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白有思和司馬正停在了歷山的半山腰上,一人持劍一人持矛,各自壓住了一棵大樹,以作稍歇與對峙,兩棵樹微微搖晃,落下許多水滴。
即便是成丹高手,也沒法在極高的空中穩妥懸停,那是宗師或者大宗師的特權,而且因為宗師和大宗師的稀缺,也無人知道他們在空中的恣意到底有沒有“塔”的輔助……想想也是,如果這個事情這么簡單,也就沒有登天門的說法了。
事實上,這兩位戰場上的最頂尖高手、年輕一代最出色的才俊、東都的故舊,可能還是西都時期的親眷發小,早已經沒了半點高手姿態。連續一下午不顧一切的高強度對抗,使得他們早就氣喘吁吁汗如雨下,偏偏又不敢輕易撤下護體真氣。
“我算是知道了。”
下方喊殺聲再度如浪潮一般卷起,正是張須果發動了中央突進,面上全是汗水的司馬正瞥了一眼后,朝對面干笑一聲。“為什么史書上和里常常有凝丹、成丹高手被一桿鐵槍捅死了……沒了真氣,咱們未必有尋常士卒來的穩當……我該學你穿一套甲胄的。”
白有思沒有回應這句話,因為她心知肚明,對方和自己一樣,雖然狼狽,卻都還撐得下去。倒是之前打了幾個照面的雄伯南與張長恭似乎真有些危險了……那兩個人是真的在拼命,他們已經連續纏斗了數日,今日也是一早就開啟了對抗,到了眼下,各自極具歸屬感的政治軍事集團全都在拼命,所以他們也不得不加劇對抗,尋求勝負,以改變戰局。
相對而言,司馬正和自己雖然沒有放水,但因為交戰的晚,各自心知肚明,曉得很難在戰事結束前解決對方,反而都存了簡單的兌子心理。
這一點,誰也沒法否認。
“你看!”
白有思忽然開口。“下面的兩軍像不像是在兩個人在泥水中打滾摔跤?”
司馬正怔了一下,然后立即點了下頭:“兩軍都是草創,一年前都還是東境的農人、豪強,又實力相當,不打滾又如何?你難道還指望看到什么摧枯拉朽,什么鎧甲如林,軍陣如盤,什么騎兵沖鋒,大軍堂皇對撞,一刻鐘后便雪崩山摧?”
“我不是這個意思。”白有思搖頭以對。“我是在想,為什么會是草創之軍?為什么會是一年前都還是農人的尋常百姓來打這一仗?”
司馬正心中微動。
“這一仗,分明能定東境十數郡之歸屬;而東境之歸屬,足以開天下之變;天下大變,則足以出真龍、裂山海。”白有思繼續來言。“可是這種仗,兩邊的士卒卻只是濟水上游的農人與濟水下游的農人,兩邊的將領,也只是濟水上游的豪強與下游的豪強……那些高門世族,那些強人貴種,那些所謂英雄豪杰,都在哪里?”
“伱到底想說什么?”司馬正正色來問,心中卻同樣不解和激蕩起來,他其實也隱約想問這個問題,只是有些模糊,反而是白有思先替他說了出來。“還是說是張行與你說了些什么道理?”
“不是張行,是圣人南走江都后,我這一路行來所見所思的結果。”白有思看著對方,神情復雜。“我以為天下大變,那些大人物都該出來力挽狂瀾,但除了曹中丞那種不得已之人站出外,其余各位卻一個比一個矜持,一個比一個老謀深算,總想躲在后面做偷果子的那個,總是擔心自己為他人階梯,甚至更早的,那位圣人將天下視為兒戲,轉身逃到江都,不也一樣類似?
“反倒是農民、牧民、亂匪、逃軍、幫會、豪強,被逼的不得已,站出來去拼去殺,殺得亂糟糟、臟兮兮,殺得如眼下這般泥潭里打滾,可偏偏就是這種泥潭打滾的戰斗又似乎能打開局面,推動大局……
“司馬二郎,你素稱英雄,你來告訴我,到底誰才是這天下真正的強者?誰才是真正決定這天下大局的人?是上是下?是貴是賤?是高居塔上的那些人,還是泥潭打滾的這些人?
“而你我之輩,又算是什么?”
