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南線戰斗只是此次戰役的次要戰場,張行和黜龍幫的大軍之所以至此也只是因為需要驅趕韓引弓順勢罷了。
這一戰真正的后續和影響,決不止于此。
所以,對梁郡東部四縣的割取,對芒碭山和內侍軍的兼并,注定只是一個開胃菜,張行對這份戰后權威的使用,也注定只是牛刀小試。
事實上,在虞城停了一天,確定韓引弓已經逃往淮陽郡無誤后,張行只又等了一日,完成了對內侍軍和芒碭山匪的事實離散,收取了兩撥人的精華部分,分兵駐扎四縣后,便選擇了北向班師。
這里面最辛苦的便是馬平兒和王雄誕了,先讓他們向北,然后匆匆向南,現在大軍要回去了,他們卻要去渙口鎮找杜破陣……但這般反反復復,也屬實是軍情如此……而且張行也需要有人去跟杜破陣做交流,說明離狐之戰的原委和經過。
這倒不是怕杜破陣和淮右盟上下不曉得他張行的威風,而是怕威風太大了,引起淮右盟誤判。
果然,掉頭北上后,大軍還沒離開梁郡呢,此戰的外溢效果就已經出現了。
梁郡太守曹汪遣人……當然,也有可能只是梁郡郡府自行其是,誰知道曹太守腿有沒有好利索……總之,梁郡官府主動派人來楚丘等到了歸途的黜龍軍,拜謁了張行張大龍頭和一眾黜龍軍核心,然后上來就表達了希望跟張三爺以及黜龍幫繼續友好相處的美麗期許。
說真的,就差對離狐之戰黜龍軍打敗了官軍表示恭喜了!
當然了,張行也頗為感慨的回顧了雙方的傳統友誼,懇切重申了雙方昔日和睦交往時的一些原則。
最后,雙方在很多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的頭領、軍官的目瞪口呆中達成一致,相約要為梁郡百姓營造良好生活的和平環境,這才依依惜別。
一場插曲,不值一提。
六月暑氣蒸騰,大軍進入濟陰,直直往離狐折返回來,而離狐歷山之戰的影響也開始大面積拓展開來,大軍折回離狐時,整個中原、東境,河北的南部地區、江淮的北部地區,都已經傳開。
當然,這個過程中消息肯定有錯訛、夸大與遮掩。
但是,黜龍軍前期丟城棄地,后期死中求活,在決戰中擊破實力相當的齊魯官軍與徐州官軍,陣斬大魏東境行軍總管張須果,逼走一衛大將軍韓引弓,卻是鐵一般的事實。
也足以說明情況了。
不然,梁郡那里來重申個鬼的傳統友誼啊?
消息傳開,人心震動。
原本因為朝廷壓力而陷入低潮的中原、河北、東境義軍幾乎紛紛重振,數不清的義軍信使、江湖豪杰直直往濟陰、東郡一帶而來。本地富戶、周邊商人,也都一掃戰前的畏縮,紛紛活躍起來。
這是之前完全沒有過的景象。
當然了,中原、東境的各處朝廷官軍震動,地方官畏縮慌亂一時,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還有此戰中的將領人物……張行、李樞這兩個人早就是聞名天下的大逆賊不說,白有思、司馬正、魏玄定、徐世英、王叔勇、牛達,乃至于王焯、周行范,甚至于尚懷志、魚白枚,更離譜的如等李清臣、呂常衡等人名號都開始流傳了。
按照東都城內某些流行的說法,李十二郎是早就意識到要有大戰,所以故意被俘虜,就是等到濟陰空虛,來引官軍主力一舉成功,而若韓引弓能聽李十二郎的言語,選擇連夜北上,這一戰必然是官軍大勝;包括呂常衡的投降,都有了新鮮說法……故事從他自汲郡出發、潛渡大河開始,然后力邀韓引弓北上不成,到引五千眾獨自北上受阻,再到韓引弓被內侍軍爆了大營狼狽而逃只留一支孤軍,最后以被黜龍軍團團包圍,以下屬性命為條件選擇了投降為結尾,足夠讓所有朝廷忠良扼腕嘆氣了。
只不過很可惜,這倆人的說法都是張行編出來的,花了大概半刻鐘功夫,本意是為了讓韓引弓承受東都那邊的怒火,以至于在淮陽進退兩難。
結果沒想到,這倆人故事編的太符合主流封建價值觀了,尤其是呂常衡的故事,居然被不知道哪個郡的傻子黑綬給當成真的走公文呈送到了東都,以至于效果好的出奇,簡直一時輿論大嘩。
當然了,東都那些關隴老軍頭們,沒一個信的!
