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落龍灘與登州大營中間的御前行在這里,上上下下亂做一團。
下面自不必多言,一路走來一路跑,而且民夫逃竄的速度遠遠超過軍士,以至于后勤線越來越虛,是個人心里都長草……明明誰都知道營地里的糧食其實足夠從腳下跑到登州三個來回的,可還是天天都有人去瞅存糧和馬匹。
至于上面,他們一面也要私下考慮此事,一面卻要公開面對前線的突發情況。
“必然是詐降!”
“如何是詐降,難道你懷疑圣人的威德不成?”
“管他是不是詐降,既然入口,就把伏龍衛派出去,持伏龍印將此人押回來!”
“伏龍衛若動,御前如何安穩?你怎么知道這不是東夷人的謀略?”
“這可是一舉定下勝局的千載良機……只要酈子期被拿下,這東夷無疑就是真降了!”
“說的不錯,此人是大宗師、大都督,在東夷五十州內的威望比國主還高,只要拿下此人,東夷只有徹底降服一條路。”
“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宗師?我問你,為何此人孤身入萬軍之中,而于將軍不能制?”
“呃……”
“因為人家是大宗師!于將軍雖然也是宗師,且有萬五精銳,卻只能敵、能壓,而不足以制服人家,人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所以才要派伏龍衛啊!”
“伏龍衛也有伏龍衛的短處,伏龍衛只善守,卻不好攻,一旦發伏龍衛過去了,走到半路上,這位大宗師反過來擺脫了于將軍,直趨此處怎么辦?圣人的安危才是第一的。”
“可是……如果伏龍衛不去,如何能制大宗師呢?”
“能有三位宗師,足以制一位離了塔的大宗師,能有三十位凝丹高手結陣,也足以制之,三百位奇經高手不用伏龍印也行……這些都是有戰例的。”
“你到底想說什么?”
“可以讓前線各軍發有修為的軍官、精銳軍士往于將軍處匯集,然后這里迅速前進,請陛下親自都督大軍、領伏龍衛持伏龍印過落龍灘去拿下此賊……則萬事大吉!”
“不可以!圣人千金之軀,焉能在形勢不明之前親身過落龍灘?”
“確實不可以,匯集前線修行軍官、軍士也有些草率!”
“能不能只發伏龍印?”
“如此,豈不是自毀伏龍衛之效?”
“發牛督公與來柱國單獨往援呢?”
“那還不如發伏龍衛與伏龍印!”
主帳門前,在聽說了前線的重大變故,然后立即借著余公公的幫助來到此處的張行,在旁聽了小半個時辰的爭論后,心中已經徹底醒悟,便不再浪費時間,而是干脆折返。
但剛剛離開中軍主帳不遠,便先迎面遇到一個熟人,卻正是虎賁中郎將司馬正。
“司馬將軍。”張行拱手行禮,便欲急切歸營。
“張副常檢!”孰料,司馬正忽然側身,居然攔住了張行。“中軍大帳那里可有了結果?”
“還沒有。”張行有一說一。
司馬正明顯猶豫了一下,然后勉力繼續來問:“張三郎……我平素最服你的智計,你說這件事到底會是個什么結果?”
張行明顯也猶豫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立即正色以對:“司馬將軍,大軍在外,前后無根,我一個伏龍衛主管后勤的副常檢,有什么資格談論軍情?而且還是預測?被人聽到,即刻斬了我,也是活該。”
司馬正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任由對方離去。
另一邊,張行快步回到伏龍衛與部分金吾衛、北衙公公們混居的小營地里,然后直接進了自己的營帳。
秦寶、周行范見狀,直接跟入,而錢唐和王振猶豫了一下,選擇繼續待在外面茫然枯等。
“要出事……”張行看了眼小周,平靜開口。“我原以為,此戰就算要敗,也是民夫逃亡過度,繼而補給不能支撐,然后大軍以此自行退散,無功而返,但現在看來,怕是要敗的更快、更徹底。”
秦、周二人齊齊愕然,然后幾乎又齊齊搖頭……很顯然,他們不信。
“我知道你們不信,但信不信都要擔起責任來,只當是有備無患好了。”張行見狀,也不解釋。“就按照之前說的,秦寶準備好馬匹,小周準備好干糧和武器……隨時準備撤退,卻不要被其他人發覺。”
秦、周二人這才勉強頷首。
但很快,還是周行范,可能是擔心父親,也可能是素來服氣張行,還可能是脾氣使然,終究忍不住低聲發問:
“三哥這么說是有什么緣由嗎?不是說東夷大都督已經倒戈卸甲,以禮來降了嗎?”
