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精彩的計劃一般會在第一步就出問題。
張行和雄伯南就是如此。
這兩位黜龍幫的最高領導層激情滿滿,決定連夜渡河,親自去偵察河北方向的軍情戰略,結果渡河的時候就遇到了問題——和雄伯南技巧嫻熟到幾乎可以壓著河水“飛”過去不同,凝丹之后缺乏真氣技巧訓練的張行實在是無法像發動機一樣穩定釋放真氣。
但是雄天王也不好像白有思那般如拎小雞崽一樣拎著如今算是領導的張大龍頭渡河的。
于是乎,在這位大龍頭兩次尷尬落水并制造了浮冰轉回后,二人無奈的讓四口關這里放出了一艘小船,載著兩人外加黃驃馬和雄天王的坐騎一起,老老實實渡過了大河。
這一次沒再出什么幺蛾子,而渡河后,天色已黑,二人老老實實換馬,稍微輔助于真氣,再加上晚間馳馬,官道上空無一人,也是馳速驚人。
很快他們就見到了途中第一座大城——暮色中,城池的要害部位,從城門到角樓皆有火把、火盆,護城河整修清楚,城南渡口更是近乎于燈火通明,并且各處都隱隱能看到守衛巡視、聽到打更聲與巡邏隊的衣甲聲。
這里是茌平縣,縣城臨河而建,是清河郡對上東境的門戶。
“跟斥候說的一樣。”雄伯南看了一會,連連搖頭。“河北早已經開始警惕我們了,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弄成這樣的,清河郡的郡守曹善成絕不是善茬……當初張金秤橫行一時,結果撞上了還是個縣令的曹善成后便不能有寸進,看來是有些說法的。聽人說,亂前的曹善成不過是個奇經通了兩脈的修為,還是近乎于不學殺人手段的文修,結果到如今也已經凝丹了。”
“哪里能只許義軍乘風而起?”張行冷笑道,卻與雄伯南的認知重點不同。“不過,我倒是覺得清河郡乃至于河北西南幾個郡的問題不在曹善成,而在曹林。曹林雖然固執,而且被大魏這艘破船綁死了,可還是比其他關隴貴族強太多,居然直接提拔一個出身寒微的縣令做了郡守……這個人不倒,哪怕只是在東都不倒,咱們也好,其他的義軍、大魏內里的野心家也好,都要被他卡住的。”
“可是一個大宗師,他自己不想倒,其他人怎么推得動呢?”雄伯南蹙眉以對。
“天下大勢由不得他,大魏垮的越來越快,他不可能一直窩在東都黑塔里的,其他人也都會按捺不住的。現在我是看出來了,他是真不敢離開東都黑塔,一旦離開東都,就算是大宗師也會遭殃的。”張行冷笑一聲。“只是不知道到時候到底是誰把他逼出來,誰又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了?”
雄伯南聽得認真,等到對方說完好一陣子不再言語,方才繼續來問:“那要去清河郡內里看看情勢嗎?”
