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是郡治所在,結果傍晚未到就幾乎兵不血刃拿下了,為何濮陽從下午到現在這么久還沒下?”
天黑后大概一個時辰左右,濮陽城外牛家莊內,燈火通明,配著一朵都快蔫了黃花的黜龍幫右翼龍頭張行正負手左右走動,同時對束手而立的一人呵斥不停。“濮陽只有一個縣令,不過五百郡卒,縣尉還是你牛達親爹!”
魏道士和李樞坐在后面,同樣面色陰冷,根本沒有因為負責濮陽的是張行嫡系班底便幸災樂禍的意思,畢竟,這是造反舉大事,一個不好很可能造成問題的,尤其問題還出在就在牛家莊跟前的濮陽,鬧出事來的也是素來看起來可靠的牛達。
“濮陽城堅固高大,里面的軍營、衙署、倉房也都高,還有糧食……”牛達尷尬以對。
“其實是牛頭領他爹過于滑溜。”一旁臉上劃了個血口子的賈越忽然冷冷插嘴。“之前一直問他,他一直說行,但根本就是敷衍,郡卒根本沒有被掌握拉攏……里面有個隊將,是這個縣令自家上任后邀請來的故交門客,早對牛頭領他爹警惕,上午察覺到異常后就先行一步,帶著大半郡卒出走,去了縣衙,然后請了縣令全家出來,又轉到宛如小城的倉儲大院固守……我們進城的時候,四面城門都只掌握了一個,還是臨時威嚇取下的。”
牛達雙拳緊握,咬牙扭頭去看賈越,面色被一旁火盆映照的通紅,但卻無從反駁,再轉過頭來,迎上張行冰冷的眼神,也只能立即低頭行禮:
“三哥,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再試一次!”
“你怎么試?”張行負手立在那里,冷冷來問。
“讓我父親從正面佯攻,我自己帶人從后面攀墻進去!”牛達努力來言。“絕不使濮陽今晚沒有個結果……便是沒個結果,也絕不讓事情在我們父子身上沒個結果。”
張行面色緩和了一下,愿意自己去拼命,至少知道責任是誰的。
“等一會吧!”一念至此,張行微微搖頭。“等白馬那邊柳業重的投降文書過來,先試著勸降,我跟你一起去,告訴他們,我愿意親自做保證……大局如此,許他們全家安然離境便是。”
牛達微微釋然,外加感激……他當然曉得張行這是跟自己一樣,在主動承擔責任,只不過自己是為了親爹,人家是為了他牛達這個嫡系頭領罷了……而感激之下,便要再說話。
唯獨賈越雖然全程耷拉著臉,此時卻似乎難掩微微嘲諷之態,引得牛達一時氣悶。
“其實哪里要這么麻煩?”就在這時,一直枯坐在旁的雄伯南忽然起身。“讓我去一趟不就行了?當日在登州,最后攻入城內武庫的時候,那名官軍的凝丹高手尚在,積威之下,三家推諉,正是我直接進去,趁他疲敝,輕松處置的……”
“你不要動,也不許亂動!”張行忽然回頭,勃然作色,居然嚇了雄伯南這位幫中第一高手一大跳。“全伙出動,三郡齊發,百萬生民,怎么能沒個體統?”
“雄天王,你安心坐下,這種事情雖然有些意外,但只是不順罷了,還沒到什么山窮水盡的地步,殺雞焉用牛刀?”李樞也坐在那里來勸解。
“不錯。”燈火通明的院子里,魏道士趕緊起身,拉著雄伯南的一只手認真以對。“雄天王,我們當然知道你的本事,但這個時候,委實還不到,也不該你來出動……你想想,你此時動了,其他各處有類似麻煩你要不要動?若是這里也去幫忙,那里也去幫忙,亂動之下,忽然有個朝廷的凝丹高手出來,你又被調開,怎么算?便是民間,雖說朝廷管的厲害,不許凝丹高手遺留在野,但三征后也足足大半年了,萬一冒出來一個難道不可能?”
張行也意識到,自己這是怒火攻心了,而雄伯南的地位特殊,也不是他可以隨意呵斥的,便也毫不在意臉面,立即上前,拉住了對方另一只手,稍作解釋:
“雄天王,一時失禮,還請見諒,你是不是還不知道你與柳張兩位頭領,外加此間一千精銳是要干什么?”
