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三,東郡,白馬城,一場并沒有連綿下去的小雨剛過兩日,氣溫和煦,干濕怡人。
剛剛過了中午,本郡都尉竇并便接到了郡中常駐黑綬李亭文的邀請,說是后宅中菊花盛開,正合觀賞,所以臨時擺宴,邀請竇都尉一起來賞花飲酒。
竇并原本并不想去,因為作為郡中負責軍事方面的次官,他這幾日明顯察覺到城中郡卒的騷動,從最要緊的白馬津到城防守衛,氣氛都有些緊張。
對此,身為關隴大族子弟出身的竇并當然曉得是怎么回事……月初賊軍數十萬攻下了登州,然后肆無忌憚,攻城略地,消息順著大河與濟水傳來,自然會對同樣屬于東齊故地的東郡產生劇烈沖擊。
但怎么說呢?
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也不是從這幾天開始的,比之春日三征東夷的百萬大行軍與夏日圣人忽然南巡帶來的影響與沖擊,這件消息,反而早在大多數人預料之中。
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竇并猶豫了一下后,還是接受了妻子的勸告,選擇了暫停往白馬津的巡視,轉而往李宅而去。畢竟,發妻說的也對,東郡的地理位置基本上保證了它要受東都指派,而曹皇叔在東都獨斷專行,靖安臺的地位大舉提升,是毋庸置疑的事情,這個時候不宜與李亭文鬧別扭,哪怕對方是個河北人。
主意既定,換上便裝,稍作洗漱打扮,年方三旬的竇都尉便與妻子告別,騎馬佩刀,只帶著三五個親兵,昂然往李宅而去。
竇并先到,李亭文立即開中門迎入,禮節妥當,這讓竇并稍微舒心。
不過二人稍作寒暄后,李黑綬卻并不親自引人往后院去,反而只是指了一名家人帶路:
“勞煩竇都尉先往后院閑坐一二,我這邊還請了周郡丞與咱們柳郡君,不得不在此間持禮相候。”
竇并稍顯詫異,若是按照對方言語,這算是把白馬城內東郡一位郡守與軍政次官一起請了,加上李亭文本人,豈不是一郡之軍、政、特要員匯集一堂?
難道有什么大事?
有大事為何不去郡堂商議?
聯想到近來局勢,竇并雖然依舊隨對方家仆往李宅后院而去,卻忍不住握住了佩刀,走到影壁前,更是忽然駐足,隔著門房回頭看自己隨行家將,坦蕩出聲:
“之前不知道郡君要來,只是尋常準備,未免失禮,竇七,你回去向你主母告知此事,讓她將那一壇‘碧水春月’取來,聊以助興。”
竇七本是竇并親父征戰沙場的親信下屬,竇氏子弟外出做官時往往都有這么一位家將隨行,地位不同尋常,從來都是曉得機密大事的……此時聽來自然曉得是自家主人起了疑心,便即刻應聲,然后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整個過程快的根本來不及讓人反應。
然而,立在門外的李亭文見到這一幕,卻只是艱澀的笑了笑,并未多言。
竇并再度放下心來,直接來到后院,見到擺好的簡單席位和一些茶水點心,匆匆落座,四下一看,卻并未看到什么菊花……但依然沒有什么可說的,因為很可能是盆栽,甚至是臨時從真正花主人家中買來的也說不定。
又等了一會,東南出身的郡丞周為式也抵達,二人倒是放開聊了幾句話。
而又等了一刻鐘,本地主人李亭文終于折返,卻只是一人,然后匆匆落座,并直接開口:
“郡君遣了一位都管過來,說郡君本人近來身體不適,就不來了……”
竇、周二人聞言反而徹底放松,便要開口玩笑,偷得浮生半日閑。
然而,李亭文下一句話,卻讓二人愣在當場:
“不瞞兩位,我家中未有菊花,此宴也只是遮人耳目,是想避開一些人,與郡君還有兩位講一件事情……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最晚后日,本郡豪族,便要串聯造反了!”
竇、周二人怔怔一時,對視一眼,沉默片刻,雖然明顯被消息沖擊到了,卻無人反應激烈。
“若說他們不去反,反而顯得古怪。”竇并嘆了口氣,率先打破沉默。“關鍵是信息可準確?都誰要反?”
“不錯。”周郡丞反應過來,也有些早知會如此的姿態,卻是拈起一塊桂花糕來在那里揉搓。“今年秋糧馬上就要上計轉運,算算也該反了……關鍵是都有誰?”
