而且一邊說一邊直接將韁繩擲與其中一人,并悶頭入內。
幾個守門的大漢面面相覷,隨即,握著馬韁的人不動,其余幾人卻忽的追上,就在門內將張行給大約圍了起來。
隨即,那名牽著韁繩的人拽著黃驃馬進入門內,從容在側后方拱手,不卑不亢:“這位大爺且住,我等不知大爺姓名,委實不敢擅自去報……還請大爺務必說明身份,不要讓我們為難。”
張行嘆了口氣,居然沒有什么驚奇之態……實際上,入了靖安臺后,他早查到了曹州徐大郎家的底細,此人父親未及出仕不說,祖父是東齊梁郡太守,曾祖父是東齊東郡太守,這兩個地方都在左近,而且一個是中原核心大郡,一個是河上要害大郡。
這說明什么?
這說明徐家已經不是一般的豪強之家了,是大魏朝廷眼里妥妥的反動派,東齊余孽,甚至考慮到之前徐大郎的作為,說他是個實際的反動派,也是沒有問題的。
至于當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似乎也只是給瞎子拋媚眼。
幾人看張行稍作沉默,居然隱隱去扶腰間。
而張行此時回過神來,立即從容昂首來言:“不用姓名,大約兩年前,楊慎造反速敗后,我曾跟徐大郎一起在河上送李樞李先生東行……只說此事,他便曉得我是誰了。”
燈火下,幾名武士中的兩人明顯詫異一時,然后便與周圍人使眼色,接著,一人匆匆入內而去,那牽馬之人也一改顏色,一手牽馬,一手指向里面,含笑來請:
“不知貴到來,有失遠迎……只是局勢如此緊張,也是事出有因,還請閣下與我速速入內,主人馬上來見閣下。”
張行點點頭,便隨對方一起往內院而去。
這門房明顯是壓著速度的,說是速速入內,其實速度要多慢有多慢,偏偏滿是氣話,還不好擺臉色的。
另一邊,一名明顯知道當日之事的武士早早沖入后面,不過片刻便過了三五重院子,抵達燈火通明的大堂,先朝一邊兩個人點點頭,然后直接朝另一邊獨自坐著的主人家拱手,將原委道來。
“胡扯!”那主人家,也就是徐大郎徐世英了,聞得此言,反而失笑,卻居然去看對面兩人。“李先生、雄大哥……當日還有人跟咱們一起趕這趟路嗎?”
原來,徐大郎正對面二人,居然正是布衣打扮的李樞和雄伯南,這二人不知為何在此,此時聞言卻也齊齊來笑。
其中,雄伯南干脆大笑:“哪來的其他好漢?最起碼當日徐大郎這一程只有咱們三人,若真說有別人,便只是靖安臺一群朝廷鷹犬了……要我說,且抓起來搜一搜,說不得能搜出來一根黑帶子也說不定。”
已經脫去兩年前青澀之態的徐大郎也隨之大笑。
但笑完之后,徐大郎反而正色:“能說出那事的,我家人又不認得,怕真是當日的官面人物說不定……而此時過來,也合情合理,跟著河上百萬之眾一起來的嘛……至于為何主動要見我?無外乎是要借機勒索,打打秋風罷了。說不得見了面,一問他為何過來,他便要說:‘徐大郎,你禍事來了……輕則入獄,重則抄家’……”
此言一出,李樞捻須頷首不停……只覺得這徐大郎兩年不見,便條理明晰,舉重若輕,委實讓人刮目相看,果然是個難得一見的地方英杰。
至于雄伯南,倒也干脆:“我從東邊到西邊,從北邊到南邊,河北、江東、東境、中原,各路好漢家,哪個不被關西人勒索?著實可氣。”
標準關隴門閥出身的李樞笑了一笑,引得徐世英一瞥,而雄伯南根本沒注意到,只是繼續表態:“要我說,現在這般亂,若來的人少,直接挖坑埋了便是……或者我來動手,直接飛個幾十里地,將人扔到遠處路邊。”
“怕只怕來之前跟人交了底。”徐世英搖頭以對,然后去看自己的心腹家入。“好生請進來吧……看看能不能打發。”
家人匆匆而去。
“正好,若真是當日故人,我們也不用回避了。”李樞坦蕩出言,穩坐如鐘。“還可以感慨一聲緣分。”
徐大郎只是點頭。
片刻后,幾名武士將來張行引來,四人交目,詫異一時……竟都不知該如何來說了。
半晌,倒是雄伯南難忍尷尬,率先起身,卻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至于張行,見到雄伯南起身,終于負手往里走了兩步,然后左右拱手,當場來笑:“諸位,真是緣分。”
“正是緣分。”雄伯南立即回禮,略顯尷尬以對。“張兄弟如何來了?懷戎的事情,還沒謝過兄弟你。”
“那算什么事情?雄大哥的恩義我常記在心里。”張行不卑不亢,拱手而對。
雄伯南瞬間松快了不少。
“果然是難得的緣分。”李樞先見二人開口,等到此時,微微放下心里,不由喟然一嘆,起身回禮,與當年比,隱隱間似乎少了三分傲氣。
“真真是緣分。”徐大郎等其他二人都做出了回應,咋摸出味來,也趕緊隨之起身。“張兄來的好。”
張行依次點點頭,毫不氣往徐世英下手的空位坐下,絲毫不顧主之分,便好奇起來:“李先生……你不是去東夷了嗎?如果過來的?莫非是要替東夷打探東征情報?”