曹中丞本人都不信!
或者說,曹林此時聞得前線大敗,張須果、張長恭戰死,數萬齊魯官軍被包圍全殲,韓引弓被一群內侍炸了營,狼狽而走,幾乎目瞪口呆,繼而當場在南衙議事堂中失態,哪里還會管這種小事端?
“我不信!”
南衙議事堂中,一聲怒吼忽然響起,但很快,詭異的事情就發生了,后半句話好像憑空被什么東西遮蔽了一般,直接變得低沉起來。
堂中落座的所謂東都八貴中的幾人,甚至有些有些耳鳴之態。
而他們全都知道,這不是錯覺,是大為失態的那位大宗師在用真氣隔絕自己的失態言語,防止外面的侍衛聽到,引起不好影響。
但是,這種行為,未免有些掩耳盜鈴的嫌疑。
因為說句不好聽的,曹林真正要擔心的那些人,只怕在這個議事堂內部便有跟腳,而剛剛的舉動除了表明他確實失態外,并無二用。
果然,曹中丞很快撤除了真氣屏障,使得議事堂上的眾人不由自主的長呼了一口氣出來。
不過,曹林雖撤了真氣屏障,復又按著胸腹之間的位置緩緩坐回到了位中,卻又久久不語,隔了好一陣子,才在諸如蘇巍、牛宏等人的關切眼神中開了口,卻提及了一件往事:
“當日東齊大將高揚死于前朝武帝軍鋒之下,消息傳到東齊神武帝那里,按照記錄,他當時捶胸頓足,失態于朝堂,居然說自己如喪肝膽。我一直都覺得那是書上做得粉飾,因為東齊神武帝那種人,素來傲慢異常,如何為一將之得失這般失態?何論如喪肝膽?而直到今日,老夫才知道,原來痛失大將,果真如人喪肝膽!”
周圍人俱皆沉默。
曹林也繼續緩緩說了下去:
“此番敗績,非比尋常,委實像極了當日東齊神武帝失了高揚。
“一則,乃是失了如此忠貞大將,委實可惜、可痛!須知,張須果之勇,不亞高揚!忠貞猶甚!
“二則,黜龍軍從此成大患,東境也從此多事,恰如高揚一敗,南陽盡失,從此前朝可以自東都直達荊襄,力壓下游!
“三則,原本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放眼周邊,非一地之患,一時之困,好不容易聚起一場圍剿,一日敗績,則全局沮喪……當日高揚之事也是如此,那戰后,東齊再難與前朝爭奪漢水中流,只能自河東求勝。”
話到這里,曹林喘了一口氣,還是忍不住咬牙切齒,憤恨一時,卻又只能閉目無聲。
其他人,包括曹林實際上的幾位反對者,全都沒有吭聲。
政治,就是這么有意思。
圣人一走了之,輕易棄了天下,野心家和造反的匪徒全都冒了出來,便不是野心家的人,如今心里也都有了新計較。譬如這如今的東都城內,大家看起來是一家,但實際上卻四分五裂,各懷鬼胎。
甚至非要說一個公敵,反而是大宗師、皇叔、靖安臺中丞的曹林。
因為他是真的有能力、有意愿、有名望、有統序,可能把關西重新整合起來,繼續團結在大魏旗下的男人。
但大家都不愿意回去了,都想著借著洗牌前的優勢地位更上一層樓。
這才有了那些拼命扯皇叔后腿那些行為。
至于關西老革張須果和他的齊魯軍,在東都諸位看來,本就是曹皇叔繞開關隴體制建立起來的私人武裝力量,屬于最大逆不道,最難以容忍的玩意。
可如今,張須果兵敗身亡,東境官軍勢力一空,曹皇叔如喪肝膽,他們這些人卻也意外的感受到了一股涼意。
畢竟,雖說大家都覺得那些賊寇注定只是將來重新整合的關隴大軍下腳料,東齊故地和南陳故地那幫人肯定不是關隴的對手……但誰又愿意成為下腳料的陪葬品呢?