“不去了,還是去平原。”張行再三搖頭。“豆子崗的地理優勢是咱們進河北必不可少的,盡量從東面開拓也是既定方略,清河再如何,也不是短期內要注意的。”
雄伯南點點頭,二人隨即繞開守備嚴密的茌平城,繼續順著官道向西,一夜疾馳,卻是到了天明前方才見到第二座沿河大城。
此時才曉得,他們夜間從南側馳過了平原郡的高唐縣,已然抵達了平原郡的平原縣的平原城北側。
沒錯,東齊滅亡后,大魏對東齊故地進行了專門的、超出限度的行政地域重塑,很多州郡都是與現實地理割裂的,經常是這個州分出一半來,跟那個州的一半合成一個新地方,再選定一個合適的郡治,然后一查古籍,然后發現這個地方以往大概是什么地方,趁機借個名而已。
比如平原郡郡治,現在在安德縣,而平原郡得名的平原縣,卻被甩在了平原郡的西南邊界上。
閑話少說,此時天色剛明,二人就在城外試圖飲馬喂草,同時稍作歇息,準備稍晚去城東尋找義軍營地,然后再行嘗試偵察,因為按照情報,這座一等一的河北大城依然在官軍手中,而城東面十里左右,應該便有義軍營地。
但是,兩人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到了跟之前渡河時一樣的尷尬場景——他們沒法給自己的坐騎找到草料。
如果說官道上的店驛、小村落因為戰亂而選擇遷移和逃避的話,那田野里光禿禿的,什么都不剩就顯得過激了,而如果連路邊的野草都禿了,只剩清晨滿地霜花的話,那就簡直荒唐了。
兩位黜龍幫的頂層面面相覷,卻也無可奈何,只能牽馬繞城而走,一面觀察城池一面往東面而去,并沿途尋找草料。
天色不是太好,稍微有些風,但不是南風,看的出來,所謂十月小陽春的天氣必然持續不了多久。
平原城頭上,旌旗在清晨微風中輕輕搖動,路上霜花消失,變成露珠,復又被陽光蒸發,微微薄霧從大河方向飄來,未至城池跟前便消失不見。
然后忽然間,已經走到城池東北向的二人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們忽然看見,理論上被義軍威脅著的平原城北城門居然打開了,然后雖然沒有人群蜂擁的景象,但也的確開始有少量平民、壯丁出門。
兩人面面相覷,很難相信這是在前線。
而就在二人猶豫要不要趁機入城時,忽然間,一股稍微明顯的騷動遠遠傳來,兩人極目遠眺,親眼看見,大約七八輛車子自城中駛出,既有平板大車,也有帶著輜圍的輜車,還有二三十個壯丁護衛,儼然組成一個中型車隊往北而去。
車隊既出,又有很多背著包裹、推著獨輪車的尋常人家跟上,大約跟了三四十人,隊列更加明顯。
張與雄各自對視一眼,立即放棄了尋找義軍營地,轉而從馬上取下斗笠,然后上馬往北面而去,并在兩刻鐘后便于官道上追上了車隊。
車隊明顯屬于一戶本地大戶甚至官宦人家,車隊護衛也及時的表現出了對二人的警惕——車隊停下,平民們加快腳步,走到前頭去了,護衛們則嚴陣以待。
看得出來,要不是兩人來的太快,這隊人說不得還要在官道上圍個車陣呢。
張行臉皮厚,根本不在乎氣氛,直接上前拱手:“客從遠方來,人困馬乏,路上相逢便是有緣,敢問有隊伍里可有草料襄助一二嗎?”
“沒有。”應該是護衛首領的中年人當即冷冷拒絕,周遭護衛也都握住了腰中兵刃,看得出來,其中頗有兩三個修行好手。
“那你們的馬吃什么?”張行仿佛沒察覺到氣氛緊張一樣,只是繼續調笑。“些許馬料,何至于此?我們給錢便是。”
護衛們面面相覷,護衛首領更加不耐,卻又顧忌什么,一時不敢動手。
也就在這時,一名老都管忽然自一輛車上跳出,隔著侍衛便來喊:“不用給錢!好漢若只是缺馬料,老朽做主送你們兩桶便是……這兩匹馬,黃色的是條好龍駒,還不打緊,另一匹凡馬跑了一夜,雖然不乏卻已經累了,正該飲馬進料了。”
張行微微一怔,絲毫不管那些之前有些措手不及的侍衛中有人趁機去車上取長兵和兩把手弩,只是詫異來問:“這黃驃馬算是龍駒嗎?”
“老朽就是做馬夫的出身,靠著相馬的本事被主人家抬舉起來的,如何不認識這條龍駒?”那老都管依舊坦然,甚至忍不住越眾上前來摸張行身后黃驃馬。“不過難怪好漢不認得,這馬不比其他龍駒長相怪異、脾氣迥然,其實性格溫順,外形也與凡馬無異,但勝在吃苦耐勞,能忍饑挨餓,負重遠行,也是一等一的龍駒。”
張行一時搖頭失笑。
無他,若是這般,秦寶那廝果然是個半桶水,平白多花了錢。不過,也有可能是眼前這位老都管想讓車隊擺脫麻煩,隨口說的借口,哪來那么多龍駒?忍饑挨餓、負重遠行什么的,正常馬一輩子都難遇到,難道還要為這個話試一試?