雄伯南回過神來,也有些掛不住的意思,所幸三位最上層立即來抬自己,也不好計較的,便只能就勢頷首:“確實有些糊涂。”
“你們是撒手锏!”張行誠懇言道。“戰場之上,撒手锏使出來是要定勝負的,因為一則威力最大,二則一旦使出來,手里就空了……咱們這一次一口氣要吃下三個郡,二十四個縣,三十多個城,上百邑、市、渡,而我們今晚上,只能取濟陰和東郡幾座有經營的城;然后還要迅速掃蕩兩郡中的官軍和進取所有城池;都蕩平了,還要急襲東平;東平郡也拿下,還要去收拾巨野澤的盜匪、三郡中其他沒有入伙豪強、流竄的官匪;最后將所有邑市渡全都控制,維持住秩序,才算是聚義成功……若是當日晚上就用撒手锏,豈不可笑?”
雄伯南聽出來對方是有在隱隱推崇自己,更兼那些步驟、據點數量唬的他頭疼,也是立即忙不迭點頭:“確實可笑。”
話到了這一步,大家面子過去了,也就該安生了。
但是,張行猶豫了一下,居然繼續講了下去:“除此之外,有些話,如今也該說一說……雄天王,你們這支部隊,除了要應對意外之敵、堅固之敵,其實最大的一個作用,還是督戰行紀……咱們不是亂匪,而是要做大事的,若是有幫內頭領不堅決,乃至于欺上瞞下、臨陣脫逃,或者有人違背節制殺戮無辜,反而要你即刻出動,立行幫規才是!”
這話說的明明白白,引得李樞和魏道士齊齊來看,賈越和張金樹、柳周臣幾位頭領也都一怔,牛達更是面色發白。
但是,紫面天王雄伯南的臉色比牛達還要白。
“雄天王,你聽懂了嗎?咱們是在舉州郡來反,是在做全伙人連著各自家眷、下屬,成千上萬人掉腦袋的事情。”張行見狀,心中嘆氣,反而拽著對方不放了。“過了今日,怕是要有幾十萬人淪為朝廷眼中必殺的地步也說不定……如果抱著什么義氣,連嚴肅軍紀這點覺悟都沒有,那還舉什么義?不如上太白峰當道士好了!雄天王,你到底聽懂了嗎?”
雄伯南求助式的看向一側魏玄定,但魏道士此時雖然手上沒了力道,臉色卻反而嚴肅,居然努力來回看對方。
雄天王無奈,再迎上張行灼灼之態,只能點頭:“我曉得了。”
說到底,這些人對于一個幫派內部存在著督戰隊這種東西,還是有些難以適應。
或者說,有些人,還是對此次舉事的意義,有些拎不清。
就這樣,眾人大約等了一刻鐘,忽然聞得外面馬蹄作響、甲葉亂振,隨即,兩名甲士便匆匆引著一名信使來到了牛家莊的中心大院內。
“你是徐大郎的心腹,此時過來,可是白馬城的文書到了嗎?”牛達見到來人,如釋重負,主動來問。
“不是。”來人喘了幾口氣,明顯累極,但依舊難掩喜色。“回稟首席和兩位龍頭,還有幾位頭領,我是從衛南來的,衛南城已經是咱們的了!”
這自然是喜訊,但所有人卻都幾乎一起怔住,因為衛南縣城夾在濮陽與白馬之間,為了確保這兩個重要城池的入手,黜龍幫對中間衛南是主動放棄了的。
他們根本沒有往衛南派人。
“誰取的衛南城?”首席魏玄定忍不住上前來問。“怎么取的?”
“是我家徐大頭領他父親徐老莊主取得。”信使趕緊解釋。“徐老莊主搬到衛南城外已經大半年,就常常花錢跟本地的吏員、郡卒、豪杰交往,這次徐大頭領在白馬起事后,他也直接動員莊客,拉攏了那些平素交游的人,等到天黑之后忽然發動,圍住了縣衙,然后突襲殺掉了衛南縣令。”
“好,好,好!”李樞豁然起身,拊掌以對。“徐兄好魄力!你去歇著吧!”