官是官,賊是賊!
稍微潮漲潮落,敵我形勢便會發生扭轉。
“我的意思是……”滿是呼吸聲的議事堂上,兵部尚書段威猶豫了一下,主動開口。“該追封追封,該表彰表彰,該休整休整……聽說張須果死的也夠壯烈,不能寒了人家的心……韓引弓拉回來,好生約束,換個妥當人,修整好了,不拘南陽還是梁郡,重新打出去便是。”
“我不信!”
看到段威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主動配合,周圍人頗顯欣慰,堂上氣氛也稍微緩和下來,但就在這時,堂上忽然又起一聲厲喝,引得所有人矚目,卻又默然無聲。
無他,此時暴起的,乃是之前曹皇叔如喪肝膽時一直沉默的東都留守張世本。
說來可憐,所有人都因為曹皇叔失了心腹而動搖畏懼,卻根本沒人在意,這位失了親子。
“我不信!”張世本鼓起勇氣站起身來,雙目發紅。“我兒英勇,同輩之中不說天下無敵,也足以自保,賊軍如何能殺他?什么狗屁紫面天王?聽都沒聽過!什么結陣應戰?關隴以外,根本不許凝丹以上修行者長存本地,軍陣威力又能有多大?!我兒若死,必是那個白氏孽種所為!”
“你說什么?!”前面還好,聽到最后幾個字,禮部尚書白橫津當場怒目,拍案喝罵了回來。“你再說一遍!”
張世本開口欲言,卻居然不敢。
“不會的。”段威也趕緊起身來勸,但一開口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白三娘心里有譜的,她……”
“老夫不曉得是不是白三娘動的手,但是雄伯南確系是這幾年河北一代新出的后起之輩,前途不可限量,英才榜上把他往后擺,本身只是一種策略。”好不容易緩過氣來的曹林也在遲疑片刻后開了口。“至于張三,事到如今,誰還要小瞧他嗎?因為他是北地軍漢?黑帝爺不是北地軍漢?便是咱們關隴這里,難道沒有幾家本地軍漢一刀一槍立足下來的?”
張世本聽到這里,如何不曉得,這是大宗師從基本技術層面告知了他,自己兒子確系是可能如戰報中那般去世的,而戰報倉促送達,既然內容沒什么離奇之處,十之八九就是真的了——自己的那個天才兒子,死在了黜龍幫手上。
一念至此,張世本枯站了片刻,卻又忽的跌坐回了座中,然后開始嚎啕大哭,哭的是上氣不接下氣,哭的是涕淚交加。
至于東都八貴中的其他人,眼看著這一幕,也都覺得無趣,相顧四面后,便主動離開了議事堂,轉到外面院中各處公房里辦公,好繼續處置此事。
別人不提,宰執牛宏片刻后便擬好了戰死人員的加封撫恤文書,然后來尋曹林。
結果來到此處,才愕然發現,曹林只是面露哀凄之態,坐在那里出神。
牛宏心中一嘆,如何不曉得,曹皇叔此番遭受打擊,確系是如喪肝膽,只是他的身份、地位和東都的局勢讓他不能如張世本那般肆意表達出來罷了。
一念至此,牛相公到底是沒有忍住,遞交文書的同時,稍微埋怨了一句:“曹中丞……剛剛你沒必要做解釋的。”
這意思很直白了,關隴人心浮動,野心家數不勝數,想趁勢撈便宜的也不少,但是白、張兩家無疑是目前最強大的支流……或者說,曹林和東都最忌諱的便是白張合流,晉地一體。
剛剛若是能指著此事,坐實了是白有思殺了張長恭,兩家鬧起來,曹林的日子便好過了不少。
曹林當然知道對方所指,也是為之一嘆:“這種事情,我還不屑于做……白三娘可恨可嘆無妨,可張世本為國家死了兒子,張長恭為國捐軀,怎么能指個假仇人呢?”
