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時節,星月無光,歷城城頭上,守將韓二郎緊張萬分,正望著遠方出神。
但隔了這么遠,又是半夜,無論是南邊的高唐,還是北面的漳南,又或者西南方向的博平,都不可能看的清楚,遠方只是一片漆黑而已。
韓二郎有些疲憊,卻又不得不逼迫自己來做思考。
沒辦法,作為一個底層廝混上來但又沒有什么強橫倚仗的人,他非常清楚,亂世不是自己飛黃騰達的階梯,他沒那個資本,他從一開始便是為了求活求生。
而與此同時,他只是腦子清醒,卻又不是太過于聰明,也看不清什么戰略局勢,搞不懂潮頭往哪里打,所以屢屢陷入危機。
偏偏也沒幾個人能做商議······張老五本分踏實能干事,但腦子委實木訥,根本沒法與之做討論······這一伙子人,還是靠著他一個人的腦子轉。
當然,此時說一伙子人又有些不對了,他都是副都尉,領著幾千拿著長槍木盾穿著皮甲鐵甲的部隊,管著一整個縣城了。
放在以往,也是眼里天大的人物。
但這更加讓韓二郎覺得不堪重負,因為這意味著他要為更多人的性命負責。
大家都一樣,都是一個個的活人,清河鄉里的活人,都是有爹有媽的有妻兒的······沒有的,那也是一條命,還能扔了如何呢?
強行壓住多余念想,韓二郎從遠處夜色中收回目光,轉身在身后值夜崗哨的詫異目光中蹲在了城墻垛子與木制版屋的夾角里,開始抱著懷認真去梳理自己已知的所有情報與認知:
比如說雙方戰力對比,自己這邊多少兵,黜龍幫多少兵?清河郡多少凝丹,對方多少凝丹、成丹?哪家兵強?
然后雙方位置都在那里,兵力分布都在哪里,主將又都在哪里?
還有援兵在哪里?
這些東西其實不多,答案也都很簡單,很快韓二郎便確定了三個關鍵問題:
首先,傳說中的援兵沒有任何出現的跡象。
自己作為前線四座城之一的守將,只在四五日前黜龍軍剛剛大舉圍城時獲得過一次軍情照會,說是四個鄰郡跟東都都有援兵,讓他安心守城,但一直到今日,都沒有任何動靜,反而出現了一點不好的傳言。
而沒有援兵,則意味著這一戰雙方實力差距極大,自己這一方全方位的落后,戰局基本沒有什么希望。
其次,就在今日傍晚,哨騎回報,一支不下于萬人的部隊,里面包括清河老鄉,甚至本就是漳南人竇立德的「竇」字旗,就那么極速的、毫不遮掩的,從城前五里的距離飛速越過······根本不扎營,也根本不防備,就是飛奔一般往北面漳南縣去了。為什么?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漳南且不說,出了這么大動靜,西南面的博平從傍晚到現在,都沒有半點反應,他一直沒有等到曹善成的軍令。
這不是曹府君的作風。
只考慮第一個問題,其實事情還在兩可。
第一個問題和第二個問題串在一起,就只有兩種可能了一一要么是朝廷援軍到了,竇立德這些人飛速過去阻擊,要么是竇立德想迅速打破漳南,甚至漳南直接投降了。
而如果再串上第三個問題,那么朝廷援軍的可能性就基本排除了,因為要是那樣,一定會有軍令過來讓他做出反應,阻擊、遲滯、追擊,都該有一個的。
所以,答案呼之欲出—漳南沒了,而博平情況不妙。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韓二郎蹲在城垛的陰影里,一刻鐘都沒有起身半晌方才壓著嗓子喊了一聲:「老五呢?我腿麻了,讓他過來攙我一攙。」