信使退下,氣氛反而尷尬,因為所有人都忍不住去看牛達。
這對比太強烈了。
都是當爹的,徐世英他爹徐圍沒有得到任何要求,卻在關鍵時刻如此奮力,而且效果顯著,牛達這里他爹牛雙明明一直許諾,結果卻臨陣拉跨……一個助兒子、一個坑兒子……而這些目光,又幾乎讓牛達如坐針氈。
好在,又過了半刻鐘,新的信使如約抵達,將約定好的勸降文書送了過來。
牛達再度如釋重負,張行也立即取了文書,外加賈越一起,帶著一隊甲士往濮陽城內而去。
進入城后,張行這才察覺,城內情況比想象中還要糟糕……雖然牛達父親牛雙還在圍困著倉城,牛達也留下了部隊試圖維持秩序,但黑夜中倉城僵持不下,早已經引發了零散動亂,些許明顯是求救哭鬧之類的呼喊也都在城內遠離對峙區域的各處出現。
張行不敢怠慢,直接又讓賈越分走百人去處置加強治安,自己則與牛達徑直抵達到了倉城下。
牛雙似乎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畏縮一時,居然藏身在聚義的郡卒、百姓之中,不敢上前問候。
而牛達則迫不及待,打馬上前,呼喊起來:“關縣令、王隊將!白馬、衛南都已經降了,郡中都尉竇并已經伏誅,郡君、郡丞都已經降服,現有郡中文書到此,是真是假,你應該認得,一看便知!還是那句話,若是降了,我家張三哥許你們帶著家眷,平安離境。”
說著,便發動真氣,將綁著重物、裹著布帛的文書直接遠遠拋入倉城大院內。
“是真的。”
片刻后,滿頭大汗的濮陽縣令關許在火把下看完文書,汗水愈發緊密起來。“堂印沒錯,我也認得郡君字跡,連紙張都是用郡君從關西帶來的自家紙坊所做軟紙……白馬確實沒了,他們沒騙咱們,作假做不到這份上的!”
“那縣君的意思是……”一旁一名昂藏大漢正色來問。“答應他們?要那個張姓龍頭當面當眾許諾?”
“不!”關許抹了一把汗來,直接將文書擲到地上,然后站起身來,甚至還踩了兩腳。“男子漢大丈夫,怎么能把全家老幼性命交給他人?”
“那……”大漢繼續來問。“縣君是要為國盡忠嗎?”
“算是吧,但不是你想的那樣。”關縣令捻著胡須左右來走,然后忽然止步,對著這名大漢嚴肅來對。“咱們有兵有糧有高墻,還有你這樣的高手,盡量拖一拖就是了,等到實在是維持不住,短則天明,長則三五日后,最好是郡中其他各縣都沒了,咱們再降也不遲……你說,這是不是也算是為國盡忠了?說不定還能跟朝廷做個交代,安穩回家。”
大漢明顯不解:“可是若長久拖延下去,這些賊人發起怒來,如何還會許我們安然離境?”
“為何不許?”關縣令嗤笑一聲,卻只在院內踱步不停。“這群賊寇,首領是李樞、張行這般要害賊人,還聯絡了那么多本地豪強,忽然間一時發動,還懂得維持城內秩序,還在郡城擒賊擒王,勸降各處,必然是所圖極大。而既然如此,他們對我們身后的倉儲必然極為小心和重視……不然拿什么收買人心,用什么養兵?拖一拖,不指望一直拖下去,但盡量拖下去,到時候拿倉內秋糧與他們做交易,又如何?要我說,任他們好大名頭,又橫行一時,也要在我面前避讓三分才對!”
大漢點點頭:“那要去倉內準備好引火物件?
“暫時不用,你靠過去便是。”關縣令點點頭。“主要是本地郡卒頗多,真要準備那些物事,怕是要出亂子。”
大漢會意而去。
又過了一陣子,時間已經逼近二更天后半段了,就在倉城的縣令決心固守的時候,外面的人卻不免焦躁不安起來,很多隨之而來的百姓也都忍不住疲態盡露。
“文書送進去多久了?”