牛宏反過來也略顯感慨的點點頭……其實他和蘇巍、骨儀愿意支持曹林,還不是看中了對方有原則,講規矩嗎?
話至此處,本不必多言,牛宏見曹林批了文書,也拿了過來,準備直接交給白橫津做處置。
但剛到門口,身后便傳來一句話來:“老夫以堂皇做事,榮辱俱加于身,雖稱不上正大光明,卻也自問少存陰私,為何還是這般困難呢?是力不足,還是名不正,又或者是德不彰呢?”
牛宏立在門內,想了一想,本想回身告訴對方,可能名不正的是伱,但德不彰的卻是那位圣人,力不足的更是大魏……但你卻太過于大公無私,把三者當成一回事了,這才會步履維艱。
然而,他到底是沒有開口,反而捧著文書低頭離開了。
濟水流域的多雨季節已經過去,轉而暑氣蒸騰,悶熱處處,各處河溝、淤積,幾乎是肉眼可見的層層下落。
不過,這不耽誤凝丹之后的張行張大龍頭身側總是寒氣逼人,而且有數不清的冰鎮酸梅湯來飲,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大家都喜歡往張大龍頭身邊鉆。
倒是白有思,自從回來以后便開始避諱起了黜龍幫的內部事務,只是在軍寨中寫寫畫畫些什么,很少出面。
這日,剛剛重新匯集起來的黜龍幫上下在軍寨棚子下面,如昨日下午那般,又爭了一上午的軍功……真的是爭,戰場上每個細節都被無數人從不同方位給討論了一遍,所有人都爭的面紅耳赤……這個說那個軍官首級算誰的,那個說哪里崩盤是誰不行。
而張行也樂見如此。
一則,這相當于戰后總結,二則,賞罰分明是軍隊立身之本,三則,他需要那些基層軍官士卒越過頭領,直接跟他做交代,強化組織的重要性和自己的位置。
但說實話,這個過程中,對于中下層軍官而言是激烈的,迫不及待的,唯恐疏漏的,可對于高層而言,尤其是黜龍幫架構下的大頭領們和大部分頭領們來說,就顯得沒有什么意義了……后者追求的是擴張與水漲船高。
當然,也有如雄伯南這樣覺得為一個兩個首級、軍旗的繳獲爭來爭去,會壞了義氣的。
還有一些明顯偏文官的頭領,也都不耐。
那幾位地方上的舵主,前面負責后勤,戰時負責宣講,功勞也跟這些軍人不是一路的事,此時也多百無聊賴,只是冷眼旁觀。
不過無論如何,這種事情今天上午就要結束了,隨著最后一份伙長級別的集體功勛爭議討論妥當,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張行帶頭,眾人走出木棚,準備去做下午的另一件正事、大事。
但還未出軍寨,張大龍頭便忽然止步,詫異來問:“這是什么聲音?”
眾人屏息凝氣,旋即察覺到了聲音所在,立即會意,然后是最近跟張大龍頭走得很近的一位頭領柴孝和來言:“回稟張龍頭,這是降兵們在哭。”
張行若有所思:“哭什么?我怎么記得傷員一律放回了呢?是我們虐待他們了嗎?”