須臾片刻,兩桶草料送來,里面甚至還有堪稱奢侈的豆料,張雄二人道了謝,直接往道旁溝渠里取水,自家擼起袖子攪拌起來,而車隊居然在上弦鋼弩和長兵的掩護下趁機啟動。但下方二人絲毫不管,只是從容飲了馬、喂了料、洗了手,又歇了一陣,然后才重新上馬,不慌不忙拎著桶子順著官道追上。
追上后,再度道了謝,還了桶子,看得出來車隊上下完全無奈,但兩人還是繼續跟著人家車隊繼續前行,只是憐惜馬力下馬隨行罷了。
車隊里的人七上八下,明顯緊張,卻又不敢主動動手。
與此同時,張行和雄伯南反倒是一個嘴上不斷,一個手上不停——官道明顯失修,坑坑洼洼的,雄天王一路上幫忙推了七八次車;而張行只是問那些侍衛、車夫,以及旁邊跟隨的尋常百姓,家里幾口人,收成可好,賦稅多少,卻多是收獲白眼、傻笑和敷衍。
但也有人是開了口的,張行甚至讓一個半大小子上了自己的馬,然后依舊牽著走。
時間漸漸往后,太陽漸漸高懸,可能是雄天王推車的緣故,也可能是張行嘴沒斷的緣故,周圍百姓漸漸釋然放松,便是那位老都管也重新出來,在車上與二人說了幾句廢話。
而此時,二人才曉得,這是長樂馮氏的車隊,因為戰事被迫停在了平原,如今戰事緩和,方才趁機準備往北去,乃是準備先轉移到平原郡治安德再說,而其他百姓則是準備逃難的,來蹭馮氏車隊的護衛。
“長樂馮氏,現在管平原這邊的,應該是馮五郎吧?”一直沒吭聲的雄伯南忽然自斗笠下開口。
聽到這話,車隊里的人明顯一愣,態度也明顯奇怪起來,像是更警惕,但又有些緩和的感覺。
“是。”老都管略顯遲疑應聲,然后更是認真來問。“好漢哪里人,如何認得我們五郎?”
“我算是趙郡人,早年在信都廝混過幾年。”雄伯南依舊坦然。“見過你家五郎兩次,還吃過酒。”
“可口音不像。”護衛首領認真指出破綻。“你們倆口音都是東都官話,雖有些河北底子,但都帶著河南調子。”
“天南海北,四下走動,口音早就雜了。”雄伯南說的是一等一的實話,似乎也不準備多解釋。“不說官話說什么?”
可即便如此,也明顯能看出來,這幾句話一出來,車隊內外的人還是放松了不少。
原因嘛,不言自明,這年頭官兵不能信,盜匪不能信,路上遇到的好漢不能信,坐地的豪強也不能信,很多時候,鄉土關系才是真正有效的身份紐帶。經歷了一年義軍高潮與官軍的反撲后,想來河北人對此更是感同身受——如張金秤那般得勢就不顧一切在老家亂殺人的,終究是少數,或者說早就被淘汰了。
現在知道這其中一位大漢是河北本地人,而且還跟車隊主人是同鄉,自然更加放松了一個層級。
“平原這邊是義軍主動撤了?”張行見狀,曉得可以問些正經話了,便直接開口,卻絲毫沒有掩飾稱呼。“我們來之前都還說在圍城呢!”