“是白馬津那邊小獄吏孫成來告的,他是被郡內法椽翟謙鼓著造反的,原本已經心動答應了,結果前日晚間聚會,發現城內大獄吏黃俊漢也在其中,而且是跟翟謙、翟寬兄弟并列的頭領……而孫成與黃俊漢素來有仇,心下不忿,所以昨日想了一整日,今日凌晨,忽然來到我府上與我做了舉告。”李亭文認真以對。“我緊急做了查實……本地出身的郡吏,十之三四都已經找翟謙約誓了,也正是為此,所以不敢去郡府。”
“十之三四……”周郡丞嘟囔了半句。
“徐大郎呢?”竇并壓低聲音提及一個人物。“徐大郎參與其中了嗎?”
“據說是有,但沒有實據。”李亭文有一說一。“可是,六七日前,翟謙、黃俊漢一起告假的時候,徐大郎也不在城內,我有些懷疑……”
“我雖不懂兵事,可也知道,東郡這里,若是徐大郎也要反,再加上翟氏兄弟和城中官吏這般串聯,怕是真就壓不住了。”周為式捏著桂花糕肅然以對。“看看平日征稅的出息,就知道這幾家人在鄉野里的勢力有多大了,他們二三十年前都還是東齊的一方諸侯,真的有兵有將有糧的,而今年以來,也不缺軍械了。”
“若只是徐大郎倒也罷了。”李亭文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了下去。“按照孫成所言,翟謙他們都自稱除龍幫首領,我就想起來,之前抓到一個欽犯,當時只以為他是熬不住刑罰,說了一些糊涂話……現在想來,未必如此……而按照那人的說法,這個什么除龍幫不是一般幫派,黑榜第三、第四的那兩位,都在其中……”
“沽水殺了張相公的張行和之前楊逆謀主李樞?”竇并詫異抬頭。
“是。”
竇并立即端起身前酒盞,直接灌了一口,方才言語:“若是如此,怕不只是徐大郎和翟氏兄弟,也不只是白馬吧?不過,這也就對上了,我之前還想說,徐大郎和翟氏兄弟誰主誰次呢?若是張李二賊皆在,怕是徐大郎、翟氏兄弟這等地方大豪都要納頭便拜的,郡中其余各處也當如此。”
“難道滿郡皆要反?”周為式歪著身子艱難來問,仿佛他正在咽下手里的桂花糕一般。
“不是滿郡皆反。”李亭文苦笑一聲。“而是三征之后,梁郡以東,半個天下皆反!”
竇、周二人徹底無聲。
等了半晌,打破沉默的居然是竇并的家將竇七,其人徑直拎著一壇酒闖入,而李亭文明顯有交代,沿途家人都未阻攔,使得后者直接來到后院,然后尷尬放下酒水,侍立一旁。
竇并看著眼前的酒壇,也只好繼續來問李亭文:
“李兄,現在這個局勢,可還有救?你叫我們來,若有章法,何妨賜教?我們盡力而為。”
“我原本想指望郡君過來。”李亭文言語艱澀。“有他大義,我們三路出擊……但郡君不來,有些事情便屬于擅作主張。”
“指望他?!”竇并忽然冷笑一聲,莫名發作了起來。“我個人疑他,早察知局勢不妙,卻貪生怕死,無能無為,所以躲在郡府里等死!當年他哥哥也是如此,以駙馬之身主國家機密,韋公當面諫言先帝,說他哥哥柳業隆‘平素驕豪,未嘗經事,軍機要重,非其所堪,徒以婚姻,遂居南衙’……今日想一想,當弟弟的跟當哥哥的何其相像?若不是娶了個姓司馬的女子,如何專城而居?”
竇并是關西人,而且是大族出身,前途遠大,自然可以嘲諷同樣是關隴人的郡守柳業重,李亭文是河北人、周為式是江東人,卻不好接口,何況說到底,此時發泄本身毫無意義。
“他不來,我們自專,萬事我自往東都來講!”發泄完畢,竇并到底是拿出了關隴子弟的底色,咬牙來對。“李兄,你來說,你原本計劃是如何?”
“能有什么計劃?”李亭文苦笑。“無外乎是搶先行動,先將徐大郎、翟氏兄弟和黃俊漢四個首領一并拿下,揚湯止沸罷了。”
“你去拿誰?”竇并追問不及。“我去拿誰?”
“我帶靖安臺的人去拿翟氏兄弟中的翟寬,你去拿徐大郎……徐大郎那里,必須要用兵,只有你能去。”李亭文繼續來言。“事成之后,你去維護城防……而周郡丞,你的任務極重,你要先去召集郡吏,以秋糧上計的名義做拖延,然后我與竇都尉才能出動,等到我拿下翟寬,再去找你,才能依次拿下翟謙和黃俊漢。”
“也只有如此了!”竇并豁然起身。“難道要學柳業重那廝坐以待斃?”