“那肯定沒有。”柴孝和笑道。“這些士卒都是有戰場經驗的東境本土士卒……將來順流而下取齊魯周邊的時候最合用……各位頭領都只當做寶貝來看,如何敢虐待?只是照常當民夫來用而已。”
“那到底是在哭什么?”張行追問不及。
“應該在哭張須果、魚白枚那些人。”旁邊頭領梁嘉定見問的急,也不再多遮掩。“張龍頭不知道,你們不在這些日子,他們一直在哭,就是哭張須果那些人,但我估摸著也有一開始害怕被屠戮的意思。”
“確實如此。”旁邊另一個留守打掃戰場的頭領夏侯寧遠也趕緊來言。“張須果帶兵雖稱不上愛兵如子,但賞罰分明,令行禁止,頗有威望,所以一直都在哭。”
“不對。”張行想了一想,立即搖頭。“昨日就沒這么大哭聲……若只是懷念張須果,應該哭聲一日不如一日的才對。”
眾人愕然一時,也都不解。
倒是一開始被搶了話的柴孝和,此時脫口來做解釋:“諸位糊涂了,莫忘了前面在做什么,今日再哭,當然是因為他們剛剛去挖了坑,往坑里扔了他們昔日袍澤的尸體……見到慘狀,不免哀慟。”
張行以下,眾人這才醒悟,繼而覺得自己腦子果然是被上午爭功給爭麻了,居然連這個都忘了,簡直是燈下黑。
原來,今日下午的正事不是別的,乃是因為天氣燥熱,不敢暴露尸首,所以在打掃完戰場后,便要立即統一掩埋尸首,舉行葬禮。
據說按照張龍頭走前吩咐,黜龍軍的那兩千出頭的死者還要專門立碑刻字,盡量記錄姓名職務的,這些頭領、軍官現在就是要去做儀式的。
相對應的,作為敵軍和戰敗者的齊魯官軍,哪怕戰死者和戰后被獵殺者高達四千之眾,也沒有這個資格的,他們同樣是被埋葬,卻只是被戰俘和民夫們挖了淺坑,倉促掩埋而已。
“人生大事,莫過生死。”張行想了一想,便也有了主意。“將這一萬戰俘放出來,和我們的士卒一起去做圍觀,待會封土的時候,也給齊魯軍順便填些土便是。”
周圍人面面相顧,都覺得此事無所謂……韓引弓跑了,齊魯軍完了,接下來黜龍幫肯定要往濟水下游去大肆擴張,去完成自己貫穿東境的戰略構想,這時候張三爺要做仁義收買當地的降卒人心,誰還能說什么不成?
于是乎,眾人繼續向歷山而行,那些尚未被整編的降卒果然也被放出。
就這樣,到了下午時分,歷山腳下,舊日戰場那里,密密麻麻再度猬集了當日一戰的兩軍官兵。
“兩位龍頭、魏首席,諸位大頭領、頭領,請看那邊。”
夯土將臺上,作為柴孝和副手參與此事的杜才干以手指向了歷山方向。“墓地集中在山下南北官道的東側,也就是挨著歷山的位置……畢竟是戰場,不可能一人一穴,齊魯軍挖了五個大坑,每坑八百人上下……我們挖了十個深坑,每坑兩百人不足,碑文也都準備好了,從濟陰和東郡召集的工匠,趕工刻好的名單。”
“但也有許多不足。”主要負責人柴孝和在旁補充道。“譬如名單,原本屬于西線這里的,人員清楚,名單準確,一對就出來,而東線那里好多是東線征募的,來源也混亂,名字都是亂的,兩百人的坑,能寫出來一百二三便不錯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袍澤是東郡、濟陰郡本地的,他們家人被知會了后,來要尸首,回去安葬,我們也不好攔……但估計是消息還沒傳開,所以并不多。”
“辛苦了。”張行連連點頭。“我還是那句話,有比沒好,對比錯好……盡力而為,無愧于心就是。”
周邊眾人,忙不迭點頭。
“那我們該怎么做?”目光掃視了周邊地形后,張行瞇著眼睛繼續來問。“你們有什么安排嗎?”
