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樞無疑是本事最大的,造反的心思也最堅定。
“但他表面上風輕云淡,實際上關鍵時刻從不放權……心里還是想賭,還是把黜龍幫當做一個可以嘗試的資本……
“能維持這個和睦,本質上還是跟你我一樣,認定了事業到了一定份上,大宗師不顧一切直接飛來對付你,這份資本便要煙消云散……所以說,真到了黜龍幫有成事希望,甚至能在破滅后留下可用遺產的時候,他一定會跟你撕破臉來做爭搶,搶不過你也要鬧分家的。
“這是黜龍幫最上層最大的隱患。”
“幾個大豪強,也都不是省油的燈,而且豪強作風本身就是私心過多,視公為私……
“徐大郎表現最好,底子最厚,也最愿意學,王五郎只是前半年相處,最起碼愿意服從,程、單就更差一籌,戰場中只要不在眼跟前,就能自行其是,翟、尚這些人就更差了,連體面都難維持……但這不是說就可以依靠徐王,而是說即便是徐王二人,也都視地盤和兵馬為根本,針扎不見、水潑不進,偏偏你一個外人來造反,只能倚仗他們……
“而且如我所料不錯,真到了分家的時候,他們肯定會在我跟李樞之間搞事情,索要承諾,肯定會看哪個更能保證他們的勢力多一些……
“所以,我從頭到尾,就沒敢從心底里信任他們。”
“至于說剩下的水匪、牛馬販子、幫派首領、底層官吏,也都不用說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牛馬販子見到金銀就不舍得撒手,幫派首領就想著手下人多刀多,水匪盜匪行事肆無忌憚,底層官吏腦子里全都是戰隊奪權……但我反而愿意從這里面挑揀一些好苗子來用,最起碼沒有那些大豪強難纏。”
“還有那些降人,不過是刀子面前求個活命,最多再加口飯吃……他們心里一丁點都不覺得黜龍幫一個看起來就像是野路子的幫派能有什么結果,只是礙于形勢,稍作聚散而已。”
“來投機的二流世家子弟則是跟李樞一般心思,但目前只能依附著李樞。”
“也正是如此,我才高看魏道士一眼……魏道士這個人,嘴賤,也沒什么做大事的經驗,關鍵時刻也托付不了什么,還喜歡求權,看起來百無一用,但好處正是他是個沒根基的窮光蛋,真到了一定時候愿意跟你走。
“而且最起碼看事情是能看懂的,算是有些智慧,能跟他說個話,小事也能做。”
“還是有些可用之人的吧?”白有思靠在榻上,手里挽著對方,只是看著窗外雨水,聽著身側的人絮絮叨叨,心中本來難得平靜,此時聽多了,終于忍不住反問了一句。“小周、王振、閻慶又如何?”
“小周雖然報仇的心思多些,但終究是年紀極小時跟來的,算是好的;王振只是義氣,之前司馬正一來,就直接動搖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信?閻慶雖然靠的攏,可也只是想成大事做大官,本質上是想做生意來賭的,小小號的李樞。”張行躺在白有思身側,就在黑暗中望天回復。“其余張金樹什么的,也都如此……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真覺得秦寶珍貴、李定難得……不過,依著我的性子,便是這二人真來了,我也要說一通他們不好的。”
白有思也笑了。
“實際上,我也知道他們都有自己的立場,都是俗人,都是有缺憾的……司馬正倒是讓人覺得心服口服,可一個忠孝節義的立場擺在那里,以后便是敵我的大是大非,反而不用計較。”張行沉默了一會,方才繼續來言。“便是我自己,又何嘗不知道自己的問題……不也是既用著人家還看不起人家嗎?”
“既然如此,那為什么還抱怨呢?”白有思若有所思。“越抱怨不是顯得越在乎呢?”
“因為……”張行心里微動,卻張口無聲。
大概是不想在對方面前說謊,又或者是單純的放松了下來,片刻后,張行聽著屋外的雨水,給出了答案:
“因為我心里大概還是能夠明白的,事情就是這些俗人做出來的,哪怕是真有一天天翻地覆了,也都是這些俗人帶著俗氣,各懷鬼胎干出來的。只不過在這之前他們得被時局吊著打,學會把這些私心藏起來,最起碼在表面上壓下去,行動上沒展露出來,然后才能成事……便是至尊,當年行事,又何嘗沒有私心雜欲所惑的時候?”
