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斗爆發的速度非常之快,這主要是因為官軍令行禁止,等到義軍大隊進入埋伏區域后,便突然啟動,而且幾乎是各處同時啟動,按順序依次投入戰斗。
這當然不是什么奇謀妙計,只是令行禁止,只是按照一位軍事經驗豐富的老革正常的安排,進行正常的、果決的多面出擊。
所謂埋伏、包圍、突襲,在知世軍龐大的數量面前,似乎是要打一個折扣的。
甚至,沒人懷疑,這次出擊一定會有很多處跟程大郎這里類似的破綻,私下交通、伏兵敗露,都很正常。
但是話反過來說,那又如何呢?
戰場上哪有那么完美的計策?
哪有那么多完全妥當的地理環境?
官軍這里埋伏的穩一些,占據的地形好一些,出動的整齊一些,投入戰斗快一些,計劃執行的堅決一下,就是最出色的計謀,最漂亮的埋伏,最值得敬畏的強大。
與之相比,進入這種地形后,連哨騎都不知道撒到山里,下面的頭領得知消息,居然把是否上報當做一種考量,確乎是一種明顯的虛弱無力了。
唯獨這種強弱之分,是很難透過肉眼來判定的,而且對于沒有真正軍事經驗的人來說,他們的強弱之分,似乎另有一番評判標準。
“慌什么?”
知世郎王厚拍了拍自己胸前的紅色錦緞,厲聲呵斥身前諸多頭領。“咱們有十幾萬人!十幾萬!他一個齊郡,之前就丟了兩個縣,能有多少郡卒?!他要是招了五萬郡卒,咱們會不知道?最多就是之前說的一萬人!頂天了這一個月又招到兩萬人!十幾萬打兩萬,怎么不能打?!”
這話雖然語氣激烈,但意外收到了挺好的效果,很多頭領立即冷靜了下來,甚至有人反過來頭腦發熱了!
畢竟,這話是非常符合他們樸素認知觀的,而且絕對是大實話。
“大當家,讓俺去!給俺三千人就行,俺去南面應敵!俺本就是南面的總管!”
“大當家,其實哪要勞動六當家,還專門派兵?我不要人!大當家給我個令旗,我先去南面把人喚起來!南面七那幾個首領加一起就七八千人,到底怕個啥?”
“好!”王厚立即轉怒為喜。“就你們倆!給九當家令旗,先去把人調度起來,然后再給六當家加三千人一起過去,幫劉三墩子他們把南邊穩住!”
此言既出,此令既下,王厚周邊居然一時喜氣洋洋,似乎此番遭遇的突襲,已經得到了充分化解。
然而,此時此刻,官軍多路多面來攻,只是正南方這一波率先交戰,或者說交戰情況率先反饋過來而已。
過了片刻,就在取令旗的時候,那位九當家似乎意識到什么,再度進言:
“大當家,前面好像也響了鼓,要不要去援助程大郎?還有河上眼瞅著也不對路,官軍要是有水軍,隔斷了咱們和對岸……到時候咱們這里倒不愁,可要是官軍把主力放在河對面,想吃了二當家,又該怎么辦?”
王厚收斂表情,嚴肅思考了片刻點點頭:“說得對,我這就讓人往前面去,繼續催前面幾家往前走,去接應程大郎,老四老五加一起三萬人呢,讓他們往前跟著程大郎的騎兵一股勁沖過去,誰也攔不住。”
眾人連連頷首。
而王厚復又指一人:“七當家,趁著官軍水軍沒到,你趕緊搭浮橋渡河,然后帶你自家那幾個頭領一萬多人去河對岸支援二當家!”