“不能說是撤了。”護衛首領果然沒在乎這個稱呼。“寨子還杵在那里,但是不打了,兵馬也調走許多,安德那里也是這般……據說是要集中兵馬去打渤海什么的……不然我們怎么敢出來?你們要是想要去投什么義軍,老早去東面。”
戴著斗笠的張行和雄伯南對視一眼,心下了然,這就是為什么要渡河過來親自看一看的緣故了,根本不需要去親眼見到大股義軍,只是跟剛剛從前線撤離的當地人掰扯一二便已經曉得,諸葛德威沒有說謊,義軍這是力竭了,所以才不得不集中兵力尋求某方面突破。
清晨打開的城門,和趁機北上的河北大戶和貧民,就是最好的明證,事關他們身家性命,他們一定是得到確切消息,做出周密思考后才會如此。
而義軍剛剛力竭,卻還有集中力量繼續進取這個事實,也能進一步推斷出來,諸葛德威的其他情報也多是可信的。
這個人是真心想把河北義軍賣出去的。
“所以,平原算守住了?”心中念頭閃過,張行繼續來問。
“這算什么守住?”侍衛頭子似乎是打開了話匣子。“半個郡都沒了,況且守住又怎么樣?郡里現在跟墳地一樣,人人半死不活的。”
張行想了一想,若有所思:“我記得清河似乎說是不久前放糧了?平原是沒放?”
“是這么說的。”旁邊一名車夫立即忍不住了。“不光是清河,汲郡、武陽都放了,就平原、渤海沒放……地里東西都光了,就差到草根樹皮那個份上了,我估計天一冷,真要這樣了。”
而這話一出口,旁邊的貧民,或者說是剛剛開啟流民生涯的流民們便紛紛抱怨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說秋后日子艱難,而且就是因為本郡沒有放糧,而鄰郡放糧,這才起了逃離心思。
張行在旁牽著馬靜靜聽了一陣,然后看著目下所及范圍內干干凈凈的土地,然后他終于意識到除了這片光禿禿外,沿途哪里不對的另一個表征了——走了十幾里地了,居然未見多少炊煙。
“都是什么義軍鬧的!”
隨著抱怨聲和訴苦聲越來越頻繁,那名侍衛頭子忽然加大了音量。“郡里是有些糧的,去年秋收差是差,但沒差到那份上,郡守也愿意放,都是因為渤海平原兩郡叛軍作亂,所以不能放糧……賊軍就在城外十里看著,怎么放嗎?”
“官府這般說的?還是老爺們這般議論的,被你聽來?”張行回過神來,失笑以對。
“哪里錯了嗎?”侍衛首領昂然抗辯,引得那位沉默了許久的老都管欲言又止,儼然是怕雙方無謂沖突。
“不能說錯吧,但也絕對不對。”張行肅然以對。“官府平素什么做派,誰人不知?至于放糧,為何不能是因為兩地義軍折返,才逼得隔壁幾個郡放了糧?或者是黜龍幫在對岸成勢,嚇得他們放了糧?大魏朝廷何曾把河北百姓當成人看了?”
侍衛首領為之一怔:“那是朝廷出了奸臣!”
“狗屁。”雄伯南也隨之冷笑。“真要說根源,一開始不正是大魏皇帝自己惹出來的事情嗎?而且一直是雙份錢糧賦稅收著,把河北百姓擠到赤貧,等到現在全天下人都反了,倒開始充好人了,連一個狗皇帝都要護著了。”
“錢太守真是個好官。”車上的老都管無奈,自裝作沒聽到什么皇帝,勉力插嘴。“也確實準備放糧,因為打仗沒放成。”
這下子便似乎知道侍衛首領的那些話是誰教的了。
“好官又如何?難道不是大魏的官?說一千道一萬,三征東夷,破家百萬的難道不是大魏做下的惡?”張行也在黃驃馬旁昂然駁斥。“河北也亂了快兩年了,怎么連這個基本的道理還要掰扯?所謂個別官吏一時妥當,卻不能遮掩整個暴魏作惡多端!大魏與義軍,難道還要選大魏不成?!河北這地方,官才是逆!義軍才是順!”