“就是這事。”張行搖頭以對。“東夷大都督是大宗師,他此時號稱來降,而且固然是孤身入軍中,但只要他想走,便可以走,于叔文雖然也是宗師,卻攔不住他……這算什么降?”
“這倒是……”秦寶立即點頭。“但他堂堂……幾乎算是一國之根本……為何如此?”
“為了探聽虛實。”張行認真解釋。“東夷人自己也艱難到了頭,跟我們這里有的一拼……兩邊都是只剩一口氣的樣子,所以這個時候,沒什么比主將親自到對方最精銳的先鋒軍中看一看更好的法子了……偏偏我們又要在前面分兵,萬軍固然不懼天下人,可卻也無法阻攔一位大宗師的往來,他是算計好了的。”
“是這個道理。”秦二郎莫名緊張起來。“然后呢,會察覺到什么?于將軍那里有什么不妥嗎?后勤補給?這邊肯定要把他拿下吧?他到時候只能速速逃走吧?短短一兩日、兩三日,能看到什么?”
“不知道。”張行搖頭以對。“軍事上的事情我不懂,但政治上的致命和全局上的軟弱,卻會暴露無疑……我剛剛聽得很清楚……其實眼下最少有三個法子將對方拿下,也算是標準的應對。”
秦寶和周行范精神微微一振。
“第一,將前線有修為的軍士、軍官匯集起來,就地結陣控制住對方;第二,將御前這里,來公、牛督公速發前線,合三位宗師之力,也能困住對方;第三,將我們還有伏龍印一起發往前線,也足以控制住這位大宗師……”說到這里,張行終于有了一絲情緒上的外露,乃是幽幽一嘆。“大宗師絕不是什么不能對付的,眼下這三個法子,哪一個都行,混著來也行,但圣人哪一個都不會采用!”
秦寶和小周徹底不解。
尤其是小周,他想了又想,實在是不懂:“為什么不行?”
“第一個法子是怕前線誰造反。”秦寶在帳中壓低聲音以對。“這倒是可以理解,修行精銳俱合于一人,能制大宗師,也能制宗師,還能制伏龍衛,更能制后軍……這事古時候又不是沒有,一旦兵權撒手,前線大將無可阻擋,說不定立即就會黃袍加身……所以,莫說圣人不會同意,便是前線諸將也不會主動將自己手中的修行精銳交付給一軍的。”
“楊慎前車之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小周聽明白后,反而更容易理解。“何況關隴那些人都是這般養出來的,小心防備其實沒錯……而若是這般說,我其實也懂了,那東夷大都督是認準了前線沒法直接控制他,只能后方支援力量去制他,才能這般從容……可為什么張三哥說,后兩個法子也不行?咱們不能去嗎?來公和牛督公不能去?”
“不能去!”張行看著小周一字一頓解釋道。“伏龍衛、伏龍印、牛督公和來公,一個都不能去……非但他們不能去,而且除非前方抵定,否則后方大軍絕不會越落龍灘半步……這也是因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更是因為視天下為兒戲,視他人為無物,所謂前線數十萬之眾,東征勝負,都不值得讓自家性命有半點隱患……至于說,最后玩脫了,整個天下和大魏都崩潰了,自家手中君權都覆水難收了,那自然也是其他人的錯,與自己無關的。”
“我不信。”小周聽完之后,認真思索了一下,猛地意識到對方這番有些糊里糊涂的話是在講什么后,卻立即否認。
但否認之后,就是恐慌。
無他,面前這個人,是他周公子生平所見可能不是天賦最高、出身最好、修為最深的人,卻是在人心與政治上顯得最聰明的那個人。
“我……”秦寶也開了口,卻顯得有些沮喪。“要是中丞在就好了。”
“中丞為什么不在,伱不知道?”張行冷冷反問。
“就沒有法子嗎?”小周努力來言。“比如說兩位相公……張……虞相公……”
說到這里,小周自己都閉口不言了。
“兩位相公,還有司馬相公……”秦寶愈發沮喪。“陛下之所以帶這三位相公,就是因為知道他們只會奉迎君意……尤其是張相公,此番征伐本是他窺破圣人心思提及的,不火上澆油就已經算是好的了。”
“我去找來公。”小周恍恍惚惚起身。“請他去進諫圣人……”
張行一聲不吭,但秦寶卻在小周即將出帳篷的時候,忽然閃過身去擋住了對方。
小周愣了一下,立即醒悟:“我不會說張三哥的言語,只說是自己的揣測。”
秦寶看了張行一眼,卻發現后者居然在盯著頭頂,但很快,張三郎還是迎上了秦二郎視線,然后微微頷首。
小周如蒙大赦,逃也似的沖出帳篷。
而秦寶則試探性來問:“三哥……?”