司馬正沉默許久,方才在下方的喊殺聲中緩緩來答:“我若是知道答案,就不必總盯著你家張三郎問東問西了,也不必總想留著他想象看看他的答案是什么了……不過,事到如今,就算咱們不是今日泥潭里的主角,也難得算是參與其中,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了……天下之大,時勢之烈,就讓咱們自己來看看結果便是!”
“說的好!”
白有思瞇了瞇眼睛,手中長劍忽然側擺,一道近丈長的暗金色的劍芒陡然甩出,卻又忽的不見。隨即,其人身體周圍真氣鼓蕩,平空生風,激起四面上下樹木一起搖晃,甩出無數水滴。
司馬正面無表情,手中鐵矛也直直抬起,橫在胸前,繼而泛起光芒,當對面那股無名之風搖擺過來以后,卻在他身前一丈有余距離莫名失效。
二人停滯片刻,白有思手中長劍抬起,宛如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半圓,然后淡金色的輝光真氣陡然綻放在身體周邊,整個人也宛若一柄長劍一般橫起,奮力向前一刺。
可與此同時,司馬正也舞動長矛,身前的輝光真氣猛地綻放,卻恰如一盾,當先迎上。
兩人一靜一動,凌空交手,一時周圍風雨大作,光暗交加,引得下方泥潭中的兩軍各處齊齊失色。
已經積水成真正泥潭的東面山下壕溝中,王叔勇抬頭看著這一幕,可能是視力更佳,距離也比較近,他幾乎是的壕溝中第一個反應過來的,然后便要呵斥部屬,繼續分出一隊人往危急的中部支援。
但在這之前,他目光掃過戰場,卻忽然看到,相隔百余步的距離上,官軍大將魚白枚居然還在馬上,與其部屬一起還在發愣。
很顯然,骨子里曉得從全軍根本上本軍更危險的官軍將領,似乎對上方戰斗的勝負帶有更大期待。
可這些此時都無所謂了,心中微動的王叔勇岔開腿,低下頭,降低重心,從身后親衛背上奪來用油布包裹的大鐵弓與羽箭,然后不顧泥濘臟污,靠在了壕溝一側,旋即彎弓搭箭。
這個季節下的這場戰斗,弓箭和弩矢注定不會成為主角,但不代表它們沒有資格登上舞臺。
僅僅是深呼吸了一口氣后,周圍嘈雜聲便猛地再起,原本停滯的戰場似乎整個回復了過來,而王五郎毫不猶豫,趁著丹田那股本命真氣的一個起伏,盡全力將真氣順著奇經八脈推向全身各處,乃是高高騰躍而起,已經灌滿了離火真氣的弓箭也被奮力引開。
只是一瞬而已,借著高度優勢帶來的視野優勢,裹著真氣的一箭便向尚在馬上的魚白枚暴露的面部射去。
很可能是雨水的緣故,也可能是準備不足,這一箭明顯射歪了,但也依然得手……隨著周圍人的驚呼,那一箭徑直射中了對方肩窩。
魚白枚吃痛,當場一聲大吼,驚得所有人來看,但也正是因為如此,這位官軍驍將根本不敢輕易下馬處理傷勢,只是當眾折斷箭矢,復又匆匆號令部眾努力向前。
不過,周圍士卒看著一幕,既有人士氣大振,也有人明顯有些畏怯起來。
畢竟,魚白枚不只是歷山腳下側翼的指揮官,也是軍中高端戰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他一受傷,很多事情就變得不再讓人那么信心十足了。
而王叔勇一擊得手,也不貪多,落下身后更是直接將大弓交還給親衛,然后繼續藏身壕溝號令部屬,乃是分出一隊往中路做支援,其余依舊在此處層層抵抗,以延緩官軍攻勢。
本人也趕緊換上長槍,等待可能的肉搏戰。
此時此刻,戰局已經到了非常關鍵的階段。
黜龍軍咬牙等到了官軍大部入場,然后發動計劃,完成了繞后,而且還在繼續充實后方兵力,嘗試扎緊口袋。
醒悟過來的官軍因為戰線寬度的緣故,被迫一分為二,嘗試從兩個方向突擊,打開通路……其中,北側到底是因為回軍混亂還沒到最關鍵的時刻,但張須果親自指揮的南側戰線卻已經到了他們最具希望的一刻。
兩翼兩位主要頭領,尚懷志被殺,其部被殲滅,牛達被迫放棄回陣,向沼澤中狼狽潰逃,這給了張須果一個最大的機會,也似乎是最后的機會——只要擊穿工事區,非但道路能夠打開,便是勝負也未嘗不可再論。