“這有什么好打探的?”李樞搖頭一笑。“而且東夷是什么東西,如何讓我來當探子?不瞞張……張兄弟,我之所以過來,確系跟東征有關,卻反而要早早避開此戰,在東境這里露一圈臉,省得東齊故地的豪杰,都還以為我在此戰中居然協助東夷人呢?”
張行恍然:“李先生高潔,可笑當日那白巡檢還自作聰明,提醒閣下不要自誤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固然心性高潔,可若是不能早早過來,又如何能讓人知道呢?”李樞說著微微一笑,然后忽然來問。“閣下自軍中來?”
“是。”
“那閣下以為,此戰能勝嗎?”李樞認真來問。
“不如說想勝委實有點難。”張行坦誠以對。“士氣太低了,人人皆不欲戰……現在只怕,這三十萬大軍、六十萬民夫到登州,便已經逃了二三十萬。”
“這倒能想見是怎么一回事了。”李樞苦笑不已。“我才到徐大郎這里四五日,已經見識到了。”
“不錯,這幾日我們都親眼見到了。”雄伯南也趕緊插嘴。“前兩次的逃人加一起也沒這次來的多……就好像一下子全都崩不住了一般。”
“一而再,再而三,還有云內的傳言,人心崩不住才是正常。”李樞幽幽感慨,繼續來問。“敢問是誰出主意給圣人,讓他這般行軍的?是那個新來的姓張的相公?”
“是司馬相公。”張行似笑非笑。
“居然是他?”李樞當場詫異。
“閣下呢?”張三郎忽然反問。“閣下自東夷來,以為此戰能勝嗎?”
李樞微微一怔,沉默一時,然后方才緩緩來對:“這是個好問題……我其實覺得東夷人也贏不了。”
堂上終于徹底愣住。
“你們不曉得,東夷以弱抗強,便是幾次大勝,也都是贏得極為慘烈……當然,這點張兄弟應該還是知道的……關鍵是國家太小了,區區五十州,如何抗衡已經得了天下八九成的大魏?”李樞認真解釋。“自先帝至此,連續三次大征伐,說是東夷以弱勝強,可實際上自家卻也死傷無數;而且商貿斷絕快二十年,只靠走私堪稱杯水車薪;幾次召護國鎮龍,弄得地氣一失再失,雖說沒有什么災禍,卻也漸漸出息艱難……這種情況下,便是那位大都督再有風流才略,又如何能逆天而為?”
“那這一次,豈不是兩家一起敗?”張行詫異至極。
“兩家一起敗是必然……與之相比,名義上誰贏了,反而沒什么意思。”李樞愈發坦誠。
張行點點頭,不再多言,堂上再度沉默了下來。
片刻后,還是雄伯南忽然想起什么,認真來問:“張兄弟,你來徐大郎這里到底是為什么事情?”
“哦。”張行恍然一時,這才醒悟,然后朝自己手邊的徐大郎懇切來言。“徐大郎,你禍事來了……這幾日有逃人順手盜了圣人的御馬,圣人點了隨行靖安臺的巡組來處置,靖安臺最少三組人都在那軍城內,來查的人為首的倒也稀松平常,關鍵是剩下兩組人的首領都是凝丹以上的,而且是有說法來歷的……我覺得,這事發生在此時此地,怎么查怕都是要查到你家頭上,到時候輕則入獄,重了抄家滅族也說不定,所以直接飛奔百里,過來提醒一二。”
徐大郎起身欲言,卻忽然滿頭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