“有請來的黑帝觀道士來戰場中央的官道上做儀式,儀式以后,因為封坑太多,請龍頭、首席、大頭領們從這里出發,帶著各位頭領分開各自上香,然后各自焚燒祭文,立碑、封土。”杜才干口干舌燥。“而士卒、俘虜,居于眼下的工事區和官道西側分散來看,便足夠了……喪事嘛,無外乎如此。”
“辛苦了。”張行只是如此說。
倒是留在此處的賈越,此時終于開口:“要不要跳戰舞?”
周圍人怔了一下,而包括張行在內,復又立即醒悟,賈越說的應該是北地黑帝信仰中的一種舞蹈儀式,主要以慶祝戰爭勝利、展示軍威、哀悼戰友死亡為主……河北、晉地,乃至于巫族那里,都有相關的文化變種,基本上就是持兵刃大開大合的集體舞……東都那里,逢年過節,皇家也有表演的,譬如被張行殺了的那位北衙高督公,據說就極為擅長這個。
“怎么樣?”既然是常規操作,張行自然沒有反對道理,只是回頭去看柴、杜兩個負責人。
“只怕來不及。”柴孝和有些不安。“畢竟沒有準備……而且也沒有好的場地。”
“等封土完畢,再來跳也無妨。”張行會意,立即與賈越打商量。“誰愿意跳誰跳,想在哪里跳就在哪里跳。”
賈越思索片刻,重重點頭,柴、杜二人也趕緊隨著頷首,都不再糾結。
儀式開始。
眾目睽睽之下,先是集中請來的黑帝觀道士們的時間,他們穿著黑色道袍,在之前戰場上的官道上邊走便做儀式,此地東側是放了尸首的大坑,右側和兩頭是圍觀的士卒……雖然總體上看不大懂,但這種專業人士來做的儀式感還是讓人感到了安穩起來。
實際上,張行已經從這些黑帝觀道士的儀式中看到了一點那種戰舞的余韻,只是沒有吭聲而已。
上上下下,也都沒有多余言語動作,大家只是肅穆來看。
待到道士們退場,便是張行等人各自去上香、焚祭祀文的過程了……這個過程同樣沒有出問題,但這個流程結束,退回到官道上集合,即將立碑之時,張大龍頭卻忽然打破了流程。
“祭文是誰寫的?”張行懇切環顧。
“是祖大頭領。”眾人本能察覺到一絲不安,最后是李樞上前接住了話。“寫的不好嗎?”
“寫的不好。”張行看著對方下了定論,絲毫不顧祖臣彥面色發白。“今日在這里埋葬的,無論雙方,都是逃亡追逐中連莊稼都不舍得踐踏的莊稼漢,敢問有幾個認得這種文章?若他們真有靈通,聽了此文只會煩躁吧?”
這話眾人聽了,有的覺得有道理,有的卻覺得張大龍頭在沒事找事。
不過,李樞想了一想,卻居然誠懇點頭:“如此說來確實有些不妥當,但事到如今,也不能重寫了吧?關鍵是,之前也沒人說這個不妥當……正所謂,事起倉促,有比沒好,對比錯好,盡力而為,問心無愧便是!”
話到后來,話鋒一轉,便有些針鋒相對的感覺了。
“我知道。”張行感慨一時,似乎是退讓了。“我也沒有怪罪誰的意思……只是覺得,如此這般,還是有些委屈了戰死的兄弟。”
旁邊徐世英少見開了口:“撫恤跟上就是,咱們庫中暫時不缺錢。”
“而且還有戰舞呢!”魏玄定也捻須來勸。“張龍頭心念袍澤當然是好的,誰不感念戰死的兄弟呢?只是天氣炎熱,總得講個利弊權衡。”
很顯然,大家都對這個儀式有些不耐了。
說白了,感激懷念這些犧牲袍澤是真,天熱想躲一躲也是真,心中記掛著官位地盤同樣也是真的,覺得某些人多事當然也是真的。
“道理我懂,可戰舞是賈越他們的心意,又不是人人都會,我本人和其他不會的人不能不有所表示……不然心里不是滋味。”張行似乎沒有察覺到大家的情緒,依舊不依不饒。
“張龍頭到底何意?若有指示,我們盡量去做便是。”單通海也有些腳麻了。
“沒有別的意思。”張行環顧四下。“我是想封土的時候加把力氣,多為兄弟們封些土!加的高一些、多一些!所以想請大家幫幫忙,一起來做!”