戰事中,徐世英和張須果同時察覺到了歷山半山腰上的發生的異象,然后又同時察覺到了魚白枚的受傷。
二人自然是一喜一驚。
但很快,隨著魚白枚本人在戰場上的怒吼,張須果果斷收回驚慌之態,繼續親自率眾向前突擊。當此時也,他跟對面土壘上的那個“徐”字大旗下的年輕大將已經只有百十步了,所謂遙遙可見,甚至雙方已經能隱約看到對方的表情了。
而且雙方也都毫無疑問明白對方的身份,一個必然是大魏東境行軍總管領齊郡通守張須果,一個必然是那個只聽過幾次名字的黜龍幫西線大首領徐世英……不過此時,雙方其實都在扮演一個類似的身份,就是這個局部戰場上的兩軍前線總指揮。
盡管二人明顯都是凝丹修為,盡管二人相距只有區區三道防線、百十步距離,但兩人都沒有嘗試單挑,而是將一切放在了戰線的推進與防守之上。
因為他們不是王叔勇和魚白枚那樣的將軍,他們是要為全局負責的統帥。
可能有些荒唐,一個關西老革,一個東境豪強,一年前都還什么都不是,但在大魏皇帝拋棄了北方逃亡江都的第二年,卻被時勢卷到了這個位置,成為了面對面的對手,要為一場合計約六七萬眾,決定東境歸屬、決定全天下義軍興衰、決定大魏朝廷命運的戰斗負責。
徐世英坐在那里,任憑雨水打在自己的頭盔上,卻一聲不吭,他知道自己之前犯了錯,也知道自己及時做出了所有補救措施,現在沒什么好說的,坐在這里,等著援軍抵達,等著對方過來,奮勇作戰便是。
張須果理論上也該是類似心態——奮力向前便是。
但是魚白枚的受傷讓他心中極為動搖……他已經開始擔心,即便是自己突破到最跟前,也無法戰勝最少還有徐世英和王叔勇,可能還要加上李樞或者那個張三郎之一的組合了。
除了高層戰力的缺失,還有更深一層考慮。那就是這一次突擊,雙方將士的傷亡都明顯增加,如果說賊軍的傷亡是因為戰術失誤導致,那自己一方齊魯子弟兵的傷亡很可能是疲敝顯露,到了一定份上了。
換言之,部隊的戰力很可能從此時開始直線下降。
壓抑著這些想法,張須果親自斬殺數人,艱難而又堅決的突破了又一道壕溝。
他抬眼望去,臉上早被雨水沖的發白,因為他已經看到了賊軍的大股援軍源源不斷從那個高高的將臺后方軍寨中涌了出來……這讓這位關西老革非常驚訝,按照他的判斷,賊軍必然會投入至少一萬的主力去后方完成全面封鎖才對,而如果是這樣,按照司馬正的情報來論,這前面正在魚貫而出的大股援軍,未必是生力軍,而很可能是之前被魚白枚追擊打垮的那支部隊。
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為這意味對方的后勤準備遠超他的想象,對方的部隊綜合戰力也比自己想象的要高,很可能會更有韌性、更有戰斗力,而自己一方的部隊很可能會在力盡后遭遇全局潰散,山崩的那種潰散。
當然,這同樣意味著他的時間不多了。
另一方,徐世英饒有興致的看著對方,心里開始泛起多余的心思來……無他,這一次突擊,對方依舊戰力強橫,所向披靡……這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是一位凝丹高手外加主帥親自帶隊突擊,可與此同時,對方身后的部隊全部清理完這條壕溝,驅趕走自家部屬,所花費的時間,卻幾乎相當于之前占據兩道防線的時間。
他開始莫名期待了起來。
張須果難得停頓了一會,然后才組織起了部隊,準備進行新一輪突擊。
這一次,前方是一層很簡單的柵欄。
非常簡單的單層柵欄,在雨水的沖刷下,早已經歪歪扭扭,而且早就有黜龍軍的逃亡部隊自行推倒了一些節段。沒辦法,黜龍軍時間有限,所謂防線陣地都是最基礎的一條土壘、一排柵欄、一條壕溝之類的。
轉回眼前,在主帥的親自呼喚下,齊魯官軍再一次鼓起士氣與勇氣,數千人的部隊再度在一里多寬的中央戰線上發起了突擊。
與此同時,柵欄后方,大概只有數百名黜龍軍手持長槍,勉強維持住姿勢,準備迎接戰斗。
但是,雙方剛剛接戰,戰線的西北面便又傳來異動,那是忽然響起的一陣喊殺聲,在漸漸失聲和混亂的戰場上顯得格外引人注意。