這里是河北,當然不至于說人人心向大魏。
實際上,從三征東夷四個字開始,周圍便安靜了許多……這是根本,大魏在這里永遠不得人心。
“可是義軍也不行啊。”半晌后還是侍衛頭子明顯不忿。“去年義軍起來,河北哪地方不開城門?結果義軍起事了,就要搶東西,就要殺人……”
“都殺人嗎?沒一個好的?”張行認真來問。
“信都郝大爺其實不錯!”有人忽然在旁邊喊道。
“高雞泊的竇爺也不錯。”
“河間的趙爺也是頂好的,結果被人火并了。”
“大陸澤的王爺呢?是被火并還是被官軍殺了?”
“其實,那位高大帥,當年也算不錯,不也是逃到登州去了嗎?現在又被人攆回來。”
“要我說,但凡是鄉里鄉親的得有一半是還行的,只是不知道為啥,這些還行的,不是爭不過別人,就是打不過官府。”
“聽到沒有?”那侍衛首領聽了一會,忽然厲聲來對。“好人不長命的!我從沒說過官府就好,義軍就壞!河間跟幽州那些官軍殺人搶劫更厲害……可這世道如此,義軍的好人都死光光,官府的好官也都撐不住!做好人就是贏不了,贏得了的都是壞人!”
張行曉得,這才可能是對方真正的念頭,便搖頭以對,準備駁斥。
孰料,雄天王搶先一步,嚴厲呵斥:“那是你自家見識短!沒見過有本事還能贏的好人!”
侍衛頭子愕然一時,然后不顧旁邊老都管的眼色,當場反笑過來:“我還真沒見過!不曉得是哪家?是你們二位嗎?”
“然也。”張行昂然揚聲做答。“我們黜龍幫便是如此。”
此言一出,周圍陡然一肅。
侍衛首領訕訕不敢再言,老都管也一時駭然,周圍百姓也有些沉默,也不曉得黜龍幫在河北被宣傳成了什么。
但張行也懶得辯解,只是趁勢自講自話,乃是從黜龍幫的行事做派和基本法度一一講起,乃是要重新授田,按照實際田畝和人口來做賦稅;統一秋收,節約糧食;清理官仆、清查私仆,盡量釋放人口;罷免高利債;疏通商路、維護官道和水利;礦產歸公,集中使用工匠;沿用基本律法但寬刑薄罰;任用熟手官吏但要讓黜龍幫滲入其中并巡視監督;避免徭役,實不得已要給錢而且要就近;哪怕只是象征性,官兵也要盡量發餉;鼓勵私刻,鼓勵圖書版印;少年強制筑基……
一番話重新說下來,不要說那些百姓、侍衛漸漸重新恢復氣氛,忍不住紛紛來問,便是張行也覺得自家在東境做得事還挺多,連雄伯南都聽得認真。
“要是這么說,你們黜龍幫豈不是什么壞處都沒了?”侍衛中有人忍不住來問。
雄伯南欲言又止,便來看張行。
“那倒不是……凡事有利就有弊。”天熱反而摘了斗笠的張行想了想,就在日頭下繼續邊走邊說。“強制筑基這個事情,下面老百姓就很不解,城鎮里還好,鄉下流言就沒斷過,甚至有鄉民故意藏匿子女的;節約糧食不許釀酒,也是滿地怨言;礦產歸公后,采礦的速度其實稍微低了不少;官仆私仆的事情,更是惹得大戶們異常不滿……不過最麻煩的,還是沒法動那些主動造反的頭領們,他們是造反的功臣,然后仗著功勞整個縣整個鄉的把持住,大部分規矩到了他們這里形同虛設,這又引得其余大戶和平民們不滿。”
雄伯南若有所思。
而周圍人中卻有人覺得張行是在遮掩什么:“造反的頭領就是要做達官貴人的,哪里都一樣,怎么可能管住他們?肯定還有些說法,好漢還是瞞著咱們……是必須得服兵役,然后打仗死太多人嗎?還是田賦戶稅之外另有征收?”