又一人領命而去。
到此為止,局勢似乎得到了妥當的應對與處置。
先是第一個得了令旗的九當家,他本是登州一縣令,新降之人手上無兵,只能匆匆喚上了幾十個親衛,連馬匹都湊不齊,好在軍中六畜極多,匆匆拽了些騾子和驢,順便狐藉虎威的牽了幾只狗、拽了幾只羊,便往南面山嶺地帶而來。
然而,知世軍的陣仗鋪的太大了,這位手上無兵的九當家帶著一群犬羊,匆匆穿越了密集而混亂的中軍大陣,又趕了好幾里地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小坡地,上去登高看了一眼,卻發現南面挨著山區進軍的那兩只部隊居然已經潰了下來……入眼烏泱泱的人頭,卻無旗幟,而且毫無陣列可言,甚至隱約有丟盔棄甲的姿態,正悶頭往中軍大陣而來。
說實話,這位前縣令并沒有太多的驚疑姿態,只是有些煩躁。因為即便是他自己都知道,兩支半獨立的外圍小義軍,互不統屬,也沒什么戰斗經驗,忽然遭遇到了居高臨下的突襲,敗了也就敗了。
只是敗的太快,沒顯出自己本事來,這才叫個晦氣。
不過,這位九當家委實是個負責的,眼瞅著那兩支部隊已經敗的一塌糊涂,只是罵了兩句,便立即折返,乃是準備去找那位六當家,給對方說明情況。
畢竟,六當家本身是登州南部地區的大豪,登州一役中獨自占了兩個縣,自家就有萬把人的,再配上大當家給的三千中軍,足夠自家組織起來,擋住潰兵,攔住突襲的官軍。
但他沒有找到六當家。
因為中軍太亂了,牲畜、輜重什么的不說,外面的部隊看到敗軍都開始慌亂往里竄了,核心的中軍大陣還在往前走,甚至還有部隊侵占了村莊后,為了不被其他人分潤,站住不動的,當然他九當家趕著一群豬羊也不比誰高明到哪里去……而亂糟糟的一大團中,九當家雖然是持著令旗,可一來一回,還是摸不著北,稀里糊涂就與六當家錯過去了。
不過九當家忠心尚在,找不到六當家,還是立即往中軍這里尋知世郎王厚復命來了。
其實,另一邊六當家不是沒有動彈,他獲得了三千中軍的指揮權,立即迫不及待的點驗了起來,然后立即便動員起這三千部隊往南面來營救。
這是知世郎老人家親眼看到的。
于是乎,當九當家回到中軍王厚這里,向大當家描述了前方戰況之后,知世郎老人家并不以為意:
“不要緊,老六自家有一萬多人,加上三千中軍精銳,就算是官軍主力就在南面,那也能控制局面。”
九當家也深以為然:“不錯,只要六當家的人動起來,局面就控制住了。”
但是,接下來的片刻之間,事情反而顯得愈發混沌起來,先是一支官兵的水軍果然自上游順流而下,而且與河上義軍毫無組織的船隊發生戰斗,并迅速占據上風,這一點即便是從中軍這里都能看的到交戰場景;接著,程大郎的兩名哨騎依次抵達,前者以官軍哨騎扎手為名,讓王厚小心為上,后者則明確告知了前方遭遇戰斗,似乎有官兵大隊正迎面撲來。
這跟鼓聲是對應上的,王厚認真思考了一下,當即摸著自己的紅背襠做出了判斷:“現在啥都清楚了,這就是一個口袋陣!”
“不錯。”九當家想了一下,立即點頭。“想借著河與山還有前面的章丘城,三面包住我們!這官軍好大的胃口!”
“胃口雖大,卻未必真吃得下。”王厚坐在馬上冷笑道。“還是那句話,他們多少人,到底是一萬還是兩萬,咱們多少人?不算河對岸的二當家,光這邊就足足十萬人!就算不是十打一,也是五打一!怕他作甚?!”
“大當家看的清楚。”
“不過,也不能太小看他們。”王厚收斂笑意,認真來講。“多少是敢主動來打的,這就得認真對付,現在他們全暴露出來了,就該跟打鐵一樣必須出重錘了……令旗在老九你手里,就不換人了,趕緊去前軍找四和五當家,讓他們發前軍三萬,四當家帶兩萬人向前支援程大郎,五當家帶著一萬人沿河布置,防著他們從水路突襲……我倒想看看,我哪一面都是能擋住他主力的大軍,然后再提中軍往當面一沖,他能怎么樣我?”
九當家忙不迭稱贊,然后依舊勤勤懇懇,迫不及待往前面去了……沒辦法,他是剛剛投靠過來的降人,沒有屬于自己的軍隊,修為也接近于無,只能靠著之前縣令的身份混個當家的名義,跟著知世郎本郎混飯吃的樣子,如何不勤懇?
不勤懇,將來如何分到自己的地盤和兵馬?