徐世英坐在土壘上,看的清楚,當場大笑;
張須果不敢不去看,但只是一回頭便瞬間失色;
官軍們也因為聲音回頭觀望,然后一時士氣大落;
倒是勉強放手的黜龍軍,明顯振奮了起來。
無他,牛達那皺皺巴巴的旗幟忽然又出現在了水澤邊緣,而且旗幟下,大約數百人正在拼命嘶吼著向張須果的側后方發起了沖鋒……這一波喊殺聲,與其說是鼓舞自家士氣,更像是在主動提醒戰場上那些官軍一樣,他們回來了。
回來的人不多,如果說之前牛達至少失散了上千人的話,此時跟著他的旗幟回來的,最多五六百人,而且普遍性丟盔棄甲,唯獨兵刃似乎都還在。當然,相比較于連續在泥濘中作戰突擊的官軍,他們其實算是半個生力軍,并且是從身后而來。
所以,甫一投入戰斗,便幾乎使得陣地西側邊緣部分的官軍有潰散之態。
甚至,很多的戰線中央正隨著張須果突擊的官軍也開始枉顧軍令,自西側開始,私下脫離戰線、嘗試后撤逃散。
張須果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又一次攻勢,自西向東,開始瓦解。
片刻后,隨著近半突擊部隊都退回到了原來的壕溝中去,張須果不得不下令回身重整,不回去不行,因為一些回到壕溝的隊伍,明顯有進一步退卻的趨勢……魚白枚受傷,西側被殺了個回馬槍,士卒疲憊,他不回去重整部隊,說不定會造成連鎖反應。
“我求求你們……”
回到壕溝中,張須果情知自己此戰能為的已經不多了,絲毫不敢耽擱,他一邊順著壕溝向西,迅速整頓軍勢,一邊順勢將隊將們匯集起來,待到轉身回到中央位置,身側已經匯集大約十來個隊將,然后立即再行發布軍令,但一開口便近乎無力。“回去整一整,帶著大家伙再隨我沖一次!成則成!不成就走!”
說句良心話,這話一說完,張須果自己就后悔了,他知道自己太露怯了。
但沒辦法,魚白枚的受傷和牛達的回馬槍,以及敵方指揮官的鎮定,還有目下可見的援軍,自家部眾的疲敝,全都已經是肉眼可見的事實……哄騙和欺瞞又有什么意義呢?
周圍的隊將們聽到主帥如此表態,心下冰涼,但一年多的追隨,所謂屢戰屢勝的威望,還是讓絕大多數人都保持了對主帥尊重,紛紛點頭稱是。
然后各自回身整備部隊。
這一次整備,花費的時間更多,而再度發起沖擊后,運動起來的兵力也明顯減少。
徐世英冷冷看著這一幕,忽然就在土壘上下令:“傳令前軍退回,放棄那道柵欄,來此間土壘!讓后方援軍也都到這個土壘后集合,與我并肩作戰!”
徐世英的軍令得到了貫徹,旗幟被搖晃、鑼聲再度響起,前方幾十步外的數百黜龍軍長槍兵們如釋重負,撤回到了后方土壘,就順著土壘重新列陣。
張須果奮力前行,卻看到如此一幕,一時心亂如麻,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但無所謂了。
很快,隨著此次突擊的官軍部眾涌到那面柵欄面前,他們理所當然的停下這波攻勢,然后只有一部分官軍順勢推到了柵欄,很多士卒干脆就在柵欄后停下,反過來以柵欄為依憑,進行歇息……這次盡力鼓動的勇氣,雖然輕易攻破了一道防線,卻更像是盡最后努力打出的一拳被閃開了一樣讓人無奈。
想要再次發起進攻,很可能要重新進行組織和鼓勵。
而與此同時,賊人的援軍,已經開始進入工事區,正往前方那道徐大郎親自坐鎮的土壘處匯集。
很顯然,這是一個狡猾而有效的小花招,被用在了最關鍵時刻。
張須果怔怔立在一個被推倒的柵欄前,望著前方,而前方區區數十步外,賊軍指揮官徐世英依舊在雨中端坐不動……張大總管甚至能夠看到對方微妙的表情,像是在嘲諷,又像是在期待什么;他也能看到對方身上的長生真氣在躍躍欲試;看到很多撤回去的賊軍士卒立在土壘上居高臨下,然后因為身邊有主要將領和更多部隊的存在而士氣大振。
對方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自己撤軍,還是期待自己沖上去?