側上方城門樓頂上的巡哨士卒立即應聲,轉身朝下喊了一聲,
張老五立即從城門樓里面鉆了出來,然后尋找韓副都尉,將對方攙扶起來。
「府君有軍令。」韓二郎繼續壓著嗓子言道。「先不要聲張,也不要讓大家喧嘩,更不要點太多火,你親自去,一個個營房駐地去叫,讓大家全都起來,將平日里我讓大家準備好的干糧飲水火把備好,準備聽我命令就按之前說的順序成隊成隊走······」
張老五不明所以,只是點頭。
而韓副都尉復又拽住對方:「那幾個隊將有的還算服我,有的向來不服,要是有人逼著問你,你就說實話,是府君要咱們后撤到后面安全地方去······但要小心路上有黜龍軍的騎兵,還怕黜龍軍聽到動靜來襲城,所以才要咱們這個時候準備出發。」
張老五這個時候稍微醒悟了一點,再度點頭,便認真去做了。
而韓二郎下了城,也帶著一隊親衛悶聲不吭的往縣衙方向而去—這里不是他的居所,他移防至此獲得了所有便宜行事權柄后并沒有干涉縣衙的運作,住在這里的,依然是歷城王縣令一家。
臨到縣衙,他止住了侍衛,讓人做了通報,然后孤身進入后院,卻是對倉促起身的王縣令稍作解釋,坦誠以對:
「事情就是這樣,漳南十之八九是保不住了,歷城這里如果不往側后方退,肯定被包住······王縣君是什么意思?跟我們走嗎?要是走,現在就收拾,不要帶什么笨重東西了,也不要管多余仆役,最好只帶著家人和幾頭牲口,帶足吃的與喝的。」
王縣令只穿中衣,攏手立在庭院的火盆旁,沉默了許久不吭聲。
韓二郎想了一下只在黑夜中低頭緩緩來言:「王縣君要是想留下,那便也留下,我再將兩隊本地出身的郡卒都留給你,到時候怎么都方便。」
王縣令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冷笑一聲:「這兩年曹府君在上,考課嚴肅,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對待盜匪處置是否嚴密······為這個,隔壁漳南縣的韋縣令兩年前只因為高雞泊的盜匪從不襲擾竇立德的老家,便猜測竇立德是去做了盜匪,然后便將人全族殺得只剩一個女兒和一個遠房侄子·····雖說最后也猜對了,可我問韓副都尉,竇立德如今回到漳南,能留韋縣令全家什么結果?而我雖然沒殺過竇立德這種大匪,小匪也沒少殺過,黜龍幫能容我?」
韓二郎聽完以后,也有些無奈,耳聽著外面已經開始按捺不住的有了動靜,只能嘆氣:「王縣君,現在不是擺架子的時候,你想如何,盡管來說,但凡能與你方便,我絕不拖延······」
王縣令再度看了眼這個自己從未瞧得起過的本地鄉野之人,情知對方說的有道理,卻咬牙說出了自己的本意:「我跟你走,但不跟你去見曹府君,明早到了鄃縣,你繼續行軍往西南的博平找曹府君,我卻要入城歇一歇,然后天明自去尋自家生路。」
韓二郎醒悟,當即應聲:「可以,非但如此,我還可以把鄃縣本地的兩個隊交給王縣君,縣君帶著,既能保全自家也好在離開的時候,直接讓他們散開回家,求個生路。」
王縣令再三看了此人一眼,然后終于重重點了點頭:「不想你也有這般見識。」
就這樣,韓二郎準備妥當,各自做了分派,除了讓鄃縣出身的兩隊郡卒跟著王縣令外,還尋來本地出身的兩隊三百郡卒,跟兩個隊將、六個伙長說了清楚,讓他們保護好府庫內的那些陳糧、穩好城內治安,至不濟也要等自家這邊走后,悄悄在凌晨散開各自回家,也不要無端生事。