張行笑了笑,搖搖頭:“這真沒有。”
周圍人哄笑,儼然都不信,但張行也沒強辯,只是又反過來問了許多河北民生、軍情。
事到如今,這些人早就知道這倆人是河對岸來的黜龍幫探子,卻也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有些踴躍之態。
便是那些侍衛也都說了許多城里聽來的傳聞。
就這樣,一行人從早上便出發,中間還拐了一次向東北面的彎,沿途也不在幾個蕭索市鎮稍歇的,只是一味趕路,于是,到了下午時分,視野中的遠端便出現了一個新的城池。
張行伸手來問:“那便是安德城嗎?”
“是。”老都管瞇起眼睛做答。
“我們不去城里了。”張行笑道。“還是去東面找義軍好了……麻煩都管再給我們一桶馬料。”
“這是自然。”老都管當即大喜。“正好歇一歇,整頓一下風塵,我親自來幫你們喂馬。”
便是侍衛頭子也松了口氣,真要是這二人準備隨車隊入城,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便是繼續跟著,他們也都快受不了了。
眼見如此,張行想了一想,點點頭復又來問:“車隊中有紙筆嗎?”
“自然是有的。”老都管詫異一時,然后醒悟。“兩位是要寫信是嗎?”
“對。”張行微笑來答。“城中錢太守是我當日在東都做官的故人,我來寫封私信,你們替我送去……錢唐為人老成清白,斷不會為難你們的。”
周圍人紛紛愕然。
就這樣,休息片刻,張行寫了信,飲了馬,又送了些銅錢給幾個明顯愁眉苦臉的家庭,然后兩撥人就此告辭,果然是直接打馬向東去了。
那老都管拿著信,想扔掉也不敢扔,只能定定目送這倆人離開,然后轉入車中,驅趕車隊往目視可及的郡城方向而去。
另一邊,臨到傍晚,張行和雄伯南也成功尋到了安德城東南側的義軍營寨,來到此處,自有熟稔河北風俗的雄天王上前交涉,只是稍微顯露一手,再加上最近來投的義軍確實是接連不斷,二人便被當做之前河間大軍圍剿時散回家中的汲郡好漢,給接納入了營盤。
來到其中,兩人按照既定方略,觀察義軍士氣、打探義軍動向、詢問與官軍戰況等等不提,只說另一側,長樂馮氏的車隊入了城中,進了自家別業,卻沒有著急卸什么箱籠,反而是將隨行侍從盡數摒除,只留下那位老都管和那個侍衛首領恭敬等在了其中一輛車前。
隨即,車上下來了一位年約六旬的花甲老者,老者一身裝飾跟老都管衣著仿佛,但此時下得車來,那老都管反而和侍衛首領先行下拜。
老者嘆了口氣,將兩人扶起,然后當場認真來問:“你們覺得道上相逢那兩個黜龍幫的人可曾認出老夫?”
“斷然沒有。”侍衛首領立即搖頭。“他們就沒看老爺你坐的這個車子。”
“確實沒有。”老都管也隨之言道。“老爺從江都到平原的事情到現在也只是我二人知曉。”
“不錯,是我疑神疑鬼了。”老者嘆了口氣,搖搖頭。“但也是這兩個人天下奇葩……從言語便知道,他們肯定是黜龍幫的頭領一層人物,甚至大頭領也說不定,居然親自渡河來做聯絡偵察,而且居然跟路上碰上的一群民夫、仆役說黜龍幫的治政的條理……我在前面車里聽著,只以為是邀請我去入伙的,當時還想,我雖是被圣人貶斥為民,但畢竟是圣人幕府出身,真要是被劫持了,寧死也要存臣節的,結果人家真的就走了。”
旁邊兩人只是無聲。
片刻后,那老者想起什么,認真來問:“是不是寫了封信給錢太守?”