張須果徹底動搖了。
“總管,走吧!”
有親衛有氣無力來勸。“不說對方援軍馬上就到了,就算沒有,下條線咱們也推不過去,這時候走,說不定還能從沼澤地里或者后邊多走幾個人……”
張須果張了張嘴,沒有再堅持什么,他再度看了看對面那個年輕人的臉,然后選擇扭頭離開,周圍軍士如釋重負,紛紛隨從……在這些士兵看來,西面大片莊稼地,雖然積水很多,但似乎不是什么天塹,打不贏也可以跑的。
只有張須果自己明白,這一戰或許還有出路,但只在樊虎那里,自己這個打了幾十年仗的老革,栽在了一個起兵才一年的年輕東境豪強手里,栽在了一些簡陋而滑稽的工事面前,栽在了賊軍那讓人難以置信的后勤補給上面。
張須果狼狽而走,官軍開始氣泄后撤,徐世英依舊端坐不動,既不下令追擊,也不親自嘗試去攻擊對方主帥,反而只是目送對方背影消失在下一個壕溝中。
一直到對方的旗幟撤離到距離自己足足兩三百步的距離,這時候,他之前派出去的親衛首領終于回到了他的身邊,一起抵達的還有留守軍寨側后方的黃俊漢。
與此同時,喝了熱湯吃了餅子的原誘敵部隊,也開始大面積進入工事區,充實防務。
援軍終于來了。
張須果狼狽撤出了南線工事區,中途喚上了魚白枚,一起北走,得益于身后賊軍沒有什么迫切追擊的舉動,他們很快便匯集了許多之前的部眾。
然后,他們并不算驚訝的發現,這些擁擠在歷山腳下官道周邊的本方部眾們,也就是之前第一波援軍那些人,根本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他們中很多人,今天甚至根本就沒有參戰。
“總管。”
隨著前方越來越擁擠雜亂,聽了一些前方情報的魚白枚捂著肩膀,忽然停住坐騎,就在道中交代。“你不要管這里了,所有撤下來的部隊留給我,你去協調這些降將和郡卒,往北走,去跟著樊虎聯手做沖擊!身后已經無能為,這里也沒什么可做的,留在后面,只會空耗!”
張須果當然知道對方說的一點沒錯,但看了看對方的臉色和肩膀上順著雨水而下根本止不住的血絲,依然有一種強烈的羞恥感。
是他自信滿滿,堅持作戰,導致了落入敵軍的口袋,然后又沒有足夠戰力打通前方工事,如今,又要“拋棄”對自己最忠心、最熱忱的心腹大將。
但此時不去前方努力,又如何呢?
“魚將軍且做歇息!”張須果咬牙來對。“我不信賊人封鎖的那么快,那么嚴密……今日無論如何,老夫總要帶你脫出去的。”
魚白枚連連頷首,似乎非常信服,又似乎只是在敷衍。
張須果不再猶豫,強壓疲憊與心中種種翻騰,速速打馬向北。
而得益于這位主帥的親自調解,原本擁堵的戰場中段,立即得到了部分疏通,解象、王良二將也都簇擁了過來。
又過了一刻鐘多一些,張須果與兩位下屬率少許重振的精銳抵達北面的最前線,然后匯集到了樊虎的旗下。
但此時,樊虎也已經有些絕望了。
“屬下慚愧,實在是沖不動。”樊虎有一說一。“對方真氣大陣太硬了,根本沖不進去!我已經大小發動了七次沖鋒!三次夾擊,我本人也試過兩次,這當道的大陣始終如磐石一般穩固!”
“這是當然的。”張須果雖然早已經疲憊不堪,但掃視了一眼前方戰況后還是立即下了結論。“對方集中了最少上百修行者,列成大陣,渾然一體,哪里能輕易動搖……是那個張三郎親自在此?”
“必然是他!”
“陣中可有其他凝丹高手?”
“目前沒有。”
“那邊單字旗是單通海?”
“應該是。”
“已經連起來的賈字旗是誰?”
“不知道。”
“你之前將樊豹留在對面?”
“是。”
“通知他了嗎?怎么說的?”