想那程大郎,一個土豪,為什么一來就許了三當家,還不是有五百騎兵,而且在河對岸還有一只威名赫赫的蒲臺軍?
亂世之中,可不光是修為,兵多馬多者可當家!兵最多馬最多者就是大當家……便是這知世軍中的大當家到六當家也都是這么一字排開的。
帶著這個信念,九當家扔下那幾只羊,再度領著自己幾十個人和一群狗一往無前的沖向西面去去了,這一次他進展順利,很快便尋到了四當家與五當家,并抱著令旗宣布了命令……四當家雖然不滿,卻還是罵罵咧咧的帶著兩萬人往前去了。
而五當家則樂呵呵的接受了命令,率部往河邊過去,同時還讓九當家抱著令旗,引導后續部隊跟過河去。
不過,就在九當家調度五當家屬下的部隊往河邊靠的時候,忽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情,那就是自己揮舞令旗,從前軍這里驅趕調度起來的部隊莫名有點多。
“你們前軍到底幾萬人?”九當家瞅見一個眼熟的頭領,立即抱住令旗上來詢問。
“我們不是前軍,我們是左軍。”這名頭領坦誠至極。“九當家認錯了。”
九當家愣了一下,立即反問:“左軍不是六當家的下屬嗎?”
“沒錯。”那頭領依舊坦誠。
“可是六當家不是去左面山上迎敵了嗎?大當家還給他三千中軍?”
“是……”
“那你們為何沒去?”
“就是沒讓我們去,我們當家自己帶著三千人過去了,只讓我們加快步伐,往前面趕路,往中間靠……結果走到前面來到中間就撞到九當家你,喊我們來防河。”
這亂的……九當家再度懵了一下,然后忽然醒悟。
其實,六當家的行為非常容易理解,那就是能用中軍打仗,為啥要用自家的部眾去拼命?
人家讓自家嫡系部眾立即往前跑,而且往中間躲,其實就是防止自家部眾替中軍頂了雷。
道理很直接,但這不坑大當家嗎?
前面六七千人都已經敗了,你三千人攔不住吧?不是得逼著大當家親自動中軍大陣去攔?
一念至此,九當家莫名有些慌了。
不過,在心里算完賬后,這位前登州下屬的縣令還是安心了下來畢竟全軍是十余萬人,河對岸二當家領著三萬人看著輜重,剩下這邊是十萬人整,然后前軍四當家往前是兩萬人,自己這里是五當家稀里糊涂帶走他和六當家一共兩萬人往河邊去,還有一萬人在下游滯后的地方打浮橋,準備過河支援二當家,再去掉后軍一萬人,山下敗掉的大約一萬人,居然還剩下三萬人。
三萬中軍,足夠控制住從南面山上攻下來的那點兵了。
而九當家重新安下心來,便開始繼續執行任務……他不敢扔下自己職責去跟大當家匯報,甚至不敢冒著得罪六當家的去告黑狀,恰恰相反,他現在反而想躲著點中軍。
因為大當家,也就是知世郎王厚,做吏不成,改為打鐵的出身,脾氣也不是很好,他不想招惹是非。
很快,三面都有了戰斗的聲音。
而九當家勒馬在河上,甚至親眼看到了濟水上游河上戰斗的結束義軍倉促聚集的一點毫無組織的船隊被官軍明顯比較強力的水軍輕松擊敗,落荒往下游而去,而等到官兵的水軍抵達此處時,復又被岸上密密麻麻的知世軍給亂箭壓制,一時居然停在了當場。
然而這位當家仔細看了一會,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因為官兵的水軍看起來是在被動挨打,在被濟水沿岸布置了七八里的義軍給圍攻,但實際上,從河堤上往河中的拋射并沒有太大威力,官軍全都躲在船艙和木制隔板后面,根本沒有太大傷亡。
甚至,九當家敏銳的注意到,那些隔板上還糊了泥巴,這似乎是提前做好的防火準備。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義軍折騰了大半天,調度了數萬部隊,卻根本沒有弄出一些火矢出來……或者本可以弄出來,但是五當家想省些油料,所以裝糊涂。
軍械是可以找大當家要的,而油料那些東西似乎算是當家們的私產。
思路一旦走進來,就再難拔出來了。
九當家越看,越覺得官軍是在故意停在這里……可為什么呢?