就在這時,張行忽然扭頭來問那牛達親父牛雙。
牛雙措手不及,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牛達更是羞憤欲死,當即再度下拜:“三哥,讓我父正面來攻,我帶人從后面攀過去,勢必今晚將此事了結。”
“等一下。”
張行面無表情做答。“再等一下,等這一次無效,再這么做也無妨。”
“三哥意欲何為?”牛達詫異至極。
“簡單。”張行忽然扭頭,朝身后猬集的軍士和百姓來問。“你們會唱歌嗎?”
舉義軍民措手不及,一時無人應聲。
張行再問了一遍:“你們有人會唱歌謠嗎?”
“會吧。”
“應該會吧。”
不少人早已經困乏疲憊,此時被盯著追問,顯得措手不及,只能含含糊糊來應。
“都會唱什么歌?”張行認真追問,甚至直接點名了。“那個拄著棍子配著刀的,你會什么?”
“會幾個,但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本地小調。”那人一時畏縮。“當不得大頭領面來唱。”
“有俗一點的嗎?不拘什么都行。”張行追問不及。
“有……”
“唱一個好不好?”張行笑道。“我想學一學。”
那人猶豫了一下,終究不敢違逆,卻小心想了一想,選擇了一個不算太俗的,然后打起精神來唱:
“出東門,不顧歸。
來入門,悵欲悲。
盎中無斗米,還視架上無懸衣。
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
‘他家但愿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
唱了一段,周圍人精神稍振,都探頭來看唱歌的人,更有人竊竊私語,說是認得此人如何。
張行也點點頭:“這是說城內貧民養不起家的,而且有年頭了,像是唐時的歌謠,是不是?”
“是。”那人尷尬一時。
“不錯。”張行繼續點頭,卻又繼續再問。“有農人嗎?會農家歌謠嗎?”
“有!這個會唱!”這一回,下面立即有人大聲答應,并推搡起來,而被推搡的人在火把下似乎還有些羞赧。
“來一個。”張行即刻催促。“來一個”
那人扭捏了一會,也走到跟前,唱了一個:
“一東一西壟頭水,一聚一散天邊霞。
一來一去道上客,一顛一倒池中麻。”
這還是在刻意選雅致的了。
張行笑了笑,無奈來問:“有沒有唱役丁的?不要那個《無向東夷浪死歌》,要咱們濮陽本地的才好。”
那人明顯放開了一點,只點點頭,就在夜中亮起嗓子,再度唱了一個:
“做役去筑城,不如去守邊。
做役去掘暫,不如鏖血戰。
徒教力盡叉與杵,主將立功士卒苦。
君不見,
每調一兵役百室,一日十人戕四五……”
唱到一半,許多人便已經跟著唱了起來,引得張行連連頷首,而等了牛達父子和已經轉回的賈越茫茫然看著這一幕,滿心疑惑,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而一遍唱完,張行點點頭,終于認真來問:“時間太晚了,都有點困,能不能勞煩兩位老哥教大家一起唱這三首歌謠?大家一起唱!”
大龍頭有令,下面人能如何?
更何況,這三首歌,本就是許多人會唱……第一首是城市貧民的歌,第二首是農家正經歌謠,第三首更是幾乎人人都曉得的。
于是,不過教了幾遍,許多人便主動跟著傳唱起來,聲音也越來越大。
不過一兩刻鐘,原本已經有些沉悶的濮陽城內,莫名重新活了過來,許多男女都黑夜中唱歌了,而且越來越響,止都止不住。
等到三更時分,更是四面歌起,甚至歌謠都早已經不是原本那簡單三首了,就連倉城內的郡卒也都跟著唱了起來。
然后忽然間,這些郡卒就開始翻墻呼喊,主動逃散了。
但是有人比這些郡卒還快。
就在此時,倉城的大門打開,縣君關許滿頭大汗走了出來,對著前方烏壓壓一片停了歌聲的人主動下拜行禮:
“哪位是張龍頭?關某今日先見滿城黃金環,再聞四面東郡歌,知道遇到了真英雄,如今心服口服,愿意獻上倉儲,只求家小性命。”
牛達愕然回頭去看張行,只覺得匪夷所思,賈越更是目瞪口呆。
張行想了一想,并沒有著急去扶起對方,反而正色來問:“關縣君會唱歌嗎?我想聽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