“我讓他不要率剩下的四千兵過來……免得大軍相向而來,反而堵塞通道。”
“這是對的……但可以讓樊豹自己率少部分親衛過來。”張須果忽然莫名釋然下來。“單通海一旦過來,此陣更加難破!魚將軍受傷,你、我,再加上樊豹,咱們一起搶在單通海之前試一試便是!”
話至此處,張須果扭頭看向了樊虎,繼續認真來言:“而如果還沖不過去……咱們就不要再沖了,只努力卡住東面山下這點空隙,盡量把軍官和精銳救走……因為一旦到了天黑,或者身后賊軍整備起來發動推進,士卒便會不受控制從沼澤地里逃走,那就是咱們今日大敗之時。”
樊虎重重頷首,他早曉得這個結果。
須臾片刻,距離其實并不遠的樊豹那里接到了命令,毫不猶豫對信使做了肯定回復,然后卻又看向了身后一將:“你與這四千兵在這里不許動!我去與大哥做支援!”
那將領愣了一愣,忍不住詫異來問:“若這一回還沖不動,便是要敗了嗎?”
聽聲音,赫然是個女將。
樊豹神情復雜:“不管如何,大哥都是凝丹的修為,總能逃出來的……不要多想,更不許多事。”
那女將,也就是樊氏兄妹中幼妹樊梨花了明顯不服,但當著兄長的面,還是重重點了下頭。
樊豹嘆了口氣,立即率領本部親衛往前方而去。
幾乎是同一時刻,戰場的另一頭,負責斷后的魚白枚似乎是意識到了什么,回身去看,果然看見“徐”字大旗忽然拔起,率領部眾自工事區啟動,自南向北,緩緩向自己一方逼來。
非只如此,隨著“徐”字大旗的啟動,“王”、“牛”、“黃”、“翟”、“夏侯”、“梁”,等熟悉或不熟悉,大或小,清楚或不清楚的旗幟也都在雨中冒了出來,相互連成一片,然后率領著重新整備好的賊軍大眾往自己這邊壓了過來。
魚白枚猶豫了一下,不顧傷痛,也不顧周圍士卒明顯慌亂著往西側那片莊稼地里逃亡,選擇獨自打馬向南,當面迎上。
實際上,到此時,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官軍的進攻不利,即便是看不到南線的情形,很多官軍士卒也已經漸漸意識到了局勢的不妥,整個戰場上,都有人往西面那片看似是莊稼地的水澤區逃竄起來,而且越來越多。
這個時候,坐在旗幟下面的張行忽然注意到了一個有意思的情形,然后忍不住回頭去問賈閏士:“是我坐的矮,看差了嗎?官軍往西面水澤里逃命,都還努力順著縫隙走,避著莊稼?”
“確實如此。”賈閏士愣了一下,奮力墊腳去看,然后給出了一個明確答復,并稍作解釋。“齊郡兵也都是農人,如何愿意踐踏莊稼?”
張行怔了怔,一聲不吭,只是繼續扶著驚龍劍坐在原處,然后面無表情看向前方。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陣中有修為之人,莫名覺得陣中真氣非但沒有因為長時間的堅持而稍弱,反而鼓蕩的更加激烈起來。
“老夫氣力不支了。”張須果正色來看樊虎。“你來當先,直取陣眼。”
樊虎重重頷首。
旗幟搖動了起來,樊虎、張須果、解象、王良、張青特自南向北,樊豹、賈務根自北向南,雙方各自還集中了各自親衛……這是他們短時間內盡可能聚集最多修行高手的唯一方式……然后,按照尚能通暢往來歷山腳下通道交流的結果,朝著紅底的“黜”字旗,以騎馬沖鋒的方式一起發動了一場突擊。
突擊行進一半時,齊魯軍中所有參與突擊的修行者便按計劃一起釋放出了真氣。
張行還是坐著不動,但隨著自己的呼吸,他明確能感受到整個軍陣也在呼吸,好像從心臟到丹田,再到真氣大陣,全都合為一體一般。
幾個呼吸后,忽然間,隨著官軍騎兵的逼近,張行明顯從周遭真氣海中感覺到了一種實質的壓迫感,好像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但很快,借著呼吸節奏,他的胸口還是奮力鼓脹了回去。