兩萬人沿河列陣,鋪陳了七八里,還有一半人在看戲,還有兩萬人往前去,一去不復返,下游還有一萬多義軍在緊急從浮橋上渡河,去支援對岸的二當家……九當家想到這里,確信無疑,對方是在故意放任知世軍分兵,也似乎是故意三面交戰,疲敝知世軍。
但是為什么呢?
官軍還有什么布置嗎?
他們還能有什么布置?
九當家一度想回身去與王厚做說法,但他想不通官軍有什么后手……唯一的可能后手無外乎就是從之前山區那里投入官軍主力,壓著敗兵去取大當家的中軍罷了?
但是,大當家那里足足還有三萬中軍好不好?
就算官軍全都去了,在分了這么多兵拉扯以后,還能有多少所謂主力,去主動進攻中軍大陣呢?
想到這里,九當家干脆帶著某種復雜心態停在原地不動了。
反正,大軍垮不了,就算是敗了、吃虧了,也垮不了,那不如在這里遵照命令做好事情就是了……右軍隱藏實力,前軍浪費箭矢,關他什么事情?
時間一點點過去,似乎是驗證了九當家的猜想,自南面山地上俯沖下來的官兵雖然強悍,而且的確前后擊敗了包括六當家在內的三支義軍,嘗試進行某種倒卷珠簾的行為,卻因為王厚主動停下,就地防御,而無功于中軍大陣之厚密堅實。
可以想見,再過一陣子,等這支官軍疲敝以后,便是義軍反撲的時候了。
“小賈。”
已經來到章丘城外的程大郎忍不住看向了身側的賈閏士。“你真不知道郡中的布置?”
“我爹一個字沒提,只是讓我來找你說那些話……”賈閏士毫不猶豫的搖頭。
“那齊郡郡卒到底有多少人?”程大郎追問不及。
“一萬。”賈閏士伸出一根手指。“但可能更多一點,因為樊虎樊豹他們兄弟帶了水軍和自家莊客……”
“一萬多打十萬,怪不得你爹不放心,要兩頭下注。”程大郎嘆了口氣,同時緊張的攥起了拳頭。“可事到如今來看,你們郡丞確實是個善于用兵的老革,以一擊十未必不能成!”
“所以,要不要試著攻城?”賈閏士催促不及。“程老大,你是奇經高手吧,后面那么多義軍,你去帶個頭,闖進去又如何?”
“闖進去又如何?”程大郎認真反問。“這城里要是有埋伏,或者藏了引火的玩意,我進去以后被弩機射成刺猬,或者半夜被人點火怎么辦?再說了,事情真成了,這城也是身后那個什么四當家的……”
“那……”
“我盡力了。”程大郎忽然正色起來。“當面的官軍被我擊退了,我也跟知世郎做了示警和匯報,仁至義盡……咱們接著躲一邊去就好……剛剛是不是章丘東南面山里也有鼓聲?”
“是……”
“去告訴那位四當家,我去章丘東南面山里迎敵,章丘城這里交給他好了。”程大郎再度回頭指了一人。“說完就來山里找我!”
那騎士重復一遍,立即轉身而去。
“東南面……”人一走,賈閏士便低聲詫異來問。“不是說躲一邊去嗎?為什么反而要去有鼓聲的地方?”
“東南面那邊肯定是假的。”程大郎干脆以對。“官軍真要想做事,要么把剩下的主力藏在章丘城里,要么放在后面針對知世郎的中軍……總之肯定是要阻塞大路的,哪里還要再分兵去夠不著義軍的山里看著?那里必然是跟剛剛當面之敵一樣是虛的,咱們就往那里走!”
說著,程大郎一馬當先,竟然真帶著自家的騎兵往側后方山嶺中而去了。
章丘城頭上,剛剛逃入城內的幾名官軍軍官望著這一幕,如釋重負。
幾乎與此同時,相隔幾乎二十里的濟水下游北岸,知世軍二當家石子江愕然聽聞了一個訊息:“你確定?”
“屬下隔著河親眼看到。”一名驚魂未定的義軍軍官喘著粗氣以對。“大隊官軍忽然從南面山里殺出來,直接就把長山城給拿下了,城頭立即換了官軍旗幟……”
“大隊官軍是有多少?”
“得有上萬!”