周圍人心里猛地一松,繼而紛紛在心中暗罵,你早說嗎?這點破事直接開口,誰還會為這個違逆你張大龍頭不成?
心里罵著,嘴上卻都紛紛附和,都說要親自幫著為戰死袍澤多封些土。
不過,就在這時,張行復又開口來講:“既如此,先不必立碑……將軍中有修為的,包括投降的有修為的一起喊來,咱們一起封這個土。”
眾人莫名其妙,立即便有人問:“封土跟修為有什么關系?”
張行只從腰后取下無鞘劍來,然后以劍指向了身前的歷山:“當日我言,我軍乃是義師,我軍將士抵抗暴魏,保衛鄉梓,一死重于紅山!今日既見不到紅山,也不能讓他們人人得歸祖地,如何不能割歷山給他們作封?”
周圍人愕然一時,然后猛地醒悟,張行是要結陣摧山,來給這些死去士卒做墳……但醒悟過來以后,卻又更加愕然。
片刻后,還是本地人徐世英低聲來講:“三哥……此山有分山君的廟觀。”
“分山君有什么德行,可以與諸位兄弟爭此山?”張行昂然反問。“況且,只是割山,又不是整個推倒此山,如何就要避諱了?”
徐世英立即閉嘴。
“不是這個意思。”之前一直畏縮的祖臣彥忍不住插嘴。“以山為封,自古以來都是帝王真龍神仙才有資格的,最低也是個王侯……”
“說的好。”張行忽然笑了出來,手中無鞘劍也遙遙指向了對方,卻是舉重若輕,如拎著一根木桿一樣指指點點。“我其實就是這個意思!祖公,你學問極好,我問你,我軍中犧牲數千袍澤,還有數千齊魯子弟,加在一起難道比不過什么真龍,什么皇帝,什么王侯?”
祖臣彥看到劍鋒,面色發白,根本不敢言語。
而張行手中無鞘劍也隨之轉向,一一指向周邊來問:
“這東境的山,為之死難的本地百姓子弟不能占,難道還要專門留給那些來欺壓他們的王侯?
“我出來造反,不就是不忿于此嗎?
“我就不明白了,為什么造了反,都還有人要跟我說這些話?
“若是這般,我便要問一問諸位了,若是造了反,都還將這山川土地視為他們的,你們這是造的什么反?為什么不割了自己首級去給那些人邀功?還是說,你們半點義氣都無,竟不把自家死難兄弟當做兄弟?而要視為奴仆、視為王侯將相路上的腳下石?覺得自己可以占這些山,他們占不了?”
周圍人面色恍惚、慘白、振奮,卻無人駁斥……不是不能駁,也不是不愿意駁,但此時不敢,也無法駁。
而周邊環繞的那些軍士,根本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此時也漸漸失去秩序,開始嗡嗡作響。
聽到動靜,張行也早已經不耐起來:“都不要多說了,我今日只問你們一句,我要借你們一口真氣來削了此山,為死去袍澤封穴做土,你們給還是不給?!給的留下來,不給的現在便滾出去,黜龍幫不要這種人!”
半晌之后,無人動彈。
張行仰頭大笑,似乎志得意滿。
過了片刻,全軍修行者匯集起來,張行發動真氣,組成大陣,然后借著真氣大陣呼吸漲落之際,揮舞長劍,便往歷山上來削……但是一劍下去,卻只削了七八丈光景的山體……不是沒有效果,但距離掩埋山下的土坑,似乎遠遠不足,估計天黑之前是完成不了這個工程的。
場景莫名有些尷尬起來。
“快去請思思來。”落到陣中,滿頭大汗的張行只能回頭來吩咐小周。“她就在軍寨里。”
蛤蟆老爺新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