“沒事。”張行認真以對。“你還有什么要問的?”
“我是說……若是這般,這般下去,到底會是個什么結果?”大概是小周離開的緣故,秦寶此時放下了最后一絲姿態,言語顯得非常艱難。“敗又是怎么敗的?”
“天知道會怎么敗的?我又不懂如何打仗。”張行搖頭不止。“但敢肯定的是,只要這里遲疑不定兩三日,甚至沒有立即行動,東夷那個大都督就會意識到大軍前后脫節、各路人心不齊了……然后他肯定會堅定決心,回去咬牙撐住,接著或許是突襲,或許是堅壁清野,然后只要前方軍事受挫,就會徹底壓垮人心最后一根弦,到時候后勤還沒崩,前線人心就會先崩,接著整個中路軍就會如山崩那般勢不可擋的垮下來……最后萬事皆休。”
“我其實還是不懂。”秦寶點點頭,然后又搖頭不止。“為什么……為什么就不能是大魏這邊咬牙撐住這口氣?”
“撐什么氣?一開始就不該來打這一仗的。”張行抬起頭來,認真看著對方言道。“這是滅國之戰,對方是僅次于大魏的大國,有足足五十州……而這一仗之所以能打起來,不是為了天下一統,不是為了四海歸一,是為了找回一個人的面子……這種仗,要是能打贏了,那才是三輝四御,全都瞎了眼呢!”
秦寶頹然坐下,一聲不吭。
就在秦寶心情復雜,而張行似乎有些事不關己神游天外時候,周行范也已經快步尋到了他至親伯父一般的來公營內……這是真的至親伯父一般,沒人敢攔……但來戰兒明顯在御前參與討論,這使得周公子爺只能枯等。
一直到傍晚,來戰兒方才折返回營,然而,聽完周行范的言語后,這位出身低微的宗師卻只是搖頭不止:
“酈子期來降是好事,而且陛下從來沒說不過落龍灘。”
周行范多少是跟著張行歷練了一年多,聞言心中冰涼:“也就是說,朝廷確實沒有定下即刻控制東夷大都督的方略?沒有下令前線修行者極速聚集,也沒有讓……”
說到后半句,周行范自己就停下了——來戰兒就在眼前,自己也沒接到軍令,那就是沒有唄,還能如何?
來戰兒沉默了一陣子,認真來講:“行范,咱們爺倆就不必忌諱什么了……我這么說吧,我是個區區江北寒門,你爹是個南朝世傳的將門……結果能在大魏朝做到這個份上,比那些關隴的門閥地位還高,領的兵還多,全是圣人一個人的恩典,別人都可以有怨言,有不滿,但咱們兩家是不可以有的……君要臣死,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你爹也是,何況只是將軍上戰場呢?何況戰事還沒到那份上呢?聽伯父一句話,早點回去,盡忠職守便是。”
周行范怔怔無聲,只能轉身離開。
然而,他轉出來戰兒的大帳,卻又忍不住心亂如麻——一方面是身為人子,對父親和他所領南路軍的極度擔憂;另一方面,卻又不得不承認,剛剛來戰兒說的一點都沒錯,他們周家能到眼下這份上,根本就是當今陛下的私人任用……無論是曹皇叔還是什么蘇首相,包括先帝,都是看不上什么南方降人的……從這個角度,所謂全家性命陪著這位圣人一起扔掉也就扔掉了,似乎也符合某種傳統的道德觀。
甚至,他還想到另外兩位隨軍的相公,無論是虞相公還是張含相公,甭管人品如何,是不是也都是類似心態?