與此同時,坐在馬扎上不動的他終于從地上拔出了那把無鞘的驚龍劍,然后向著當面而來的那名騎馬大將奮力劈砍過去。
大將正是樊虎,其人也已經將長刀高高揮起,刀刃上的斷江真氣生出刀芒,近乎一丈不止,也朝著坐在那里的張行劈了下來。
一個騎在馬上,一個坐在地上,一個軍中長刀,一個無鞘劍,一個是斷江真氣,一個是寒冰真氣。
從道理上來說,都應該是前者占一點便宜。
但實際上,雙方各自揮出兵刃,刀與劍根本沒有實際上的物理相撞,雙方根本就是在相隔一丈有余的距離便各自察覺到對方的力量,然后在戰場上瞬間形成了遠超想象的巨大沖擊。
張行只覺得自己一方的真氣海宛如活物一般,隨著自己這一劍揮出,也陡然撲了出來,然后直接隔空將來者身后的什么巨大活物給整個撲倒在地。
果然,一劍之后,張行端坐不動,沒有半分偏移,身后軍陣也大略完整。
不過他身側、身前頗有數人直接被氣海卷起,一時趔趄后退,搶在前面的王雄誕,更是當場倒地,在爛泥中翻滾了一圈。
相對而言,對面的樊虎及其身后數騎則更加凄慘,他們如憑空挨了重重錘擊一般,數匹戰馬一起嘶鳴倒地,然后帶著騎士一起在泥地中向后滑去。
一時間,戰馬嘶鳴與人的哀嚎混在一起,血水與泥水還有冰渣也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人血還是馬血,是受到氣海撲打的直接創傷,還是因為在地上滑行遭遇擠壓摩擦所致出血。
但無論如何,樊虎等齊魯官軍的核心們,都遭遇到了巨大打擊,便是稍遠的騎士們也都趔趄失控,或翻身落馬,或口鼻出血,踉蹌逃竄。
一股明顯的寒氣也瞬間掃過當面戰場,憑空使許多雨滴當場結冰,掃落在許多人的盔甲上,叮咚作響。
察覺到了幾股微微暖流撲面而來的張行當然不會放棄這個好機會,便欲起身迎上,率眾了結這些人。
但他剛欲起身,一抬頭,卻看到自歷山半山腰上,數道流光分前后依次飛來,直直撲向自己。
張行不敢怠慢,重新坐定,然后雙手持劍,不再留有任何余地,只將真氣盡可能自各處經脈使出來,重新喚起了整個陣中的真氣海,并調整呼吸,待到前兩道流光來到跟前時,真氣海也早已經隨他呼吸變成了漲潮的時機。
其人毫不猶豫,借此時機,奮力劈出一劍。
一道淡紫色流光急忙閃過,向側面躲去,而另一道銀白色流光卻不顧一切,當面迎上。
待到近處,張行看的清楚,那是個帶著銀灰色面具之人,便曉得必然是成丹高手張長恭。
張長恭手中長槍遙遙刺來,相隔數丈距離便撞上張行的真氣大陣。甫一相撞,張行只覺得胸口發悶,手中驚龍劍也震的雙手發麻。可與此同時,對方手中長槍居然直接脫手,非只如此,隨著驚龍劍遙遙掃過對方當面,后者面上的銀灰色面具居然當場碎裂,露出一張白皙到過分、線條也柔和到過分,此時卻驚恐異常的臉。
這可不是憐香惜玉的時候,也不是敘舊留情的時候,但也不是趁勢了結對方的時候,因為又有兩道流光卻以更快的速度直直飛來,而且速度極快,根本來不及讓張大龍頭多次呼吸調整陣中的真氣海起伏。
張行頭皮發麻,如何不曉得來人是誰?于是立即收心,只是深呼吸一口氣,甚至來不及從馬扎上站起,便奮力一聲大吼,拼著平生沒有用過的力氣,只憑著本能,便不顧一切朝著來人劈了過去。
一劍劈出來,張行只覺得胸腹發力施展真氣的地方,仿佛有什么實質性的東西憑空跳出來一般,瞬間聯結了陣中氣海與四肢百骸,然后與心臟齊齊跳動,又與呼吸齊齊漲落,甚至似乎與這片天地隱隱交接相連。
這是一種奇妙的,質變的感覺,仿佛一瞬間,讓呼吸吁心臟跳動有了新的意義,仿佛讓自己和世界有了一個強烈的聯結點,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歸屬感一般。
就是這一刻,張行已經醒悟過來,自己凝丹了。
而且,他隱約意識到,自己之所以凝丹這么慢,很可能是因為他身為穿越者,所以需要更多的類似于這個世界的認證和認可才可。