“放你娘的屁!”石子江破口大罵。
“且住!”就在這時,石子江的心腹頭領周老大忽然上前,一面示意那軍官趕緊離開,一面卻又看向了渡河而來的援軍頭目。“七當家,我認真問一問,你過來之前,對岸到底確切交手了幾處?”
“三處……不對,兩處。”那七當家在暴怒的石子江目視下認真以對。“鼓聲是從中軍大陣正南面、正西面章丘方向、濟水上面和西南方向傳過來的……我確定知道有交手的,只有中軍大陣正南面,那里打的最狠,六當家都垮了,大當家的中軍都迎上去了;然后濟水上面也打起來了,因為前面船隊敗下來了。”
“官軍水軍既然贏了,為什么不順流下來,毀了你的浮橋?”石子江陡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們是故意想讓七當家領兵過來,好對付大當家。”周老大立即做出回復,并誠懇進言。“二當家,恕我直言,長山城那里恐怕真沒了……官軍的確是口袋陣,但不是三面套上這么簡單,長山那里還準備扎口!這是要吃了大當家!至于兵力的事情,二當家你說,會不會有魯郡的援兵?或者招降了身后的哪家義軍?”
石子江怔怔望著對岸,卻只看到對岸的后軍一萬眾和他們驅趕著的數萬頭牲畜。
一旁的心腹周老大,包括來援的知世軍七當家全都目光閃爍,若有所思……他們如何不知道二當家與大當家微妙的關系?
就是這兩天,大當家讓二當家做惡人,去逼了程大郎入伙,二當家還趁機取了程大郎莊園里的許多牲畜,而昨日程大郎幾句話,就哄的大當家把所有牲畜送到了對岸……其實,一點牲畜無所謂,程大郎氣不過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是大當家和二當家作為知世軍起家的兩位頭領,一路走到現在,隨著知世軍做大,大當家越來越獨斷專行,二當家越來越邊緣化,似乎才是知世軍最大的問題。
現在,二當家先知道了河對岸大當家不知道的危險局勢,要不要去救?
誰敢說話?
“二哥!”七當家忽然,誠懇開口。“恕我直言,我的部眾剛剛過河來,再讓他們過去,他們自家會生亂的……”
這話太刻意了,立即引來石二當家的蹙眉。
“不是這個事情。”周老大也嘆了口氣,趕緊接上。“關鍵是,上游官軍的水軍為什么不下來,不就是在等七當家的兵馬過來,順便拖時間嗎?現在官軍已經從后面取下了石子城,跟章丘城一道把知世軍大軍鎖在一個夾山帶水的狹窄通道里,接下來水軍肯定會順流而下,封鎖河道的!咱們就算是想派大軍去支援,只怕也沒機會了,甚至就如七當家所言,徒勞生亂。”
在場眾人各自沉默,而與此同時,對岸還在熱鬧非凡的行進戰斗,身側的大隊也在緩緩前行,并時不時的隔河看著熱鬧,指指點點,絲毫不知道危險已經在對岸降臨。
不過,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兩岸的后軍就騷動了起來后面的軍官再度來報,長山城的官軍獲得城池控制權后,立即出城,主動向對岸的后軍撲來。
甚至,后軍猝不及防,面對著官軍主力幾乎是一觸即潰。
“老周。”石子江忽然一聲嘆氣,看向了自己的心腹頭領。“我這幾萬人,就交給你了……我走后,你看著對面戰事,要是撐住了,明天想法子渡過來接應,要是撐不住,你就帶人從北岸回去,回登州投奔河北那兩位大當家的……老七,你得聽周老大的,他是接我的茬,而且腦子好使,比你們幾個都強。”
周老大和七當家齊齊往前半步,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們要說什么。”石子江搖頭以對,直接扶著腰中刀往河上浮橋而去。“他對我不仁,我卻不能沒了義氣,輕易扔他去死……也只有我能幫著他壓住那幾個當家的!”