李亭文也默然起身,和竇并一起望向了郡丞周為式。
后者苦笑一聲,也只好扔了桂花糕站起來。
竇并見狀便要動身。
“且住。”李亭文忽然喊住了對方。“竇都尉……酒都拿來了,喝一杯吧!”
竇并聞言,也是瞬間怔住,卻又嚴肅起來,親自割開封泥,抱起酒壇來做斟酒,斟酒完畢,三人各自在案后席旁舉杯,本該說些豪邁之語,卻一時相顧無言。
最后,還是竇都尉左右環顧,感慨一時:“廢話不多說,竇某今年三十,兩位一個長我五歲,一個長我七歲……我在這里下個諾,此番若能熬過去,我竇某人必事兩位為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說著,奮力低頭飲下一杯酒,摔下酒杯直接去了,其余二人也趕緊喝下酒水,隨之匆匆出門。
出得門來。
竇并自然先往城內郡卒所在的大營而去,走到半路上,心事重重的他忽然一回頭,卻又稍顯詫異:
“如何家中勇士都跟出來了?”
竇七無語至極:“還不是少主人要酒……少夫人會了意?”
竇并恍惚一時,即刻搖頭:“發一半回去,讓夫人自今日起謹守家門。”
竇七會意,立即帶了一半人折返。
而路程不遠,竇并片刻后便抵達了位于城池北側,居于白馬津和大城之間的小軍城內,然后佯做無事,巡查如故……轉了兩圈后,便往中間的軍城大堂里端坐,只等周郡丞那里給傳信。
唯獨竇并畢竟年輕,不免心浮氣躁,明知道那邊很可能要花上半個時辰也說不定,卻還是忍耐不住,稍坐一會,便出堂來望,望了一會,又覺得這個姿態過于異常,便要折回。
也就是此時,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事情,便來問堂前帶隊站崗的本地郡卒隊將:“袁隊將,如何耳旁插了黃花?”
隊將怔了一下,似乎有些緊張,但還是立即行禮來笑:“不瞞都尉大人,我們這里風俗,九月都是要戴花的,還有登高呢……卻不知道關隴那里有沒有?”
“有的,有的。”竇并恍然一時,也笑了笑,便轉回帳中去了。
確實是有的。
然后,他絲毫沒有察覺,不過須臾,那隊將便轉過一旁,直接往通往白馬津的軍城小門狼狽而去。
且不說竇并枯等信號,只說另一邊,周郡丞年紀畢竟最大,又是江都人,真不想摻這個渾水,但事到臨頭,卻也不得不答應,可隨后行動不免拖沓猶疑。他按照李亭文的指使,來到與郡府隔了兩條街的倉房大院里,發布命令,召集所有郡吏商議秋糧上計之事,命令一發,便已經漸顯失態,有些按捺不住起來……俄而,各椽各處吏員漸漸匯集,獨獨不見翟謙和黃俊漢,這位郡丞更是心跳如鼓,憂心忡忡。
半日,其人實在是無奈,只能小心詢問其他早來吏員:“翟法曹呢?黃獄吏又何在?他二人如何不來?”
不在關隴人面前,還是忍不住用了平素習慣的曹字。
但一時并無人應答。
而停了半晌,忽然有一身材高大身影自門外閃入,遠遠便來問:“周公,剛剛是來尋翟大嗎?”
聽到聲音,便知道翟謙,周為式如釋重負,但想到黃俊漢還沒來,便強壓姿態,繼續擺出平日姿態,蹙眉來問:“翟法曹,怎么來的這么晚?”
“不瞞郡丞大人。”翟謙昂然過來,周圍郡吏如波浪般向兩側劃開,卻是直接來到跟前拱手行禮。“我家中剛剛在飲酒戴花,花不夠了,等了一下,等到城外新花送來,這才敢過來。”
周郡丞順著對方言語,理所當然看到了對方耳側用發帶綁著的一朵小黃花,也是不禁頷首:“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知道的,南方其實也有這個風俗。”
接下來,似乎只要等到黃俊漢再來就好了。
然而,隨著周郡丞將目光從翟謙耳畔黃花轉走,繼續掃向其他人時,卻忽然間整個人怔在當場,然后渾身冰冷起來,甚至隱隱發抖。
無他,滿院低品吏員,幾乎人人都戴了一朵小黃花,獨他周為式沒有。
停了片刻,周郡丞雙手顫抖明顯,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就在午后陽光下握住了神色古怪的翟謙雙手,然后言辭懇切:
“翟法曹,九月秋高,遍插黃花,怎么能獨獨少了我一人呢?可還有花,分兄弟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