“還有呢?”白有思撫摸著對方臉頰,難得溫柔來問。
“還有就是,我得承認……現在我有些陷進去了,陷進這個什么黜龍幫里去了。”張行坦誠以對。
白有思失笑以對:“我父親之前剛剛說過類似的話……倒是顯得有些不聽老人言了……不過我也懂你的意思,你若是真要想撐到最后再走,我就陪你撐到最后,便是大宗師親自過來,也攔不住我帶你走。”
“我就知道。”張行精神大振,撐著胳膊肘,微微抬起上半身。
“可這還是沒解釋。”白有思點點頭,卻又扭過頭來,看著對方黑夜中發亮的雙眸繼續追問。“既然你什么都曉得,為什么還是要抱怨,你到底在期待什么?至尊下凡嗎?”
“我當然沒指望過至尊,甚至至尊真下凡了也只會警惕。”
張行干脆回答了一半,然后猶豫了一下,躺了回去,這才說出了后一半答案。
“至于我期待什么……我也是俗人,雖然曉得凡事之艱難,人性之惡劣,但還是會忍不住期待有甘泉凜冽出現在長途跋涉的半道之側,期待有鼓樂鳴凱于勝利之后!
“期待大旱逢甘霖,期待荒年藏余谷,期待久別重逢,期待豪杰匯際,期待前仆后繼!
“期待凡人中有真正的英雄橫空出世,能壓下那些私心雜欲,純粹的以超世之英才行救時之舉!說白了,我期待有成為至尊前的那種凡人站出來,來與我并肩作戰!”
白有思盯著對方的眼眸,一時沒有反應。
“不過,我心里還是明白這種事情只是人的一廂情愿。”張行嘆了口氣,扭頭看著對方的眼睛繼續來說。“人這輩子,不是說不會遇到這種事情和人,但太少了,而且往往遇到的時候會措手不及,錯過了更是后悔難迭……我真的算是非常走運了,當年強撐著一口氣,跋山涉水背著尸首到紅山山坳里的時候,何曾會想過,會有一個屬于我的女俠,就在紅山那里在雨水中安靜的等著我呢?”
白有思轉過身來,騎在對方身上,雙手捧住了對方的臉頰,一時欲言,但又一時無言,只是與對方對視。
而對視了片刻后,這位女俠并未來親昵,反而展顏來笑,并緩緩來對:“可是三郎,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情……其實,你也是我的大俠?而且對于我,對于黜龍幫的那群俗人,對于濟陰、東郡的凡人,對于這個天下的很多人來說,你其實已經是個英雄了呢?”
張行張口欲言,卻被對方伸出一根手指按住:
“四海疲敝,皇帝棄天下而走,是三郎你第一個殺了張含,喊出來要重安天下的。而當時整個靖安臺的精華匯集在一起,或只是鼓噪,或只是沉默。
“士民騷動,亂象橫行河北、東境,猶如將沸之水,是你站出來建立了這個黜龍幫。你抱怨了一晚上,一直說這個幫派不能成事,卻不知道它已經是救時之所了。
“我在晉北造反,就已經覺得,這個局勢不反不行,不反好多人就活不下去,可是反了的時候,又處事極難,哪里都處置不好;經行河北,沿途所見州縣俱亂,義軍層層疊疊而不能止,卻相互兼并攻殺,所行也與盜匪無二,幽州軍南下,結果比盜匪更過分;只有東境這里,老百姓居然還能種地!
“至于那些俗人,若非你,還是一盤散沙,指不定早就相互攻殺了起來,指不定早就做了盜匪,指不定早就被官府鎮壓……便是幾日前的局面,若不是你,怕是也要一場潰敗到底了,哪里還會因為藏匿了金銀、想著招降官軍,而惹得你在這里氣呼呼與我說了一晚上?
“三郎,說到底,你是我白有思認定的人,若非是個英雄,怎么可能被我看上?
“不過話雖如此,三郎你這般英雄人物,在外面滴水不漏,在我跟前卻這般滿腹牢騷,反倒覺得可愛。”
聞得此言,張行雖然曉得這里面頗有些妻私我也的意思,卻還是忍不住在雨聲中心潮澎湃起來。
之前數月像個裱糊匠一樣的艱難造反生涯,也頓覺開朗。因為這正是他所求的所謂道旁之泉,荒年之谷。
ps: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