這位圣人年輕時親手建立、組織起的班底,本來應該是用來對抗關隴門閥和北方世族的,個個都向這位圣人交了身家性命做投名狀,至不濟也有幾十年的苦勞功勞,如今卻在這位圣人為了面子的荒唐東征中淪為……
小周不想繼續想下去,因為他爹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在海上了,說這個,不吉利。
而且,他跟他爹不一樣,他沒有經歷過南陳的改朝換代,他對那個圣人沒有什么確切的感恩,還碰到了一個算是奇葩的上級……說句委婉點的,他有點忘恩負義,有點辜負皇恩。
爭論持續了一個下午外加一個上午,第二日,在虎賁中郎將司馬正的主動請求下,御前終于允許司馬正率領大約二三十名修行高手前往前線嘗試押送酈子期過來了。
這無疑是個有些荒唐處置,因為司馬正和二三十個奇經高手是不足以控制住一位大宗師的……面對大宗師自保,或者維持進攻勢頭是一回事,控制大宗師是另外一回事。但是考慮到大宗師去控制不了自己的軍隊里投降似乎也很荒唐,那么以荒唐對荒唐,或許正是一個破局的好主意。
畢竟,如果是詐降,或者說包括圣人在內的聰明人都知道必然是詐降,那用這個押送來對付,逼迫對方主動放棄“投降”的立場,似乎也是對路的。
不過,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大概在于叔文軍中呆了兩日半,算算時間,御前的宗師應該抵達卻沒抵達后,這位東夷大都督毫不猶豫,直接于司馬正出發后的當晚從容去見這支大魏軍隊的主將,然后提出告辭。
“酈子期,你是在消遣本將嗎?”
夜幕中,于叔文看著兩側直接倒下的侍衛,一時怒發沖冠,不顧修為差距,直接扶刀呵斥。
“不是的。”
東夷大都督今年大約六七十歲,比曹皇叔年紀稍大,卻精神矍鑠,形容雖稱不上羽扇綸巾,卻也是寬袍大氅,頗有前唐遺風,此時聞言,也是誠懇拱手,不失禮貌。“之前老朽真的是勢窮來投,若是大魏依然還有上次東征時的敢戰氣勢,說不得就要去東都常住以換得君上與五十州遺民的性命……但是,這兩日我看得清楚,大魏軍中往下是糧秣不足,軍心渙散;往中是諸將不合,不能齊心;往上是你們那位陛下視大戰為兒戲,并未有半點豁出來的決斷……這,也就是說,只要老朽我回去堅守下去,此戰依然能勝,那敢問,我為何還要繼續留在此處呢?至于幾位侍衛,軍人上陣,難道惜死嗎?”
于叔文連連搖頭:“你們東夷人逃不掉,天下一統于一,決不可阻擋,三輝四御都不敢攔……這是天意,是大勢!”
酈子期認真點點頭:“不錯,老朽也以為如此,但一統天下的,如今看來,未必是大魏,也未必是我活著的時候……反倒是諸位,此番怕是要先逃不掉了……”
于叔文徹底大怒,長刀拔出,身后同時卷起一股浩大弱水真氣,隨即真氣宛如巨浪一般直接沖破了中軍大帳,繼而順著長刀前砸姿態向對面拍打過去。
然而,無論是長刀還是巨浪,拍到一半時,便陡然憑空停滯,宛如遇到了無形的墻壁一般。
實際上,并不能算是無形的墻壁,而應該是實體的墻壁,只不過黑夜中來的太快,太穩罷了——這是一股極為常見的長生真氣,卻宛若大海一般深沉。
但于叔文絲毫不懼,一聲怒喝,之前被他真氣破開的營帳周邊,早已經聚集起來的軍中精銳紛紛彎弓架弩,直接發射。
其中不乏帶著各色流光的箭矢。
酈子期沒有任何逞能的意思,他在這一萬多精銳面前,最多維持一個“不能制”,強行交戰可不是什么好路數,便直接于夜幕中騰空而起……箭矢飛出,絕大多數都直接射空,甚至引起誤傷。
于叔文氣急敗壞,也直接騰空,復又一刀,卻不料對方早有準備,乃是忽然回頭卷著真氣一撞,撞得后者在空中失衡,只能恨恨翻落。
“于將軍。”片刻后,酈子期人早已經不知道去了何處,聲音卻依然在軍營上空飄動。“你若是憐惜自家兵馬兒郎,便該即刻撤軍……強要來攻也不是不行,但我只在前方七十里外的桑東郡郡城安守,可到時候,說不得你就要落得身死軍覆,毀了一世將名的下場。”
于叔文只是冷笑做答:“你便是能跑,我卻不信你能阻我拔城進據!”
隔了一日,辛苦行軍抵達桑東城后,于叔文的臉色變得愈加陰沉——無他,酈子期主動替他拔了桑東城。
全城俱空,既無百姓,也無東夷部眾,更無糧秣,只有酈子期在城門前留下的一封信。
信里說,他怕了于將軍,所以主動棄了城,退往五十里外隔著一條河的新登城,請于將軍繼續前行來會……同時,還在信中關心詢問,不知其余諸軍是否齊頭并進?
若是沒來,不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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