兩刻鐘后,太陽漸漸西沉的時候,石子江見到了自己的老搭檔王厚,但還沒來得及說話,浮橋便被從上游撞下來的火船給點燃,與此同時,遭遇痛擊的知世軍后軍已經完全崩潰,開始烏泱泱的往中軍壓來。
這下倒也省事了,根本就不用費心描述了。
傍晚時分,王厚嘗試集中中軍往后方官軍進行突擊,但事到如今,知世軍完全疲敝,從部隊士氣到組織力度,全都大打折扣,前后三次出擊,都沒能動搖打著張字大旗的那道官軍防線。
隨即,夜幕降臨,隨著前方的前軍拒絕折返,并且也不敢去攻擊燈火通明的章丘城,東西幾十里,南北十余里的狹長區域內,莫名被只有自己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兵馬圍住的知世軍開始惶恐起來,并很快出現了大舉逃散。
甚至有人不顧一切,扔掉甲胄,嘗試在已經相當冷的冬日間,鳧渡有官軍船只巡邏的濟水,嘗試抵達北岸與輜重還有部分隨軍的義軍家眷匯合。
當然,一半以上的人都死在了河中。
河上也好,東面和南面的官軍也好,漸漸察覺到了知世軍的失態,開始乘夜攻擊,而王厚驚訝的發現,自己的居然無法有效調度和指揮部隊了……或者說,他越指揮就越亂了起來。
到最后,雙月之下,這位知世郎只能選擇龜縮中軍,坐等援軍……但前面的四當家和五當家還是沒有半點回應,程大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鐵匠,我有個主意。”
火堆旁,石子江看著身前的王厚,聽著周邊亂糟糟的聲音,言辭冷淡。“你聽不聽?”
滿臉灰塵,渾身狼藉的知世郎看著自己的老搭檔,一聲不吭,旁邊神態各異的六當家和九當家也都束手而立,毫無言語。
“河對岸的時候,我跟老七說,你不仁,我不能不義,所以要過來,但實際上不光是這個……”石子江扶著刀,認真說道。
“還有啥?”王厚終于冷笑道。“到這份上了,你想得意,盡管得意。”
“我從沒想過要搶你的大當家位置。”石子江絲毫不理會對方的嘲諷,反而語氣漸漸激烈。“因為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當鐵匠時喊出來的那句話……你跳到街邊的桌子上,光天化日對著下面的人喊,說‘要抗兵,要抗選,家家要把鐵器斂,斂起鐵來做成槍,昏君臟官殺個光’!你說了我一輩子想說卻不敢說的話!做了我一輩子都不敢做的事!你是第一個喊出來要殺昏君的!那時候我就想著,哪怕你是個文不成武不就打鐵都不行的廢物,也要一輩子跟著你去造反!殺了那個昏君!”
王厚也好,旁邊的六當家和九當家也好,全都微微動容。
“紅背襠脫了,給我穿!”這位石二當家一氣說完,喘了兩口氣,忽然又伸手示意。“我在這里替你看著,你自往前面剁了不愿意回來的老四、老五,從前面翻大山往魯郡去逃吧!這世道可以沒有石老二,卻不能沒有知世郎!”
王厚怔怔盯著對方,一時如鯁在喉,但最終低頭將紅背襠脫下,然后翻身上馬,伏著身子低著頭往前走了。
六當家和九當家想走,卻不敢動彈。
“你二人也去吧,好生輔佐知世郎!”石子江復又不耐催促。
兩位當家聞言如釋重負,也都各自上馬,低頭掩面跟上。
石子江目送對方消失,從容穿上紅背襠,然后對早已經惶恐不安的周圍中軍士卒下達了最后一道命令:“去把那六萬頭牲畜全都散開,然后就隨你們便吧!”
就這樣,一日夜而已,多達十萬的知世軍便全軍崩潰,自行逃散,而一直到王厚翌日清晨逃離包圍圈,到翌日下午穿著紅背襠的石子江被官軍高手魚白枚當著對岸義軍殘余的面斬殺于濟水畔,這兩人都不知道,官軍其實只有一萬余人,前方章丘到歷城根本就是空虛一片。
只要知世軍膽子大,敢往前走,加上最后逃亡中才一共損失了五千不到的他們,未必不能翻盤。
但這些就是事后白帝爺了。
事實上,此戰之后,官軍因為人少,又花了足足七八日,才將散落在這片區域里的六萬頭各類牲畜給收攏妥當,也頗費了不少功夫。
ps:發現自己真的是人老了,精力不濟了……那些名字基本上寫著寫著就滑樣了,五年前絕對沒這事,然而現在好多次了這個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