兩個隊將六個伙長都是本地人,倒是曉得好壞,知道這是最好結果,只是感激不盡。
隨即,深更半夜,韓副都尉便與王縣令一起,帶著剩余的兩千多郡卒往清河郡深處而去,卻果然是往西南退卻
沒辦法,漳南既眼見著沒了說法,那黜龍軍必然會順著清漳水火速取沿路的武城,然后進一步拿下郡治清河城,這個時候,唯一的生路似乎就在西南方向。
乃是先到正西南的鄃縣,然后再南下去博平找曹善成。
當然,王縣令的意思明顯是要自家走另一條路,他想在鄃縣這里跟軍隊分開,直接往西到清平或者清陽,看看能不能從堂邑或者清泉逃入武陽郡,就此跳出去。
且說,正常情況下,以人力和牲畜板車為主的中古軍隊行軍速度是有個大概的,就是看路況和軍隊狀態以及營地級別規模,大概每日三五十里的樣子。
不過,這是平均下來,是以長途進軍為考量背景,以輜重陸上隨行為標準的一個籠統速度。
至于具體的騎兵、輕步兵急行軍,或者說在有沿途兵站補給以及水運輜重的情況下,是很容易在短時間內突破這個界限。
尤其是臨戰時需要奔襲、搶占目標,經常能夠出現令人瞠目結舌的行軍速度和路程。
而就在這春末的一天一夜間,除了高唐城爆發的短促劇烈戰斗外,整個清河,四面八方到處都是這種不顧一切的極速行軍。
韓二郎率部半夜出發,舉著火把背著干糧飲水負著兵刃甲胄趕路,到早晨便已經抵達了歷城四十里外的鄃縣。
竇立德中午出發,到傍晚時抵達了距離高唐六十里的歷城,然后其部思鄉心切,居然片刻不停,到了半夜時又行了二十余里,便已經抵進了漳南境內。
這個時候,隨行的翟謙營和尚懷恩營已經掉隊,還是同為河北人的程名起來勸竇立德,漳南縣的官軍守將雖然已經投誠,但如果軍隊太散,對方怕是會起異心,還是應該就地扎營,等明日匯集全軍整備了力量再進逼城下受降。
竇立德深以為然,這才停止了進軍。
這一日,他們行了八十余里。
與之相比,黜龍幫的騎兵雖然進軍速度更勝一籌,但路程并未太過,他們沒有理會已經有了默契的茌平,直接穿過博平縣南境,于當日傍晚之前便抵達了聊城城下,完成了包抄。
總路程也不過是八九十里。
行進最慢的,乃是兵力最厚重的黜龍幫中路兵馬······但也不怪他們,因為他們時間充裕,四五十里距離,當晚肯定能趕到博平城下的。
然而,完美的計劃總是會出現意外——其實也不好說是意外,因為張行、單通海兩人一開始就說開了,黜龍幫本就缺乏長途奔襲包抄的經驗,尤其是大規模騎兵抄后經驗。
具體表現來說有兩點。
其一,黜龍幫的騎兵太快,步兵太慢,雙方之間沒有一種全方位的配合經驗,直接導致兩者銜接不足,留出了一個空檔;
其二,黜龍幫的騎兵第一次大舉極速進發,掉隊者、迷途者無數,雖然最終大略方向是對的,也重新匯集起來,卻有不少人在路途中散開,過于偏北,以至于越過了哨騎營的遮護范疇,驚擾到了博平縣的曹善成。
曹善成立即意識到,不管援軍如何、高唐如何,博平馬上要被包住。
于是,他做了一個既打臉了張大龍頭判斷,又不能說是真打臉的舉動—在看到大股騎兵繞過博平后,他立即率手中剩余幾千郡卒離開了馬上要被合圍博平縣城,往北面數十里外的鄃縣,也是他昔日做縣令的地方轉移了過去。
張大龍頭說人家不會逃,的確不會逃,曹善成就沒想過離開清河郡,選擇去鄃縣也是為了繼續等高唐、歷城的消息,但是這不代表人家見到刀子砍過來了都不躲一躲的。
于是乎,當日晚間,一萬八千眾的黜龍軍中路主力撲了個空!