老都管趕緊從懷中將書信掏出奉上。
老者接過來,看到只是一張紙,便干脆打開來看,信的內容很短,幾乎算是一掃而過,卻又引得這位老者沉默良久。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苦笑道:“我就說聲音挺熟,原來是這位,當年在南衙應該也見過幾次……而這信委實囂張,若非知道他的確是錢太守故人,我還真以為是存心對我勸降了……也罷,你去準備一下,我親自給錢太守送去。”
老都管趕緊應聲。
大約天剛剛黑,房間里剛剛掌燈的時候,就在郡府中焦頭爛額的錢唐忽然收到前面通報,說是前江都郡丞、內史舍人馮無佚歸鄉,已到門前,并有故人書信來贈。
錢唐大為驚詫,須知道圣人如今正在江都,江都郡丞一職何其貴重?而內史舍人更是理論上圣人身側負責與南衙對接的親信……總之,這種人作為圣人心腹,如何便相隔數千里回了鄉?
但不管如何,這么一位圣人親信到了,而且自稱有事,無論如何也要接見的。
于是,錢唐立即大開門庭,邀請對方入內,以禮相待。
雙方寒暄起來,這時候,錢唐才曉得怎么回事。
原來,馮無佚也是倒霉,他作為當今圣人的潛邸出身的親信,仕途自然是無憂的,此番也是如此,乃是圣人見到東境皆反,而徐州又奏報淮西不穩,便加了他名爵,把他派出去以欽差身份都督和鎮壓淮西。
結果呢,還沒到地方,人在淮河上飄著呢,因為某群人的逼迫,淮西就整個反了。
對此,圣人自然是早有體察的,總得有個誤事的倒霉羊,馮無佚就攤上了,直接罷為庶民。剛剛被罷免,那邊淮右盟的反賊就把他抓了,送到北面杜破陣那里,后者勸降不成,又干脆將他禮送出境,給送到了梁郡。
這個時候,既然無官在身,再加上年紀也大了,前面道路似乎還是通的,于是馮舍人就起了歸鄉之念,然后兜兜轉轉,走梁郡滎陽汲郡這些還算是朝廷治下的地方,靠著跟地方官的私交,一路來到平原。
結果剛剛到平原,恰好遇到高大帥的河北義軍鋪陳勢力到此處,嘗試圍城,為了以防萬一,又在這里等了一陣子,方才等到這個機會北上。
“馮公還是暫緩北上吧。”想了想,錢唐決定好生勸一勸對方,否則此人數千里輾轉歸途,要是在家門口死了那就太可笑了。“就在此處住幾個月再說。”
“怎么說?”馮無佚好奇來問。
“無他,不日河間大營將有一萬精銳逆漳水而至,然后自郡中西側出兵,從平原縣那里穿插過去,包圍叛軍……馮公若是此時動身,怕是要在漳水上遭遇大軍也說不定。”錢唐這才道出原委。“賊軍收縮兵力,往渤海、平原交界處去打,是被我們引誘過去的,屆時渤海那里也有一萬精銳,當面還有一萬精銳南下,兩郡也將出兵協助,勢必將高士通的十余萬眾打垮在這里。”
馮無佚頓覺云開,當即捻須頷首:“好,好!如此甚好!老夫就在這里看諸位建功!”
錢唐也松了口氣,繼而卻又想起什么似的,正色來問:“剛剛馮公說有故人書信?”
馮無佚回過神來,想了一想,卻覺得大戰在即,對方與那人交情又委實不假,此時展示那封言辭犀利的勸降信,說不得會動搖對方心神,引出什么嚴重,便只是再度捻須笑了笑:“不是書信,是口信,故人口信……錢府君,你猜我在路上遇到誰了?”
錢唐哪里知道,還以為是這幾千里地遇到李清臣誰呢,便只是攤手。
“我遇到昔日在南衙站崗的伏龍衛黑綬張行張三郎了。”馮無佚脫口而對。“他來北面偵察軍情,就是今日,沒有進城,半路上轉到東面義軍那邊去了……卻是托我向你帶句話,勸你早降,如此而已。”
錢唐怔了一怔,想了一想,卻是長呼了一口氣:“這便是我要盡快消滅高士通的緣故,一旦冰封,黜龍軍很可能要北上的,那才是真正的大敵。”
馮無佚深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