似乎不是感情上的,而是實際作為上的那種,用作為來影響這個世界,反過來得到這個世界的認可。
但根本來不及多余的感慨與感悟,因為司馬正之威,遠超之前二人。
其人裹著輝光真氣的長矛落下,與張行手中驚龍劍居然發生實質性的碰撞。而張行明明是借了軍陣之力,合了不知道多少修行高手的力量,去和一個人交手,但僅此一撞,卻還是猶如第一次與樊虎那些隱約有結陣之勢的騎士們相撞那般,憑空察覺到了一股巨力壓迫,而且猶然過之。
最明顯的證據在于,一口甜腥味登時便從他喉嚨里涌了出來,只是被張行生生咽了回去而已。
這還不算,身側軍陣內的數名軍士中,也有數人如第一次沖擊那般當場飛起,甚至有一名面熟的護法,在地上翻滾數次,當場身亡。
張行坐在原地不動,司馬正落在前方,二人面面相對,前者面無表情,不喜不怒不悲不氣,只是在感覺體內奇妙的變化,然后想著那些奇怪想法,而后者則明顯神色怪異,似乎是有些驚愕,有些不解,卻又似乎有些釋然,有些早知如此的樣子。
當然,這個奇怪的對峙根本就沒持續超過五個呼吸,因為原本只在身后追擊的白有思早早手持長劍自遠處奮力刺來。
司馬正毫不猶豫,騰空而走。
白有思長劍揮過,止于張行陣前。
借著張長恭和司馬正的協助,到此時,張須果、樊虎等人早早拼命逃離……便是距離受挫只隔了數個呼吸的張長恭此時也已經起身,然后不顧一切狼狽欲走。
白有思轉過身來,回手一劍,真氣卻憑空短了半截,根本沒有掃到對方,竟使對方趁勢咬牙騰躍逃走。
張行沒有吭聲,只是端坐不動,他嗓子里的腥味還沒去呢,而且這股奇妙的感受還沒弄清楚……能說什么?
另一邊,白有思念及舊情,放過了張長恭,似乎也覺得尷尬,卻又趁勢騰起,轉身參與搏殺,如鷹擊雉兔一般,輕易朝著那些之前參與沖鋒的齊魯官軍的軍官高手下手,但不知道為何,一劍之后,斬殺數人,其人卻又和司馬正一般當場愣住,面露驚愕。
張行怔了怔,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繼而心生感慨,忍不住向天望去。
但天上,似乎只有雨水滴落不斷。
然而,如果不去看天,而是微微側過去一點視野,便會發現,平平無奇的歷山山頂,本該破敗無人的真龍觀內,居然有兩人在院中下棋。
一人抱著一個銅鏡,神色茫然中帶著一絲畏縮,乃是一名穿著松散下等錦衣的中年男子,而另一人卻是一黃衣宮裝女子,顏色殊麗,神色冷淡。
女子下了一黑子,冷冷開口:“三個了!你們是不是真的閑到這份上,整日整夜就會整這些事情?弄得天下不寧?”
“這關我什么事?”抱著銅鏡的男人萬分委屈。“而且要說惹事,你們才是最惹事的吧?天下人但凡有個成就的,怕是都恨死了你們!”
“隨他們恨!”女子毫不在意。“有本事殺了剮了我!”
“果真是瘋了。”男人勉強落了一子,趕緊抱著銅鏡搖頭。
“你好意思說別人瘋?”女子抬起頭,冷笑一聲。
男子想了一下,連連搖頭:“瘋的不是我,我是個無辜良善人。”
“你也算是人?”女子再度冷笑,然后拈起一顆棋子,卻遲遲不下,片刻后,歷山下方,一股宛若開戰初的喊殺聲忽然響起,聲震山野。
女子怔怔聽了片刻,然后干脆扔下棋子,袖口一拂,便將棋盤掃蕩了個干凈。
“這是何意啊?”男子無語至極。
“勝負早定,何必裝模作樣?”女子面無表情,起身轉入觀中,再無言語,也無動靜。
那男子意外沒有反駁,反倒是想到什么一般,抱著銅鏡,淋著雨,蹲在了棋盤一側的滿是草藤的地上,好像陷入沉思,而山下,喊殺聲持續不斷,很顯然,隨著官軍沖擊軍陣反而大敗,齊魯官軍和黜龍軍這場泥潭打滾,終于徹底分出了勝負。
接下來,似乎只是些生生死死之事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