而王縣君和韓副
都尉則在鄃縣縣城內的一棟宅邸內,有些猝不及防的見到了自家頂頭上司曹善成曹府君。
「漳南?!竇立德這個漳南本地人帶著一萬人過歷城不做理會,直接往漳南老家去?!」
饒是曹府君早有心理準備,聞言也不禁在自家堂上面色慘白,繼而不怒反笑。
「我曉得了,我曉得了!我的都尉和郡丞,全都投了賊!我卻一點都不知道?!漳南、武城、清河、茌平、博平······高唐!辛苦三月一場空嗎?!」
王縣君剛要安慰,曹善成復又搖頭:「不對,不是辛苦三月一場空,是辛苦三年一場空······當年賊軍大起,我在鄃縣獨守,三年內與各路賊軍前后百余交戰,本以為漸漸收拾了局面,卻沒想到最后還是鄃縣一城獨守!」
王縣令當即閉嘴,他現在想跳船失敗是一說,這位之前幾個月就有點過于緊繃的府君明顯大受刺激,狀態不正常是另一說。
此時此刻,他只能指望平素頗受了自己幾分臉色韓副都尉不要臨時告他狀說他準備往西逃了,否則,天曉得如此局勢下如此狀態的曹善成能干出什么事情來。
實際上,他的側旁,現在的鄃縣趙縣令也只是早早面無表情一聲不吭了,儼然早就見識到了一點什么。
「你們從歷城帶來了多少兵?」雙目皆是血絲的曹善成忽然間好像就恢復了清明。
「兩千······路上掉隊太多了,尤其是歷城本地的兵,藏在城里都不出來的。」韓副都尉反而緊張的看了王縣君一眼。
「不錯了。」曹善成沉默了片刻,居然連連點頭。「不錯了。一晚上行軍四十里,三千兵帶出來兩千,我就不行······我從博平倉促帶出來三千兵,拋開五百打著我旗號誘敵的,還是只到了一千多,路上就散了一半······你怎么做到的?」
韓二郎認真來答:「我平素就讓他們準備好干糧、飲水和火把。」
「這一戰你一開始就覺得會敗?」曹善成瞇起了眼睛。
韓二郎猶豫了一下,說了真話:「府君,我是在三征的時候習慣的這個,那時候大家都想逃,但逃的倉促的、逃的早的都被抓回來殺了,就只好做好逃跑準備,看局勢逃,后來真逃出來了,就一直這般準備著,全靠這個活命。」
曹善成沉默了一下,莫名來問:「三征很辛苦嗎?」
「辛苦肯定辛苦,但主要是怕死······前兩次都死光了,誰敢往前走呢?」韓二郎明顯不想開啟這個話題,卻又只能應付。「往前走是死,逃也是死,那不如逃走試試了。」
「既這般理所當然,那你厭恨我嗎?」曹善成繼續來問。「我當日殺了許多像你這般逃回來的,張金秤卷的那幫子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怎么會厭恨府君呢?」韓二郎認真答道。「張金秤也是亂殺人的,是曹府君處置了他,讓我們和清河百姓重新過上安穩日子的······我作為降兵沒被殺,是從心里感激曹府君的,曹府君如果要我這條命,我無話可說的。」
曹善成稍得安慰,點點頭:「這就好,這就好,臨到最后還有個老實又有本事的跟著我,能省不少心······我太累了,且歇一歇,城內大小軍政事且交給你。」
說著,根本不理會兩位縣令,直接轉回自家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后宅去了。
就這樣,時間來到下午時分,因為昨夜輕易取了高唐的緣故,居然是張大龍頭領先有些混亂的中路各軍一步抵達了鄃縣城下。
然后,他讓人將薛四醬送入了城內,要求曹善成在明日此時之前開城投降,并引頸就戮。
曹善成當然沒理他。
但張行百無聊賴,在等待中路大軍漸漸
匯集城下的時候,卻是又挑挑揀揀,寫了一封狗屁不通的大白話公告文—《論曹善成之死》,然后請人抄了幾份,一份留檔,一份由謝鳴鶴拿著,貼到到了城內。